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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落羽濯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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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漱,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忘记我了。
我们的初遇在六年前,一个冬天。
新年刚过,木叔叔和木乔来我家拜年。
木乔跟我说了一件事。
“阎宁哥,前几天,有个我妈老家的亲戚来拜年,我听了一件好他妈离谱的事情!我居然是我妈捡来的?!”
木乔并非木家所生,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木乔从不避讳此事,自她小学知情起,木乔就常对此津津乐道,说自己是被幸福领回了家。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但木乔的重点在“捡”字上。我继续修剪手边盆栽的枝叶,听她说。
“那个亲戚说,我生下来是个双胞胎,哦就是我还有个妹妹!当时我的生父母家里条件不好,又重男轻女,所以就想把孩子都扔了!”
“不过呢,我那个生父功能不好,怕全扔了,以后彻底没孩子了,就扔一个、留一个。我就是被扔的那个,然后被我妈捡走了。”
每次提及被领养一事,木乔总是开心得扬起下巴。她神秘兮兮,“阎宁哥,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谁会理解木乔脑子里都是什么?她的脑回路完全取决于她最近看什么言情小说。
我不答,但木乔会说。
“这说明我是天选之女啊!双胞胎,弃婴领养,阴差阳错,我身上小说女主的BUFF都叠满了好吗!”她跃跃欲试,“按照套路,我现在应该杀回老家,让那对抛弃我的父母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好!狠狠打他们的脸!”
“哦对了,还有那个妹妹!他们家后来生了个弟弟,她现在日子一定很不好过,然后心理慢慢扭曲……成炮灰反派!而且,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呢!我一出现,她一定会狠狠嫉妒我,恨自己怎么没被领养!然后更加不好过!”
我不理解故事怎么在她脑子里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只当做她的天马行空。
可很快,她就看向我,认真又期待地说:“阎宁哥,你得帮我实现这段剧情。”
“不关我事。”在家养花养草不香吗?
“关你的事!我才十五岁,老家那么远,我妈根本不放心!我爸妈要上班,没空陪我去,说除非让一个又稳重、又可靠的成年人带我。哎嗨?!你不就是这个人吗?”
“我是前天成的年。”
“那也是成年人!”木乔很坚定,简直是赖上我了,“而且,我老家在榆州凤双县。嘿嘿,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吧?”
听到这个地名,我的确动摇了。
我在书上看到过,南方的凤双县有一种很罕见的寒夏草。寒夏草遇寒而生,天气越冷,草的根就扎得越深,来年夏天时,能开出越清雅的花。
这种草我记了很久,却听说很少有人能在凤双县真正找到这种草,大多是错认了。
“你带我去,我就告诉你寒夏草到底长在哪里,这可是我妈这个植物学专家亲口告诉我的哦!哎!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啊!
亲眼看看寒夏草的机会就在眼前,我答应了她。
年后,我和她一起去了凤双县。到了地方,实际情况却与木乔心里设想的相差很大。
她受不了南方的湿冷,也受不了南方室内没有暖气,到了地方就开始感冒。偏要出门的话,只能全副武装,羽绒服、厚帽子、耳罩、面罩通通招呼上,独独露出一双眼睛来。
好不容易找到那栋农村自建的楼房,她已经冻得十分不耐烦了,不停地跺着脚。
“好冷好冷,早知道就不来了,我寒假作业还没抄完呢!穿成这样一点气势都没有!”
就是这时候,一个女孩儿骑着一辆自行车,风一样骑过去,停在了楼房门口。
这么冷的天气,她只穿了一件洗得发黄的校服,很单薄,单薄得我能看清她背上蝴蝶骨的形状。她的手上没有手套,这一路骑来,手已经被冻得通红。
她停好车时,看了我们一眼。
我也因此看清了她的脸,一个长得和木乔一模一样的人。同样的眉清目秀,脸上很干净。
但木乔自小家境优渥,脸上还有点圆润。而这个人却算得上面黄肌瘦。
不过她与乔木最大的区别,还在眼神。木乔眼中尽是娇蛮自信,而这双眼睛却沉静幽深。
如极寒之地的一湾幽泉,清澈,却被无边的冷意冰封,风雨不进。
这便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
“她真的……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哎!”木乔说,“天啊,这怎么分得清啊!”
是吗?我觉得很好分清。
我们站在路边,看着你取下车上的背包,走了进去。
然后,里面传来了吵架的声音。
“这是我班主任给我的蛋黄派!你抢什么抢!滚!”
这一定是你的声音。
男孩儿大哭:“我要吃我要吃!你的就是我的!你不给我我就告诉爸爸妈妈!”
从嗓门来看,怎么也得十来岁了。
“你去告!”
很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有两个声音加入了战局。
男人:“你给班主任拜年回来了?这蛋黄派给他吃一个怎么了?你手里一整盒呢!”
女人:“真不懂事,大过年的还不让着弟弟。你快给他。”
你说:“不给。”
男孩儿继续哭,突然“啪”的一声。
女主:“弟弟哭成这样,你都舍不得分他一个,看我不打死你!”
“你打我,我就打他!看谁打得过谁!”
男人:“你就给弟弟吃一个嘛!你看都抢坏了!”
“喂狗都不给他吃!”
说完,一个黄色的盒子就从屋里面飞了出来,掉进了路边没融完的脏兮兮的冰渣泥泞里。
它离我不远,我看清了,这就是一个两枚装的蛋黄派而已,包装上有很多褶皱,纸盒渐渐被泥泞浸湿。
“啪——”
女人:“你还真扔了?!真是翅膀硬了讨打,看我不打死你!”
“啪——”又是一声。
这一次,男孩彻底大哭起来,喊得撕心裂肺。
女人:“你怎么敢打你弟弟!”
“嗯,打了。我刚刚说过了,你打我我就打他。”
男人:“你你你!你就是个逆子!逆子!”
男孩继续大哭,又狠狠咳嗽了几声。
女人:“快快,送安安去医院,哭得喘不上气了!脸都打肿了!”
男人;“弟弟要是出了事,看我回来不打死你!”
说完,房子里就跑出来三个人。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其中的男孩儿更是全身都被包裹起来,身子臃肿得像一个球,胖乎乎的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手抹着眼泪。
他的手套很厚实。
三人急匆匆地往医院赶,房子冷清下来。
你走出了门,右脸又红又肿,披着的头发有点乱,弯腰捡起了泥泞中的蛋黄派。然后,你又看向了我们。
不知为何,我紧张起来。
“你们迷路了吗?”你问。
我想,我们两个一定很像游客。
木乔早就看傻眼了,背了一路的“爽文佳句”现在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反而打了个喷嚏。
“进来吧,家里有感冒药。”
你把我们带进家去,我才得以看清家里的陈设。很普通,很温馨。
一个大大的相框里有一家人的合照,夫妻和怀中的男孩儿笑得很开心,而你不在其中。
你很快给我们倒了热水,木乔的那杯有感冒药。
递水时,我看见你的手很漂亮,但手心似乎很粗糙,手上还有很多冻疮。
水很温暖,也很甜。
木乔愣了半天,捧起水杯,然后转过身子揭下口罩,偷偷摸摸地喝了起来,然后又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她不想让你看见她的脸。
你坐在椅子上,把那盒湿透的蛋黄派拆开,然后撕开了一个。可能是手冻得不听使唤,蛋黄派的碎渣天雨散花般洒在了地上,没法吃了。
还剩另一个。
你这次朝手心呵出热气,又搓了搓手,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蛋黄派。这一次,是一个完整的蛋黄派。
我看见你笑了,这是我见到你以来,你第一次笑。
你忽地抬眼,看向我们二人,问:“你们很饿吗?”
我这才意识到,我实在盯得太久了,而木乔同样也看了许久。
我摇头,木乔的肚子却叫了一声。
你手巧,将那完整的蛋黄派一分为三,其中两份递给我们两个。
木乔懵了,说:“你……不自己一个人吃吗?”
我也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明明刚才你为了这盒蛋黄派,还跟父母、弟弟发生了争执。甚至你的脸上还有巴掌印,红肿得厉害。
而你却浅浅地笑了一下,刹那间如春日的花开。
“大家一起吃吧,吃完我送你们去车站。”
你仍以为是我们迷路了。
我好像也真的迷了路。我就这样跟着你,迷迷糊糊地去了公交站。你把我们送上了公交车,才挥挥手,微笑着跟我们告别。
你转身离去,过肩的长发下,依然能看清蝴蝶骨的形状。
“我刚刚……有说什么该死的屁话吗?”木乔问我。
“没有。”我回答她。
她刚刚几乎没有说话,而我亦是如此。
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那就好。”木乔松了口气,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说:“这就是我妹妹啊……这跟小说里完全不一样嘛!”
现实与她的设想只契合了一半,你的确过得不好,但你并不扭曲。
你的心性很“直”,直得如一把小刀。恨在刀尖,锋利单薄,善在刀背,温和纯粹。
“好啦,这件事情就到这里了。不许跟别人说我打算欺负我妹妹的事情!听到没有!也不许再提!”木乔说,“你不是想看寒夏草吗?我带你去看,绝对保真!”
寒夏草,遇寒而生。寒时扎根,来年夏天,能开出清雅的花。
可我想,我已经见过那株寒夏草了。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丛漱吧?草丛的丛,洗漱的漱。取这个名字好像是洗去霉运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蛮好听的哎?”
是好听,阴差阳错的好听。
三年后的夏天,木乔拿到了大学通知书。
她从老家亲戚那里打探到了你的高考成绩,很优秀,你被北城的一所名校录取。
木乔说,想开学之后,去你的大学看你。
我也想去看看你,看看三年后,寒夏草开花的模样。
九月,炎热。
木乔这次依然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隔着校门,我远远地看见了你。
你头发仍然是过肩的长度,眉眼清冷,脸比以往圆润些许,看着不再面黄肌瘦,有一股清淡的好看。
你比三年前高了一点点,扶着单车的手臂上,能看见隐约的肌肉线条。
推着单车,你正朝校门外走,和身边的短发女生笑着说话。
短发女生:“奖学金、助学金、助学贷款……好复杂哦!我问了学长学姐,他们也说条件很多呢!”
你说:“谢谢你。我到时候自己再一个个看吧。”
兴许是我们站了太久、看了太久,这一次,你又看向了我们。
“你们迷路了吗?”你问,眼里满是陌生。
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破茧的蝶飞越沧海,徒留我始终铭记那须臾的青睐。
丛漱,这才是你第一次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