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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承受 ...

  •   关于故乡的记忆是经过剪切的一场电影。
      我能记下的只是那些繁华的让我疼痛的片段。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脸。
      静谧的医学院,黑夜中的立交桥,儒雅的齐教授,还有尧。
      尧出场的第一个镜头是有些突兀的。好像看小说的时候,从中间翻起,而不是第一页。或是看歌剧时,无端端的少了序曲,让人有些不知所谓。

      只记得尧转过来问我一句。你--不开心?似是问句,却又带着无比的肯定。
      我想我的记忆是有问题的。在这样的场景中,我只记住了他的声音,还有一双很深的眼睛。
      在夜色里照得人惨白的日光灯。
      还有,我身旁盛满黑夜的玻璃窗,映着我模模糊糊的脸庞。
      我不记得他的发型,他的衣服,甚至也忘了自己当时的表情。
      不记得那个场景究竟发生在哪一个季节里。
      这就是尧留给我的记忆里的第一个镜头。
      一个几近陌生的人的关心。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常常对此感到疑惑。
      在此之前,为什么再找不到有关于他的任何片段。
      同学三年了,总该有一些的。或是某个课间,我从他手上收走他的作业。或是某条小径,我们曾擦身而过,互道过早安。总该有的吧。
      只是,我想象中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遍寻不见。于是,关于尧的记忆只能开始于那样一个突兀的镜头。

      医学院建在一个繁华的地带。连带着附近民宅的房租都是比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贵一些的。
      我常常独自一人背着空空的背包在街上溜达。或是趴在立交桥的栏杆上看桥下的车来车往,看延伸到很远地方去的车灯。
      在我无所依附的时候。
      我想我的生命里大概缺少了一种重要的元素,以至于我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完整的个体。
      夜很寂寞。这使我慢慢染上了悲伤的色彩。淡淡的,如透明的薄纱般把我罩住。
      如果可能,我告诉自己愿意随这车灯去天边生活。不要留在这里。
      可是,我没有选择。这城市,这学校,这专业。
      我从来就不喜欢学医。因为我一直认为学医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变得冷漠,没有情感。没有温度。
      可是母亲把我送来这里。我没有选择。
      我就要变成一个没有温度的人了。
      后来,我对坐在我右边的尧这样说。他喜欢坐在我的右边。喜欢穿衬衣,白色的,带着微微的蓝。象天空的颜色。
      尧坐在我的右边,给我讲他众多的女朋友。苏姗,丽莎,还有马丽娅什么的。我说,啊,什么姗,什么莎的,我的记忆不太好,不如就称1号,2号,3号。他会伏在桌上笑。然后抬起头很一本正经的告诉我,她们都很爱我。
      我说,我相信。尧,你很出色。出色的男子,会有许多女子去爱。甘愿被你选择。
      可是,尧,总有一天你会碰到一个人,并且爱上她。甘愿守着她一个人。这是你的劫数。
      尧不再笑,用他很深的眼睛看我。他说,可能会。
      那你呢?他反问。
      我?
      爱情于我就象罂粟,我知它娇艳惑人,却也知迷上它会万劫不复,岂会自寻烦恼?
      我想我会小心翼翼,不会重蹈复辙。

      心理学是一堂必修课。
      教心理学的教授,姓齐,名天越。四十多岁。
      他有一双很吸引人的眼睛。而且有着儒雅的风度。是一个有魅力的中年男人。
      我想这就是母亲让我来这里的理由。
      固执总会有一个理由。母亲的固执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不知道坐在这满满的教室里,他能不能注意到我。我希望不要。
      我试想过无数次与他见面的情景,无数种的情况。
      可是现在不要。在人群里,我忽然就没有了勇气。
      我想起我的母亲。她选择与我生活。
      把她最美好的时候,给了她最爱的男人。
      然后,她选择与我生活。靠回忆来生活。
      我不能理解,一个女人的青春怎么可以埋没在回记里。
      而这个回记中的男人已经离去。去到另外一个女人的身边。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站起来。
      可是我已经站起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疑惑的望着我。
      我只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表情。那双吸引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惊讶,疑惑,痛楚……
      尧拉我坐下。
      这位同学,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开口。全场寂静。
      予琪,我叫梁予琪。
      予琪,是母亲起的名字,字取予齐的意思。
      自此,已超过母亲的愿望。
      她只是想让我能够见到自己的父亲。

      尧在身边沉默的看我。不再给我讲他1号或是2号的女朋友。
      我转头看他,笑着对他说,尧,你看,这是我母亲的爱情。
      突然间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低下头,脸几乎跟桌子贴在一起,长长的头发垂下来。
      尧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很细心的把我的长头发撩起来,放到耳朵后面。我肆无忌惮的让眼泪奔涌而出,为母亲,为予齐。
      而我已经什么都不能再做。我已见到那个男人,我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是取予齐的意思。
      我知道我长得很象母亲。我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我几乎是她年轻时候的翻版。
      我的父亲见到了我。我是他的女儿。
      可是,却要在一堆陌生的人群里告诉他,我的名字叫梁予琪。
      母亲,这是你爱的结果?
      尧伸手抱住我。我想我还是太过脆弱,只是这么小小的波动已经把我折腾的疲惫不堪。

      醒来,还是半夜。不知身在何方。
      我的右手很温暖,竟是尧握着我的手,趴在床边睡。
      忽然很感动,内心里悄悄的涌出一种温暖惭惭的把我淹没。
      我喜欢手中能够抓住些什么。
      好象只是攥着,就永远不会失去。
      或是一个空空的包,一串没什么用的钥匙。
      再或是小时候去牵母亲的手。
      早晨,醒来的尧,对我说,予琪,跟我在一起吧。让我照顾你。
      尧的声音很温暖,象他的手一样。我会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
      一双很深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看遮着厚厚窗帘的窗户,我说,我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
      尧说,你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懂,可是……我不需要……
      你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
      可是比你想象的坚强。
      ……
      天哪。
      尧深深的叹息,把脸埋在我的手中。然后,我听见他说,我爱你。
      我无言。唯有沉默以对。
      这个对我说爱我,要照顾我的男子。
      是个很出色的男子。
      有很多女子会爱他,甘愿为他选择。
      可是那些终究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而我,不愿意做一名过客。
      象母亲那样。
      母亲可以把回忆珍藏一生,受用一生。
      而我,自小便知道,爱情是我承受不起的东西。
      梁予琪生来是为了纪念爱情。却承受不起爱情。
      我给尧讲父母的故事。普通的痴情女负心汉的故事。
      还对他讲我的愿望。与爱情无关的愿望。
      在一个交通落后的村庄里,做一个农妇。穿粗衣布裙,以为世界只有那么小。
      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以他为天。
      男耕女织。夫唱妇随。
      简单却心满意足。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与我无关。也与他无关。
      我们懂得不多,只知道种好庄稼就会衣食无忧,不懂得什么风花雪月,花前月下之类的东西。
      也许连爱情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夫君,我以他为天。
      而他知道我是他的妻,要站在他背后要他保护的女人。
      仅此而已。
      尧,我不需要爱情。我不想象母亲那样痴心一片换来的却是半生的寂寞。

      六月底,去日本留学的签证终于拿到。
      终于有一个可以离开的理由。
      我知道齐教授帮了很大的忙。不知是不是算作他对我的补偿。或是对母亲的补偿。
      我对他说谢谢。因为他只是齐教授,我不能喊他父亲。
      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有贤惠的妻子,还有乖巧听话的孩子。
      梁予琪只能做他过去的某段爱情的纪念,不能做他的女儿。
      世界太繁华,我们有自己的选择,也别无选择。
      父亲选择离开,母亲选择纪念。
      我没有选择,我成了梁予琪。
      尧来送我。他说,予琪,你记得有一个人想照顾你。
      我想起尧第一次转过头来问我开不开心的样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句就让我记住了他。
      记得他穿白衬衣的样子很好看。身上总有淡淡的肥皂香味。
      记得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可以把我的手牢牢包住。
      记得他对我说,予琪,让我照顾你。
      不小心有了太多他的记忆。
      我对尧说,尧,再见。
      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

      秋天来得很快。我每天和十几个日本人一起去上课。
      他们上课的时候会穿白色的衬衣。课余的时候我跟他们一起去郊游。
      我没有办法再站在立交桥上看车灯,因为我住的地方没有立交桥。
      我依然喜欢背着空空的背包出去散步。手里握着什么。
      我依然觉得生命里缺少了什么,所以我想我仍然是不完整的。
      也许我曾经已经找到,可是我承受不起,唯有放弃。
      也许现在这样过也很好。继续这样过下去。
      关于故乡的记忆有些已经渐渐褪了颜色,偶而想起也只是一场黑白无声的电影。
      有些却沉淀下来,日渐清晰。
      梦里会常常见到尧。
      他还坐在我的右边,穿白色衬衣。有时候会趴在桌上笑。
      有时候梦见他的眼睛,在专注的看我。他问我,你--不开心吗?

      秋天还没过去,尧来信了。
      握了很久才抽出信纸看。
      他说,我现在主修心理学,齐教授是我的导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的母亲能够那样无怨的爱他,为他寂寞半生。
      他不是你所想象的负心人。他的妻子当初为了救他而残废。对他而言,恩比情重,他别无选择。
      其实他希望你能留在他的身边,他很想念你。还有我,也是一样。
      我每天看地图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那么短短一段。我还能感觉到你。
      只是没有办法能坐在你的身边,看你笑的样子。
      我开始讨厌飞机,它把你带到太远的地方。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再把你带回来。
      有时候,我们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非要承受不可的事情。
      选择或是被选择。
      你是梁予琪,你不能选择。
      我爱上你。
      我也别无选择。
      你是我的劫数。
      这是我愿意承受的事情。

      我把信紧紧握在手里,去看地图。
      我用手去量中间的距离,我在考虑要不要飞机把我带回去。
      去承受一些非要承受不可的事情。
      也许生命里缺少的那些,是需要承受才能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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