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莫问潇湘》林陌桑

19、高岭之霜雪

　　冬去春来，衡山峰顶冰消雪融，化为流水潺潺，一路汇为清溪。

　　发源于祝融峰北麓的龙凤溪穿峡过谷，两岸漫山遍野皆是竹海，仲春之时正是郁郁葱葱，清风徐来，竹涛沙沙之声不绝于耳。而在半山腰处，由于高低落差，龙凤溪在此形成了高达百丈的瀑布，溪水如同鎏金碎玉，高高跌落入下方的深潭。

　　但莫问潇无心看风景，他独自站在飞瀑之中，手中执着一柄练习用的长剑，以剑断水，重复剑招，浑身已分不清是水是汗。

　　“衡山五神剑只有五招，但每一招由几十招变化而来，所以易用，但难学，”顾言湘站在岸上，好整以暇说道，“技巧、力量、战术，缺一不可，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因势利导，敌方的剑路、角度、力量，你必须寻得破绽才有施展余地，否则空有招数，也是鸡肋。”

　　“师傅姐姐，以剑断水，太难了！”震耳欲聋的水声之中，莫问潇喊道。

　　顾言湘笑了：“你当衡山五神剑有那么好学的？饶是我也修习了小十年，至今也只是学会了各路剑招，若论融会贯通，我还没有完全领悟。真正的衡山五神剑，我都不能说是学会了。”

　　莫问潇奇道：“但你至今还没有教我剑招呢。”

　　“剑招只是形而已，我可以告诉你秘笈就在我房内，你现在就能去拿。但你基础功夫不到，学了也是无用。”顾言湘抬头望望天色，拍拍手道，“上来吧。”

　　莫问潇收起剑来，涉水上岸，只觉骨头都要散架，他浑身湿透，顾言湘虽然飞步错开，水仍然溅了站在岸边的她半身。

　　他心下一惊，怪自己不小心，忙道：“是弟子疏忽了。”

　　顾言湘不以为意，忽然笑起来，以手中剑击水，将溪边水尽数泼在他身上。

　　“扯平了。”她说。

　　莫问潇一愣，忽地也将手上水往她身上甩，继而蹲下身去，在溪边掬水泼她。两人虽然在衡山派中地位尊崇，但终是年纪不大，附近又无旁人，一时少年心性大发，互相闹了一阵。

　　顾言湘如今平日在众人面前都得端着掌门架子，少有这种调皮言笑的时候，现在衣衫尽湿，鬓发散乱，弯着腰大笑不止，莫问潇看了一眼，怯怯停手，低头不敢再看。

　　“你向来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顾言湘坐在溪石之上，闭眼迎向和煦的阳光，舒展身体，晒干衣服。

　　“只要师傅姐姐开心，我就愿意幼稚。”莫问潇低头答道。

　　顾言湘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趁着气氛轻松，莫问潇心念一动，好奇问道：“师傅姐姐，你既然会弹琵琶，为何从没见你提过？”

　　顾言湘转头看他，见他仰着头，五官竟仿佛也如冰消雪融，从前那种沉虑的神色已少却许多，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他涉水上岸而来，此时浑身衣衫尽湿，露出精瘦的身体轮廓。她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这孩童已悄悄长成真正成熟的男子了。

　　“我这人做事全凭喜好，琵琶也只是一时兴起，爹爹当时特地从湖广行省乐坊之中请了老师教我，三个月后就被我打发走了。我一生除了在武学上有些天赋，旁的一些本事，我确实不行。”顾言湘坦诚答道，“所以琵琶也只是自娱自乐，拿不出手。当年衡山城中我之所以会发现你，原也是因听出你的琴艺远在我之上，心生好奇罢了。”

　　她一番话轻描淡写，莫问潇心中却是后怕不已，当年他被安排在衡山城中卖艺，那时还一头雾水，这样想来，那幕后之人竟是知道顾言湘琵琶之事，故意如此设计，将她的行为想法算计得清楚明白。

　　“师傅姐姐口里说做事全凭喜好，却悉心教导了我好几年，是谦虚吧。”莫问潇答道。

　　“那可不是。大家都说我性情乖张，不喜欢守规矩，其实非我不想，是为人处世我不会，也没兴趣学，”顾言湘轻笑道，“但是教导你、做你师傅之事，为何不能是喜好呢？”

　　莫问潇一怔，连忙转开脸，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我当初替你出这琴中藏剑的法子，原也是我自己学琵琶时曾想过的，但琵琶琴箱过大，又是弹拨发声，一旦置入剑刃，势必影响音色，不过胡琴本身小巧，倒是正好，”顾言湘站起身来，一步跳到溪岸上，“所以我这三脚猫的琵琶本事，也不算全无用处，倒是歪打正着教出了个琴剑双绝。”

　　她甩甩手，见衣服干得差不多了，便向山上信步走去。

　　莫问潇跟在后面，半晌才红着脸道：“胡说。师傅姐姐的琵琶，是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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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顾言湘在流云堂中坐了大半天，先听了凤凰分舵的弟子回报情况，又是核算去年衡山派的账本开支，而后又给宁中则回了信。

　　宁中则在信中说道，风清扬回华山之后不久便出外云游，在江南觅得一女子，说是容颜绝色、冰雪聪明，再过几月要前往迎娶，派中上下都是欣喜不已，替他准备婚事。

　　“真是羡煞旁人呢。”宁中则写道。

　　顾言湘心中发笑，这个旁人，多半就只有宁姐姐自己。岳不群虽然是翩翩君子，但对谁都温润如玉，怪不得宁姐姐一颗芳心折来堕去，寤寐思服。

　　回想起那日在恒山派见到的风清扬，的确是风采非凡，但她总觉得这样的绝顶高手，大抵不容易为女色所动才对。不禁令人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竟能令他高调迎娶。

　　顾言湘虽然聪明，但毕竟为人磊落坦然，她哪里能想得到，这桩婚事竟是一出谋划已久的血色婚礼。

　　她结束一天的工作，回房歇息，转过飞瀑园的廊角，忽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

　　她不免心下生疑，走到自己房门前，试探地喊了一声：“问潇？”

　　“师傅姐姐。”廊柱的阴影里，转出来一个人，正是莫问潇。

　　顾言湘一怔，不由视线向他手上看去，见他手中正抓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她微微吃惊道：“你在飞瀑园做什么？”

　　“有一些话在流云堂不好说，所以在这里等候师傅姐姐。”莫问潇神色平静，答道。

　　顾言湘狐疑地看向他，推门道：“进来说吧。”

　　莫问潇跟着她进了门，顾言湘点了灯，当先审视一圈，发现房内并无异样，没有任何翻动过的痕迹。

　　她在厅中桌旁落座，莫问潇站在她面前，将手里那本册子呈给她，说道：“弟子斗胆，给师傅姐姐献上这本自创的武功册子。”

　　“之前数次听师傅姐姐提及，衡山派百年前被裘千仞大伤元气，许多武功秘笈散轶，以至于如今境况大不如当年强盛，我便想着，若能再创出些武功绝学，便也算是给师傅分忧。”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师傅当年在拔萃大会教我以杂耍的手法步法，结合衡山派的剑招，二者皆是变幻莫测的路子，若是能再精细钻研，当能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顾言湘心中大悟，怪不得最近听凤凰分舵弟子说，莫问潇数次向江狄去信，询问了很多杂耍戏法的问题，原是在琢磨这事。

　　思及此处，她不禁怪自己刚才多心，便点头笑道：“问潇，你有心了。”

　　她翻开那本册子，见上面尽是手写，甚至还有密密麻麻墨迹未干的修改批注，笔迹清瘦俊秀。一共记了五招，皆是以衡山原有招数，结合了诸多杂耍本领，剑路奇诡，闻之令人耳目一新。

　　“我才疏学浅，苦苦钻研了数年，又向江狄师叔斗胆请教，才堪堪有了这五招，”莫问潇低头答道，“我想若是师傅的话，定能有更多妙论，便想着先给师傅看看。”

　　“不错，”顾言湘粗略看了几页，“很有想法。”

　　“流云堂平日里人多眼杂，创立武功兹事体大，我怕师傅有所顾忌，所以才壮着胆子在此打扰师傅姐姐。是我冒犯了，我这就离开。”莫问潇草草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问潇，”身后传来顾言湘清脆的声音，他回头，见少女展颜微笑，忽地神为之夺，“你留下。”

　　莫问潇一愣，顾言湘将册子放到桌上，说道：“这剑法值得一试，只不过还有可以完善和修改之处，你坐旁边，我慢慢跟你说。”

　　他依师命在桌旁坐下，只觉自己身体僵硬。顾言湘侃侃而谈，思维清晰如常。

　　顾言湘身上一直有一种温婉的幽香，从十三岁时她握住他的手教他剑招姿势之时，就已是印象深刻。摇曳的烛光之中，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有如细羽轻柔，拂在自己的心尖。

　　窗外夜深雾浓，顾言湘抬起头来，眼中含笑，亮晶晶的：“这套剑法，就暂名为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剑吧。”

　　莫问潇知道师傅与自己秉烛夜谈，思考如何完善剑法，自己应该认真配合，聆听师傅的教诲，但他的心思，偏偏总是莫名错开到别的地方去。

　　“年轻人，凡尘桎梏皆可破，花开堪折直须折啊。”

　　“你真只是将她当做了师傅？”

　　不戒和尚和曲流觞的话言犹在耳，恍若一语点醒梦中之人。

　　但此时他又忽地想起风清扬的话：“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之列。”

　　他身负如此肮脏的秘密，而师傅姐姐贵如高岭之雪，他有何资格？

　　莫问潇如梦方醒，立即收敛心思，点头答道：“悉听师傅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