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两个女孩》菜丝小刀

1、第 1 章

　　尽管已经是五月底，天气仍旧忽冷忽热。夜晚的阳台刮过一道细细长长的凉风，让她觉得有点冷了。她紧紧外衣，两只脚轻轻的来回敲打着地面。她听到屋里面传出的肢体与床垫轻轻摩擦的声响，还有床板的嘎嘎声。
　　可能自己不小心把室友吵醒了。她想。
　　她抬头，看到尖尖的、黄黄的月牙，挂在无边无际的深蓝色里。突然想出去走走。她轻手轻脚的套上牛仔裤，转开门锁。走廊的灯光透进来，她几乎把它当成了月光。
　　出来院子里，反而不那么冷了。这时她的视线里跳进一个人影，她正坐在草坪旁边的石阶上。赛丽也看见了她。
　　“嗨——可可。”赛丽说。
　　可可“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该不该坐过去。赛丽的语气里并没有希望与她呆在一块的意思。女孩儿们有时候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有时候又谁也不愿意理谁。但她还是走过去坐在了石阶上，尽管与赛丽隔了一段距离。这附近没有其它地方可坐。
　　“你不冷吗？”她问。
　　“还好。”赛丽回答。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连衣裙，看起来轻飘飘的，在夜色的衬托下像只孤芳自赏的黑天鹅。
　　“不怕把裙子弄脏么？”她的眼神盯在她身体坐在石阶上的部分。
　　“管得了那么多！”赛丽说。抬头看看可可。
　　“我还没回宿舍呢。”她补充说。
　　“为什么？”可可问。
　　谈话即将直入主题。赛丽摊开左手，在右手手背上拍打两下，又用右手去拍左手。怕打出沉闷的“啪啪”声。
　　“烦死了！”她说。
　　“什么？”
　　“男人真他妈一点儿不浪漫！”
　　可可知道她在说谁。她见过赛丽的新男朋友，那个瘦瘦高高的，清华的优等生。两个礼拜之前他在这里淋了一晚上的雨，终于等到个手捧鲜花对赛丽说“我爱你”的机会。等这机会的人从这里能排到大兴。
　　赛丽拥有一切女性可以引以为豪的特质。她有美得无可挑剔的脸蛋，甜美的嗓音，舞蹈家的身材。她的举手投足都是一场完美的演出。她热爱各种属于艺术范畴的东西。她有女人独有的灵性与敏感，又像猫一样不可捉摸的独立。
　　“是吗？”可可站起来动了动脚，又坐下。她还是感觉有点冷。
　　“你见过他了，是吧——他还以为为我淋场毛毛雨就能配得上我了！”
　　“他配不上你吗？”
　　赛丽睁大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心里根本没我。”
　　“怎么会？”可可说。
　　“他就知道学习、就知道自己的前途。他说是为了我？说得好听！”
　　“那你想要他怎么做呢？”
　　可可知道赛丽想要他的男朋友怎么做。陪她唱歌、跳舞，欣赏、谈论各种流行的不流行的音乐。最重要的，同她谈心，谈天说地。而且要真心的欣赏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她认为赛丽身上存在一种矛盾：她每天精心打扮，让自己光鲜亮丽，而且世俗；但她又极其讨厌被这些东西吸引而注视自己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想要人们看到的是她内心真实的、与众不同的一面。虽然她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掩盖它。
　　“我不知道。”赛丽说。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又翻过来细看自己的指甲。它们被上了一层亮红色。
　　“可能我想要的是某种刺激？”她说。但她不确定。
　　“我不想要刺激。”可可说。
　　“是么？”
　　“我只想要跟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平平静静的。”
　　赛丽侧过脸打量可可，她听出她的语声幽幽，现在她的眼神也幽幽了。
　　“怎么了？”赛丽问。
　　“啊？”
　　“我不知道你有大半夜跑出来晒月亮的习惯啊。”赛丽说。
　　他又钻进了可可的脑袋。她无法控制不去想他。傍晚时她与他不欢而散。他话也不说拎起包去了实验室，她独自骑车回到自己宿舍。整个晚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有些不能触及的，像隐身的炸弹，一触即发。
　　当时他们在聊以后的生活，毕业找到工作之后要买一辆什么样的车。她甚至还说到了孩子，说要买就买一辆大的，可以放下一辆婴儿车在里面最好。此时气氛还很温馨，一片融洽。可是后来，是在他们说起什么时候能攒够钱的时候，她提了一句：“有些部门油水多，容易赚到钱，”又笑说“在这种地方工作不到半年就能买车了”。说完之后他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他也发现气氛不对，想要说点什么，解释什么，可是话从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变味了，这回轮到她受不了。她觉得他把她想得太坏了，把她想成了一个贪钱的、视以职权捞取油水为正道的女人。而她怎么会这样想呢？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在她眼中这个社会的现状就是这样。她先是委屈，后来越来越气。她不能接受被自己爱的人这样误解、看低。一度他还试图挽回局面，可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而他也不愿再说什么，甚至不愿去安慰她。他总是这样坚持自己的立场，不顾场合与时机。
　　他也有温柔、体贴的时候。或者说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她想吃什么他会记得，想做的事情他也尽量配合。他不会挥霍金钱，但对她，或是对朋友，他都决不吝啬。很多事情上他很随和。只是有时却偏偏固执得要命，眼里不容一点沙子。
　　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她知道，他也知道。有些现实被他有意无意的摒弃，另一些得以理想化的存在。正如他对人的邪恶一面视而不见，从而声称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好人。就连对杀人犯他也能够谅解，为其开脱，施其以同情。
　　但为什么他就不能谅解她呢？她想。他无法接受她对这个社会的看法。并且极力抨击它、想要粉碎它。粉碎那些她脑中所谓污七八糟的想法。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如此善恶混杂啊——她认为自己所想更客观而正确，灵活的面对它才是明智的。
　　他不会听她的，这些事他根本不听别人说。
　　不过她无所谓。
　　无所谓了。不是吗？他的世界，要她一股脑统统接受，她也愿意。她想了想，觉得正是这么回事。她只想爱他。他的世界温暖而单纯，现在她的世界，也因为他而变得美好起来。至于那些确实存在的、不美好的事……如果我们换个眼光看，它们可能也有能被理解的一面。至少可以试试。
　　这么想，她的心情好多了。
　　“我没事了。”她说。转头看着赛丽。
　　“是吗？大晚上不睡觉。谁知道在想谁——”
　　可可嘴角上扬，后又垂下脸来。
　　“有人说这世上所有人都是好人。你说呢？”她问赛丽。
　　赛丽白了她一眼。
　　“神经病。”她评价道，“怎么可能？”
　　“可是人会犯错、会做坏事都是有原因的吧。没有人真的十恶不赦。”
　　“哦。可能吧。”赛丽应和道。
　　“啊——好可爱。”
　　可可发现了一条小狗，一身黑乎乎的，从模样上看也就几个月大。蜷缩着窝在不远处的树下，像在睡觉。她站起来想要看得清楚些。
　　“它不冷么？”
　　“不知道。”
　　赛丽也站了起来。
　　“我倒觉得人做好事才需要原因。”赛丽说。
　　“为什么？”
　　“乏味得快要腐烂的生活会让人显露本性，想要作恶。”赛丽以谈论这一季衣服哪件光鲜耀眼哪件过时的随性口吻说，“想要保持仁义的面孔，就要不时的给自己吃药。”
　　“吃什么药？”可可几乎打了个寒颤。
　　“各种满足自身欲望的东西。都是药。只有一直不停的寻找这些。一直让自己得到满足”。
　　“难道人每天努力的活着都只是为了满足欲望吗？”
　　赛丽用眼神回答：“正是如此。”
　　可可皱皱眉毛。
　　“那么满足不了欲望，人就不再善良了么？”
　　赛丽笑了一下。
　　“可能是吧。”她说，“至少我认为是。善良是建立在很多基础上的。我不想说这些。”
　　“哦。”
　　“因为不管你怎么认为，这个世界，终究是一样的。”
　　可可觉得这句话有理。可是过于泛论了。难道无力改变的事情就真的不需要想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什么都不用想。
　　本就什么都不用想。
　　可可现在想到明天早上去找他。她觉得一身轻松，没什么大不了。又有点想笑。他比自己有时更像个女人——时不时耍耍脾气，哄一哄就没事。
　　“好小的狗啊。”她听见赛丽说。她正慢慢向它靠近。它也看见了她。它的圆眼珠亮晶晶的。
　　“你养过狗吗？”赛丽回头问可可。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为什么？”可可问。
　　“为什么？”赛丽重复这个问题。
　　“噢。我是说——啊——它跑了！”
　　两个女孩一起望着小狗，它抖抖身体，往矮树丛里钻去。
　　“钻的真快！像只猫一样！”赛丽说。可可跟着笑出声。
　　“你刚才说——到哪了？”赛丽边走向树丛便问。
　　“哦——我对狗过敏。”
　　“过敏？”
　　“是轻微的哮喘。我好喜欢只狗。邻居家有一只超级可爱的，一只英国可卡。我一放学就爱在他家门口跟它玩闹。可是每次玩完了，我都会喘不上气。”
　　“这么严重？”
　　“医生说如果养狗的话会更——”
　　可可的话被打断了，赛丽指着远处楼房的窗户下面。
　　“它在那！”
　　小东西仿佛知道有人在注意自己，不耐烦的支起身子，又想躲开。
　　“想要点刺激么？”赛丽说。
　　“什么？”可可问。
　　“我们捉住它！”
　　可可以为赛丽所谓“刺激”指的是自己的哮喘。
　　“我的病没那么严重。”
　　“啊？”赛丽回过头。
　　“这两年已经好了很多了。”
　　“噢——那就一起抓住它啊。这毛茸茸的——”
　　可可也很想摸摸它。它看起来像个顽皮的小娃娃。
　　“慢慢走过去会好点儿，”她说，“这样不会吓跑它。”
　　赛丽任性的“哼”了一声，高贵的像个公主，“那多没意思。啊、别跑——”
　　小东西沿着墙边一蹦一跳的蹿着，像在挑逗追逐它的人。赛丽两手提起裙子以便能够跑起来，一边追一边向后面叫道：“快来啊、不要让它跑掉了——”
　　可可紧跟其后。她瞥一眼月牙，它摇曳着像在对她笑，她觉得十分惬意，在夜晚的草丛里一时兴起跑上两步，同一条小狗追追赶赶，这绝对是难得的经历。她看到赛丽不顾一切的急冲出马路，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人了——小东西像被女孩的勇气吓到，突然停住不敢跑了，在路中央缩成一团。赛丽一把抱起它。
　　“啊——你抓到它了！太厉害了——”可可说。
　　接下来的事情可可几乎没办法记得，她只记得自己跑得喘息不止，甚至眼都有点花了。她们跑到了操场。前面是网球场高高的铁网。她听见“咣啷”一声有东西重重的撞在那上面。
　　“刺激么？”赛丽的声音问。
　　“刺激。”她这样回答。也可能什么也没回答。她看到赛丽把什么东西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