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童话镇》下雨天在睡觉

1、白雪公主

　　张磊一头栽进那个小水坑的时候，旁边的几条小纸船绕了几个圈圈，在下水道的入口处搁浅，彻底被打湿掉。
　　上面铅笔写的数字被湿掉，连成一片，姜文希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在感慨刚刚的水花掀翻了小船。
　　然后才意识到这水花是怎么来的，慌忙和旁边的杨华清一起捞起这只小豆芽菜——他太轻了，轻到她和杨华清两个小姑娘都可以把他抬起来。
　　她今年八岁，就和杨华清认识了七年半，据说她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已经被奶奶抱着跟杨华清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包括但不限于互相吐口水，敲脑壳，抓头发等等行为。
　　等到再大点儿，两个人已经纵横这一片儿区，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每一个不长眼想要上来跟他们争夺秋千架的都被她们的战斗力震惊过。
　　也多亏世界上有学校这个东西，才能帮助两位奶奶约束一下这两个疯丫头。
　　但是在幼儿园门口，两个疯丫头互相瞅了对方一眼，估计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之后被老师敲打的惨状，六年来养成的默契让她俩同时痛哭出声，然后成功惹哭了一片的小朋友，霎时间幼儿园门口鬼哭狼嚎，一片人间惨状。
　　哭着哭着，姜文希看着别人都在哭，觉得好玩，于是便和自己的好姐妹一同欣赏别的小朋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惨状，结果因为欣赏地太过入神，导致根本没注意到奶奶们已经离开。
　　于是没有了哭闹的资本，只能相互扶持着走进了幼儿园的大门，并一起光荣地升入了小学，在各种学科的毒打下身残志坚地稳步向前，同时也开发出了各种充分利用课间十五分钟的巧妙玩法——比如，趁着下雨不用跑操，拿着草稿纸叠小船玩。
　　当然，这种游戏中夹杂着些对于曾经写下的数字拼音的不满，他们无情地送这些可恶的知识点远航——最好是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而豆芽菜同学是姜文希的前桌——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子，胆小得很，随便什么声响就能被吓到一哆嗦，毛老师上课一旦突然提高音量开始骂人，姜文希就去瞅前面的张磊，乐此不疲。
　　虽然升了小学被毛老师修理了许多次的姜文希已经安静了不少，但是也只是大多数情况之下安静，少有的，课间时她会突然大叫着出现在张磊的耳边，欣赏着捂着心脏回不过神来的战利品，只是这少有对于张磊来说已经很难搞了，他得时刻提防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定时炸弹。
　　今天早上，一个同往常一样的周三，背着自己的小书包穿越数条街道赶在上课铃前到达教室门口的姜文希，照常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的江山，这是她的日常。
　　她习惯于去观察人——千奇百怪的人，同桌张悦刚来就去跟班里的其他女生聊着昨晚刚刚看完的《百变小樱魔术卡》，她总是幻想着自己能像小樱一样有穿不完的好看的衣服；前面的张磊趴在座位上睡觉，他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抽屉里还放着一个皱巴巴的白象的方便面袋子，那是王小平昨天给他的，姜文希看到他认认真真把剩下的那点方便面渣渣中的调料筛掉，小心翼翼的，仿佛那是什么宝贝，但是他好像昨天就倒腾着吃完了，今天的袋子却仍然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窗外望过去，捣蛋鬼孟超又在操场上带着自己的小弟们横冲直撞着，明明钱晨旭的个子比孟超高多了，但是仍然心甘情愿唯孟超的命是从，看起来像是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不出意料，钱晨旭又是警察，笨拙地追逐着灵敏的小偷们…..
　　姜文希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妈妈又经常性不回家，小时候她总跟着奶奶一起，然而自从某一场突然爆发的战争开始，妈妈和奶奶就开始了相看两相厌的婆媳生活，这场战争发生在姜文希出生前，所以她并不知晓具体细节，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她俩势同水火，难以共处。因此，即使妈妈经常性地不归家，即使姜文希没人照顾，奶奶还是和大伯住在一起。
　　这也就决定了——姜文希是从小在大伯家长大的，即使是现在，也得时不时的去蹭饭。大伯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虽然已经高二了，决定自己命运的高考迫在眉睫，但是仍然视学习为粪土——如果看小说不算学习的话。
　　姜辰沉浸在武侠小说、电子游戏、动漫漫画的世界里，可能列举并不完全，因为除了学习之外，他啥都感兴趣。受到各位武林大侠的影响，他总是幻想自己是个可以仗剑走天涯的剑客，而同时，虽然他在学习上对自己的要求是稀碎的，但是在具备武林大侠应有的品质上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这也决定了，姜文希在挑衅他的时候，他只能干瞪眼——因为大侠是尊老爱幼，不恃强凌弱的。
　　而大伯对她也是宠爱的，一般来说，姜文希招惹姜辰最终都是姜辰被狠揍一通，饭桌上差一只鸡腿那绝对是姜辰没有——按理说姜文希该是喜欢留在大伯家的。
　　可是她宁愿每天回冷冰冰的家里去睡，也不想留在大伯那里过夜。某一天傍晚，她在客厅看动画片，奶奶去买菜了，大伯和大伯母都没下班，她看得开心——少年英雄小哪吒舞动着他的混天绫，大闹东海龙宫——她扔掉拖鞋踩上沙发，挥舞着沙发套假装自己也是上天入海的小哪吒。
　　她觉得自己在打妖怪方面很有天赋，身体轻盈，招式凌厉，对面张牙舞爪的石矶娘娘和骑着黑豹子的申公豹被自己打的落荒而逃。
　　她不慌不忙，保持着英雄该有的风度，跳下沙发喊了声，“妖怪哪里逃！”
　　抬头的一瞬间，她凌厉的眼神撞进了刚开门进来的大伯母眼里，那一刻，姜文希这个少年英雄大败而归，落荒而逃，大伯母眼中的凌厉更胜一筹，还有就是——她敏锐觉察到，大伯母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厌恶，这种厌恶是对她的，而它太过浓烈，让她在一瞬间丢盔弃甲。
　　其实她以前也见到过这种眼神，来自于大伯母，但是也许人的感知力是有阈值的，她一直不知道这里面掺杂的那种情感叫做厌恶，直到这种厌恶日渐浓烈。
　　自那之后，她知道了收敛，她开始去观看大伯母的表情，以此来揣测她的心理，然后乖巧地修正自己的行为，比如，饭桌上的那个剩的鸡腿，在大伯夹给自己的时候，大伯母翻了个白眼——唔，她不喜欢——姜文希会迅速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快速扒完自己碗里的饭粒，“大伯，我吃饱啦，再吃我肚皮就要胀破了！给姜辰哥哥吃吧！”
　　这种技巧非常好用，至少姜文希掌握了这种技能之后，大伯家里的争吵少了许多，让人不敢开口说话的冷冰冰的氛围也缓和了许多。
　　虽然世界上的人千奇百怪，但是情绪居然大都相同，毛老师在面对几个成绩差又特别调皮的学生时脸上露出的厌恶和大伯母那个下午显露出的没有太大差别，这种情绪会在眼睛里跑出来，遮掩不住的。
　　语文课是毛老师的，姜文希最喜欢语文，但最讨厌语文课。毛老师应该是很讨厌她们班的，因为她经常在班上突然的生气，开火车背诵卡住的时候生气，到黑板上听写没写出来的时候大吼，来上课发现黑板没擦的时候转身就走，下课时喊“老师辛苦了”没喊齐时冷笑一声…..毛老师仿佛是大人版的不高兴。
　　这天的第一节课，毛老师不出意外又生气了，这次姜文希没法观察毛老师的表情，因为她根本不敢抬头。
　　是的，被训的是她。
　　毛老师上课首先要求大家读课文，只有一个要求——要大声，姜文希不懂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但是身边人都拖着超长的调子认真读着，显得更加搞笑。
　　窗外风雨欲来，楼下的那棵榆树被风摇晃着，槐花扑棱棱掉了一地，远处的操场上有个班还在上体育课，投沙包的那几个女生正在换人做投手，还有跳皮筋的——姜文希在心里哼唱起“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天上的云已经被染黑了，各种形状遍布天空，姜文希想起了西海龙王水淹陈塘关的时候，黑云也是这样滚滚而来，仿佛其后就有着无数的虾兵蟹将。
　　正当脑中打的难舍难分的时候，姜文希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身边的各种震耳欲聋的噪声发射机戛然而止，连拖着长调陶醉在自己深情的朗诵中的张悦都停了下来，真不懂她怎么做到读一篇《我要的是葫芦》都这么陶醉的。
　　但现在不是吐槽张悦朗读的时候，姜文希僵硬着脖子回头，果不其然，毛老师拿着教鞭站在张悦桌子边上，一脸阴云密布，比外面的天气还要恐怖。
　　姜文希没等毛老师让她站起来，就自己懂事地把凳子往后撤了撤，低着头站在自己的桌子旁，把自己的目光尽可能安放在语文课本上。
　　“姜文希！你是都会了是吧？外面是有字啊，还是有金子啊？”班级里面的哄笑声响起，姜文希只听到了身边的张悦噗的笑出声来，“现在了开始看课本了是吧！把头抬起来！”
　　姜文希抬头，看见张磊弓着的背，毛老师的教鞭抽在书桌上，“我刚刚让你们干什么来着？“
　　“朗读课文…”
　　“你还知道是朗读课文呢！你在干嘛？啊！”姜文希头又一次低了下来，教鞭又一次重重甩在桌子上，红得发紫的鞭子上面还有一些划痕。
　　“我在看窗外。”她实话实说，旁边的张悦低着头在偷笑，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
　　她和张悦原本能做好朋友的，就像她和杨华清，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妈妈带着认识的，一个是奶奶带着认识的。
　　她俩的妈妈一起在服装厂里做工，是很好的朋友，姜文希还小的时候，还不懂看脸色。有一次跟杨华清在公园的健身器材那边玩，她身上穿着奶奶给买的旗袍，正在跟杨华清炫耀，这仿佛是她的百变小希变身装，自从穿上了这个旗袍之后，她幻想自己是个优雅的女特工，武艺高强，神通广大…..
　　正当她兴致勃勃跟杨华清讲述着自己是如何如何把一个坏人撂倒在地，并在他的脸上踩了几脚的时候，对面的杨华清却突然指着绿化带那边讲，“姜文希！那是你妈妈吗？”
　　姜文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到了自己那长发飘飘、妆容精致，穿着漂亮裙子的许久不见的妈妈，她手上提着个白色的小包，并没有看这边。
　　杨华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真的是你妈妈哎！她的裙子好漂亮！你不去找你妈妈吗？”
　　鬼使神差的，她迈着她优雅的步伐，小跑着追上自己的妈妈，她知道杨华清在后面目送着自己。
　　“妈妈….”
　　“你怎么在这儿啊？你奶奶呢？”蓝色裙子上的白色玉兰花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着，姜文希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妈妈的脸。
　　“妈妈，我想跟你一起…..”
　　“我有急事，你先回家吧。”
　　姜文希没有回话，紧紧抓住妈妈的包包带子，就这样僵持着，她是真的想跟妈妈在一起。妈妈瞅了瞅四周，叹了口气，“那行吧，你别乱说话，懂事儿点。”
　　她重重地点头，生怕妈妈看不出她要懂事的决心。妈妈走得很快，她得跑着才能跟上，从公园这边绕过两三条街，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脚步，妈妈带她走到一张咖啡馆外面摆着的天蓝色桌子前，“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到时候带你回家。”
　　“嗯！”姜文希点头，“妈妈，我听话。”
　　妈妈看了她一眼，转头推开店门进去，姜文希透过玻璃看过去，妈妈走到了一对男女面前，跟他们握了下手，便坐了下来。
　　从姜文希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妈妈的侧脸，可她仍然沉迷于欣赏妈妈的漂亮无法自拔，她的妈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妈妈。
　　等呀等呀等呀，等到肚子都咕咕叫了，姜文希趴在桌子上看着妈妈她们还是在哈哈笑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如果要是有顺风耳就好了，她就可以听见妈妈的秘密了。
　　妈妈没有出来，反而是那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先出来了，姜文希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把黑色的公文包夹在腋下，走过来摸了摸姜文希的脸，“你是谁家的孩子呀？盯着叔叔看干什么呀？叔叔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姜文希摇摇头，怪叔叔又摸了摸她的头，“乖，别乱跑，等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哈。”
　　怪叔叔转身离开，姜文希转身看到妈妈和那个阿姨坐到了一起，又在开心地聊着什么，她爬下椅子，站在门前看着自己根本够不到的门把手，等待着第一个进去或者出来的人把她夹带进去。
　　她跟着一个胖胖的姐姐进了门，慢吞吞地踱步到妈妈的面前，“妈妈….”
　　妈妈的脸色瞬间改变，旁边那位短头发的阿姨把她搂了过去，她靠在阿姨的怀里，盯着妈妈并没有好转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转头，“阿姨好….”
　　“哎，你好你好，英子，你这闺女跟你长得挺像啊，真可爱！几岁了呀？” 　　姜文希抬头乖巧地笑，“阿姨，我五岁了。” 　　“五岁了呀，谁给你买的旗袍呀？可真好看。” 　　姜文希看了一眼妈妈，“妈妈你觉得好看吗？” 　　妈妈没答话，阿姨凑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英子，走，去我家吃饭吧，我跟我妈说了让她给做了饭，小丫头，走吧，跟阿姨一起去吃好吃的！” 　　试探着看向妈妈，看到她轻轻点了点头，她才开心地拉着那阿姨的手，乖乖巧巧地跟着向前。
　　那阿姨家里也有一个女儿，姜文希见到张悦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并不喜欢自己——她穿着一身白色蓬蓬裙，头上戴着一个银闪闪的公主皇冠——姜文希跟着那阿姨一起敲门，打开门的一瞬间，白雪公主一般的张悦扑了过来，口里大声叫着“妈妈”，然后在看见姜文希的一瞬间愣住。
　　饭桌上她一直能感觉到张悦对她的恶意，不用凭借表情就能辨认出来的恶意，阿姨给自己每夹一口菜，就得再给撅着嘴赌气的张悦再夹两筷子菜。
　　“你这小嘴撅得都能挂个油壶了，你看看人家文希，多懂事儿啊，你再看看你，一天天的就知道给奶奶添乱，你玩的那些玩具还散在那边的地毯上呢，一会儿去收拾了啊。”
　　阿姨说这句话时，姜文希正在给自己倒果汁，看了看张悦看向自己的眼神，她把果汁给小白雪公主递了过去，想要求和，如果张悦喜欢自己，阿姨就会喜欢自己，那妈妈…..也会喜欢自己的。
　　杯子掉落的一瞬间，姜文希下意识叫了出来，橙色的果汁在地板上蔓延开来，白雪公主的裙子不再洁白，张悦尖叫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讨厌你！”
　　“对不起。”奶奶告诉她，做错了事要说对不起。
　　“明明是你推开文希的，小悦，是你得跟文希说对不起。”阿姨站了起来，姜文希看向妈妈，她还在剥一只虾的虾壳，不紧不慢，似乎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她。
　　白雪公主站在那里，眼睛里噙着泪花，“我不！她把我的裙子弄脏了！这是我最喜欢的裙子！”
　　“弄脏了还能再洗，小悦，你不能这么不懂事儿，跟文希道歉。”阿姨的表情严肃，张悦似乎没预料到这次妈妈没有过来哄自己，泪珠终于落下，委委屈屈地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自那次之后，姜文希和张悦就因为一句“对不起”结下了梁子，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友情的友好关系，幼儿园的时候因为打架被一起罚站墙角，也倔强地选择了一人站一个墙角，绝不和对方在一角之中。
　　而上了一年级，毛老师才不管两个小屁孩有怎样的前尘往事，纵使是两人是身负血海深仇也照样该怎样排座位就怎样排座位，于是很不幸的，她俩严守三八线已经一年多了。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姜文希处于弱势地位，一是因为她是毛老师重点关注对象，总是被整治，而是因为张悦拿住了她的命脉——她出入的必经之地。
　　每次课间要去上厕所，或者跟杨华清一起出去玩，她都要格外艰难地张开口，“让一让，我要出去。”
　　然后张悦仿佛没听到，她只能再重复一遍，“请你让一让，我出去一下。”
　　好似施舍一般地给她留一个缝隙，她从其中挤出去，回来的时候此情此景会重新上演。
　　而此时此刻，姜文希格外希望毛老师能快点结束对她的批斗，好让自己的好同桌不要因为停不下来笑而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