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莫问潇湘》林陌桑

25、两心有灵犀

　　莫问潇忐忑地过了十天，离半月之期越来越近，悬在他头上的利剑，似乎已蓄势待发。

　　这一日半夜，他又是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去往溪边。自当年偶然听到那琵琶之后，他基本有空就会去，有时只是拉拉琴，有时想想心事，但没有再遇到顾言湘。

　　他在溪边石上坐下，横弓立琴，却又想起那本曲流觞送他的《凤求凰》来。

　　他摇摇头，似乎要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似的，手中还是奏响了熟悉的《潇湘夜雨》。

　　这曲子作了有十年，每次心境却大不相同，直至今日，已经成了他的代名词。江湖上传说他“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倒确是不假。

　　琴音哀婉忧伤，在初春的山间流转缠绵，飞鸟寂寂，万木垂怜。莫问潇双眼微闭，脸上神色平静，或许只有在这曲韵之中，才能获得些许的慰藉。

　　一曲奏罢，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违抗嵩山派的命令，是为不忠，但若对衡山派下手，是为不义。

　　他的人生，似乎总是在夹缝之中艰难生存，旁人常说他性格乖张，不如刘正风光明磊落，然而他毕竟没有师弟那样富裕安宁的身世。

　　光风霁月，时岁静好，不可能在他这种人身上出现。

　　或许，只有将这条命和一身武功，尽还给嵩山派和衡山派，尘归尘，土归土，大约就能解脱。

　　莫问潇苦笑了一声。此时万籁俱寂之中，却忽地响起一声琵琶的铮鸣。

　　他微微一惊，睁开眼睛，就见顾言湘抱着琵琶，站在距离他几丈开外。她今天着一身绿衣，笑意盈盈，犹如初春新发的嫩枝，光彩照人。

　　“师傅姐姐。”他低头叫道。

　　“你有心事？”顾言湘问道，“你送我的琴谱我终于学会了，方才忙完去找你，却听见你在这伤春悲秋呢。”

　　莫问潇摇头。

　　顾言湘见他情绪低落，便在他身边坐下：“说好的一起合奏，可还作数？”

　　她语气轻盈，身上的温香不时入鼻，莫问潇心神一荡，微微笑道：“当然，我等着呢。”

　　顾言湘抱起琵琶，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第一个音升起，忽有一群飞鸟自溪边叶间掠起，倏尔飞向圆月。

　　顾言湘引颈低头，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弦间舞动。她时而指尖微勾，时而飞指弹滑，胡琴低沉如泣如诉，琵琶铮然壮怀激烈，《潇湘夜雨》原本曲调缠绵哀婉，她甫一加入，竟多了些悲壮的豪情，令人浮想联翩。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已参透这战争毫无意义，为何不可挥师北上，杀他个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莫问潇从未想过自己作的曲子还能有这等蕴意。

　　一曲既罢，他只觉酣畅淋漓，胸中郁闷一扫而空。

　　“你若思虑太重、心胸狭窄，武学或许能至上佳境界，却始终难有大成。”他忽地想起当年顾言湘在闻湘楼中所说。

　　他以为自己已经没得选，但或许，选择权一直都在自己手里。若是他平生最为敬重的顾言湘的话，应该会懂的吧？

　　他只觉胸中血气上涌，忽地说道：“师傅姐姐，我有话要跟你坦白。”

　　顾言湘歪头看他，唇间嗪着笑意：“你说。”

　　“当年入衡山派，我是受了嵩山费彬之命。我父母早逝，那老农只是他们找来的幌子，我来衡山派，是为偷学衡山五神剑。”

　　多年来一直在胸中积压的愤懑与委屈瞬间喷薄，一发不可收拾。他低头诉说着嵩山派对他的养育恩情，衡山派对他的指点教导，困扰他多年的秘密身份，甚至连杀顾言湘的命令，也毫无保留，一并交代。

　　与颜汀一样，他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直到心中再无挂碍，他才止言。他不敢抬头看顾言湘，多年来无数次，他曾想象过当她知道真相后的震惊与失望，他自认自己没有勇气面对。

　　良久的沉默。山间溪流潺潺的水声，此时听来分外聒噪。

　　耳边却忽地响起顾言湘熟悉的笑声，他鼓起勇气抬头，只见她脸上笑意吟吟，毫无愠怒之色。

　　“问潇，”她开口说道，语气如常，“我在后山仓库里藏了些酒，你去帮我取来。”

　　莫问潇一头雾水，见她眸光灼灼，摸不清她什么想法，只好忐忑答应，纵身向后山掠去。

　　不多时，他果然去取了几坛酒回来，依言置入寒冽的溪水中。

　　顾言湘取了两坛，以掌力震开封泥，递给他笑道：“当年你拜师那日，我曾让你去买了些桃花酒，可还记得？”

　　他不明所以地点头。当然记得。那时顾言湘还说过要大醉一场，他曾以为此生都再没有机会了。

　　“那些酒我一直藏在后山，便为的是今日。”顾言湘展颜大笑，将手中酒与他碰了碰，“干。”

　　莫问潇依言一饮而尽。酒温寒凉，入喉清甜回香，令人神为之荡。

　　“师傅姐姐……早就知道？”他忐忑问道。

　　顾言湘点头：“嵩山派虽然计划周全，但雁过留声，总有些端倪可寻。我当时去湘西，除却打探铁掌帮之事，也是为了你。”

　　从一开始莫问潇说自己是川东人氏，但他却并不能吃辣开始，她就已生了疑。他那个饿死于湘西地界的娘亲，她早就去调查过，并无此事。大概费彬也没想到她为了这个弟子，愿意花费如此大的时间精力成本找一个一语带过的寻常妇女。

　　“那你怎么……”莫问潇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言湘展颜一笑：“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何况，你也还没学到真正的衡山五神剑嘛？”

　　莫问潇心中念念百转，沉默不语。难怪他总觉得师傅姐姐有时说的话似有玄机，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原是在一直提点自己。

　　他最大的恐惧与担心，原来竟一直是多余。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顾言湘当日在闻湘楼说的话背后的真正含义。

　　他武功天分虽高，但心中一直藏有秘密，被它纠缠牵绊，寤寐思服。若有心魔乱舞，如何能参透无上绝学？若他一日不放下这等无谓的内耗与猜疑，无论从哪个层面，他确实都无法学到真正的衡山五神剑。

　　莫问潇大悟之后，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顾言湘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只因相信自己对他的判断，不但未下杀手，仍然尽心尽力教导，这等无上自信和开阔的心胸境界，确实非普通人所能及。

　　“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衡山派。我目的不纯，师傅姐姐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他当即跪倒在顾言湘面前，只觉心中又敬又悔。

　　顾言湘伸手将他扶起，示意他坐回去，淡淡说道：“我不是乱发好心，只是惜才。若非你天资聪颖，勤学苦练，在同龄之中无出其右，让旁人心服口服，我就算有心护你，也无计可施。”

　　“是，师傅姐姐明鉴。”莫问潇垂首道。

　　“你那日在回雁楼中与人见面，正风师弟曾有耳闻，告知过我此事，”顾言湘说道，“你的身份不可为旁人所知，以后要更多加小心。”

　　莫问潇回忆片刻，才想到提到的那人是曲流觞。

　　“那个不是……那只是我的一个朋友。”莫问潇答道，“嵩山派下令让我杀你，我必不能从，日后再见，只有你死我活。师傅姐姐放心。”

　　“好，”顾言湘点头，盯着他的脸，半晌忽道，“我与你朝夕相处这些年，第一次见你笑。”

　　我……在笑吗？

　　莫问潇迟疑，忽地发觉自己确实已嘴角上扬。

　　再无隐瞒，再无欺骗，大石落地，原以为是山崩海啸，没想到只是不足为道的一些扬灰。这一刻，他心中只有无限感念。

　　直到现在，与过去成功割席，他才真正认同了自己是衡山派中人。

　　他的五官原本极是精致，却总是笼罩着一层冰霜雪雾，而今展颜微笑，有如日出阴云，光芒大盛。

　　顾言湘不由托腮，笑嘻嘻地说道：“你笑起来好看。小小年纪，该多笑笑。”

　　“谨遵师傅姐姐之命。”第一次地，莫问潇自问自己能由衷说出这句话。

　　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当年收你入门，答应过你大醉一场，择日不如撞日。”

　　“师傅姐姐……明日好像还有安排，是不是……”

　　顾言湘打断他：“这掌门之位累得很，还不许喝酒休息啦？明日事，明日再说。”

　　“行行行，”莫问潇也不再阻拦，“师傅姐姐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顾言湘想了想：“我知道。六年前的今天，你拜了我为师。”

　　莫问潇没想到她也还记得，于是举酒说道：“就当今日，才是正式拜了衡山派的山门。师傅姐姐，我敬你。”

　　他转头含笑望着顾言湘，神色终于不再仓惶，他这一生，终于清白。

　　夜深人寂，两人并肩坐在溪边石上，对饮畅谈，言笑晏晏。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桃花酒，终究还是遂了愿。

　　在莫大后来的数十年人生之中，会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夜。

　　乙亥年四月初十，天阴，开怀大醉于衡山溪，不知东方之既白。

　　在拜入衡山派山门六年之后，他才真正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师傅身边，成为她的座下首徒。

　　只是他虽然与师傅合奏，坦白交代了一切，那最重要的一曲，却始终没有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