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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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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 臣心有悔
庆平元年,年轻的女皇站在金銮殿前,将那把由“国手”宁钺铸造的勾虞剑亲自递到了岳蠡手中。彼时,晃眼的阳光射在飞檐上那只振翅欲飞的金燕的琉璃眼瞳上,散出七彩的光芒。
也将岳蠡眼中炽热的欲望和野心照得分明。
她当年亲口宣诏一剑封臣,她说,滔天的权势朕分你一半,他日故去永堕地狱也不会独自一人。
“这把勾虞剑,是朕亲自向宁钺求来的,从今日起,丞相岳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岳蠡,接剑!”
永乐十年,岳蠡站在昏暗的大殿内,喝下了她亲自端来的梅雪曲。
“小雪堆枝梅花酿,本宫只同你喝。”
“阿靖,今日是我同你相识三十年整,你,在梅雪曲中下了毒。”岳蠡用力握着青云盏倒在了殿内鲜红的柱下。
李靖月站在离他一丈远的玉阶上不为所动,微微启齿眯眼笑道:“朕倒是给你挑了个好日子。”
岳蠡对着她笑了起来,李靖月缓和了神色,她已记不得原来三十年前的今天她与岳蠡初见,岳蠡苍白的脸色揪出她许久不曾有过的惭愧,她柔声道:“容洲,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本是不信来生的,但因为你,此刻我无比的希望,如果有来生,咳……”猩红的血液顺着岳蠡的嘴角流了下来,他费力看着那个已进中年却仍旧盛气凌人的女皇,“如果有来生,我不愿再认识你,即便我会冻死在大雪中。陛下,臣心,有悔。”
一 小雪堆枝梅花酿
初冬雪后大寒,芳园的梅花一夜之间骤然绽放,清幽的香气丝丝萦绕四周,沁人心脾。
芳园后的清波湖堆积了一层厚厚的大雪,湖面本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此刻却露出了一个大窟窿,清澈的湖水散发着寒气。
岳蠡被冻得嘴唇深紫,李靖月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裘衣将岳蠡紧紧裹住。浑身湿透的两人在积雪的芳园跌跌撞撞地行走,被撞到的梅树簌簌飘着落雪。
有一朵淡粉的梅花落在了李靖月的脖颈里,她爽朗地笑了起来,岳蠡在她怀中哆哆嗦嗦地想她不冷吗,明明发丝眉上已结了冰。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暖炉。”李靖月将他带到了自己寝殿的一个小房间里,便跑了出去。
李靖月回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托着暖炉还拿着一套太监穿的衣装,她刚将暖炉塞进岳蠡怀中,便打了个喷嚏。
岳蠡抖着双手将暖炉朝她递过去,却被她推开。他低着头说道:“公主身体金贵,莫要因为草民患了伤寒。”
李靖月思索道:“倒也是,得了病还要喝药,可是真不好受。”说罢她将裘衣披在两人身上,与岳蠡双手相握依偎在暖炉前。
岳蠡抿唇不语,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对了,我只能找到这样的男装,你就勉为其难地换了吧。”李靖月将衣裳塞进岳蠡手中。瞧见岳蠡一动不动,李靖月轻轻笑了一声,背过身去说道:“这下可以了吧?”
岳蠡紧紧攥着手中藏蓝色的衣裳,眸色深沉,良久,李靖月终于听到他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她仰头看着房梁上的银色蜘蛛网,幽幽道:“可是你家中的那两位兄长欺负你,把你丢到了清波湖?”
岳蠡停了手中的动作,说话的语气毫无起伏:“并不是,是草民愚钝,才会落入湖中。”
年前国宴,岳蠡这位名动京城,才智过人的庶子终于被身为御史大夫的父亲带入宫中,而两位嫡子却被冷落府中。
“也是,眼见着父亲开始对庶子多加关照,毫无头脑的两位嫡子开始着急了呢。”李靖月冷笑,“说到底,堂堂御史大夫若后继无人,也是让人笑话。”
岳蠡没有理会她的讽刺,只说道:“怎么,在国宴上说出那样一番大悦龙心的话,生活也没有怎么改善嘛。”
李靖月哼了一声,站起来重重地甩开袖子,拧眉咬牙道:“他们只当本宫是公主,本宫再深得龙心,最大的用处也只能是和亲!”
李靖月开始在房间中踱来踱去,突地跪坐在岳蠡膝下,半张脸埋在岳蠡膝间闷声道:“容洲,你说我该怎么除掉那些让我去和亲的人?”
岳蠡近乎透明的手轻轻抚在李靖月的头顶,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发丝,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轻声道:“阿靖,别急。”
二 一盏流觞曲犹香
燕明帝膝下共有四个皇子三个公主,李靖月是第二位公主,排行第五,生母兰妃于她五岁那年猝死,此后养在皇四子的母亲蕙妃身边。自幼性格刚烈,与其余两位公主交恶已久。
但蕙妃也一直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因此三人在枫栏殿的生活并不好过,可谓颇受苛待。
而岳蠡是岳继醉酒与府中一名婢女所生,虽然出生后母亲被抬为夫人,却也一直被岳继视为污点,连带着也从不关注岳蠡。然而府中两位兄长资质平庸,岳蠡却天资聪颖,一直竭尽全力地刻苦读书,终于在十三岁这一年得到父亲的青睐。
嘉熙三年年末,国宴一月前的一天,京都定阳飘着鹅毛大雪,路上鲜少有人,李靖月披着裘衣前往国手宁钺在定阳暂居的千仞巷中,去取她为国宴准备的献礼,返回途中遇到了被家丁拦在御史大夫府外的岳蠡。
岳继一向不管府内与政治无关的妇人之事,最不喜旁人向他状告,府中正夫人和其余妾室对岳蠡母亲的苛待,岳蠡从不敢告知岳继。年关将至,母亲患病,府中忙碌,正室夫人更不愿理会岳蠡的请求,无奈他只能亲自替患病的母亲外出抓药,欲回府中却被两位嫡兄拦下。
李靖月见到的便是一个十三岁的瘦弱少年被大雪盖满身的场景,他抱着双膝蹲坐在御史大夫府外的阶梯下,李靖月怀抱着勾虞剑,居高临下地看着岳蠡,裘衣的藏蓝色帽子尚还半掩着她的脸颊。
“你可是岳蠡?”岳蠡颤抖着抬头,微弱的呼吸勉强将雪从鼻尖吹掉,他费力眨着眼睛,只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纤细的轮廓。
李靖月缓缓蹲下,伸出微热的指尖抹去岳蠡眉上眼际的雪,他颤着眼睫,眼前的少女明艳生辉,气势咄咄逼人,他从喉咙发出喑哑的声音:“你是谁?”
李靖月勾唇浅笑,她站起身用剑柄狠狠砸向大门,一字一句道:“珑心公主驾到,还不快开门!”
嘉熙三年最后一场大雪,李靖月犹如一团炽热燃烧永不熄灭的火焰,融去覆于岳蠡十三年的一身冰雪。
岳蠡在芳园找到李靖月的时候,她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倚着梅树,小口小口啜着手中的酒盏,深褐色的酒坛就躺在她身边。
李靖月眯起眼那双潋滟明媚的桃花眼,懒懒道:“这次进宫来没被欺负?”
岳蠡在她身边跪坐下,捋了捋袖子,慢慢说道:“父亲不再让两位兄长同我进宫看望太后姑奶了。”
“嘁,”李靖月笑了一声,“得意吗?容洲?”
“还好。”岳蠡双手交握,“对了,姑奶还以为我和你有了私情,特意警告我,不要和要去和亲的公主私相授受呢。”
“哈哈哈,本宫和你?”李靖月笑得将酒盏丢在一旁,“呵,太后也知道了,看来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已经定下了呢。”
岳蠡微微一笑:“阿靖,别急,西番并未来求亲呢。”
李靖月偏头看他:“还能等到什么变数?”
岳蠡不语,李靖月哂然一笑,复又举起酒盏,抓过岳蠡的手说道:“来,容洲,这酒呢可是我亲自酿的,敬你。”
“小雪压弯了梅枝时,我便全部采了下来酿酒,你来取个名字吧。”李靖月眉眼弯弯。
岳蠡咽下口中甘甜却又透着酸涩的液体,喃喃道:“就叫梅花曲吧。”
“好,很好!以后,本宫只同你喝这梅花曲!”
三 识得今宵梦中景
“阿靖,我倒是觉得,陛下并没有和亲的意图。我父亲以为,陛下是主战的。”那天岳蠡的话至今还萦绕在李靖月的耳边。
李靖月的掌心冒出密密的汗,主战?可如今满朝野的大臣都高呼和亲,就连太后都知道了。
“这孩子,像朕!”母妃还未过世时,燕明帝仍心存些微旧情,四岁那年,他亲自来到挽月殿陪她过生辰,她开心地扑了过去,抓住他腰间的短刀。
母妃紧张地要将她拽回来,可没想到燕明帝却将她举起来开怀大笑,解下佩刀送给了她。
“赌一把?”李靖月想,但帝王心思深沉,“可就这么被无关紧要的人摆布,如何甘心!”
李靖月行色匆匆地赶去了东宫。太子身为燕明帝长子,可惜却没继承半分燕明帝的帝王之气,这么多年来得以稳固盛宠,作为太子身后无名的幕僚,李靖月也有半分功劳。
然而,平庸软弱的太子并不信她的说法,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二妹啊,与西番和亲,是为了燕国的百姓,为了燕国的和平,你身为公主……”
“大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父皇如何放心将天下交给你?难道我大燕就要永远将公主作为祭品以换和平吗?”李靖月怒不可遏。
她讥笑道:“大哥,若不抓住这个机会,恐怕日后你就要输给三哥了。”
“李靖月,你还真当你是不世之材吗?若不是有本宫,你早就被宁安打死了!”太子一掌拍在桌子上。
宁安长公主,太子的胞妹,两人均为皇后所生,高高在上的地位造就了她娇蛮跋扈的性格,李靖月又一向不肯对任何一位公主低头。十岁那年她惹怒了宁安,被宁安用鞭子抽到昏厥,是太子阻止了宁安。
李靖月冷笑,恭敬地对太子行礼:“那珑心就在此谢过当年太子救命之恩,告退。”
三日后燕明帝在朝中提出反击西番,除了将军程颢柏支持,朝中一片反对之声,太子更是公开顶撞,燕明帝大怒,将太子软禁。只说半月内希望看到各位大臣捐出自己的储蓄作为军饷。
后宫中,李靖月率先领枫栏殿捐出金银和衣物,燕明帝大喜道:“真乃吾子也!”
听者有心,为何燕明帝称公主为子,几位皇子腹中各有各的思量,软禁于东宫中的太子气得牙痒痒,“好一个李靖月,枉我轻信你多年!”
四 不教清波断人肠
嘉熙十三年,燕明帝病重,对珑心公主愈发宠爱。
昏暗的灯光照在李靖月的艳丽的容颜上,她看向岳蠡,轻声道:“当皇上吗?我为什么不行呢?太子软弱,三哥生性多疑,没有脑子,二哥与三哥乃一丘之貉,至于老四,更是无心朝野,所以,为什么本宫不可以?本宫,比他们都强。”
“届时,我是皇帝,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丞相,容洲,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李靖月抬眼望向大明宫,喃喃:“本宫,怎么不可以呢?”
岳府。
岳继死死捏着岳蠡的肩膀:“你叫我把赌注压在一个公主身上?容洲,这可是我们岳家的荣耀,你可要想清楚了!”
岳蠡面色不动,仍一字一句道:“七月初七,我会手握虎符,领禁军与珑心公主里应外合。岳府该当如何,父亲应当清楚。”
岳继怔然,摆手道:“罢了,你早已不需我教了。岳府,自当由你做主。”
七月初七,明月夜。李靖月坐在燕明帝床前。
“父皇,可有胃口吃些东西?”
燕明帝笑了,“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了,我的二公主。你是最像我的。”他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我是如何坐上这皇位的?”
“父皇自当名正言顺,皇祖父属意,百官拥戴。”李靖月低眉。
“此时此刻,你也不必与我虚与委蛇。我的好女儿,你只消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之位,顺利无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燕明帝定定地看着李靖月,双目炯炯有神,他自知大限将至,也便无所顾忌。
“我不会留任何诏书,珑心公主,你想要的,由你自己去争吧。”说完这句话,燕明帝仿佛失去所有力气,颓然倒下,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李靖月退下。
李靖月脸上的表情由愤怒、不解又变作怅然,她明白,燕明帝默许了她的野心,可这份认可,她李靖月到底需不需要?她不清楚,看着阖上双眼的燕明帝,她心里涌上几分悲伤。她走出大明宫,看见等候在外的岳蠡,她知道,她们,势在必得。
“大哥,当然是要去守陵。四弟你也可以好好地待在王府里做你喜欢的事,你不是最喜欢养鸟了吗?朕为你寻觅最珍贵的鸟,满意吗?至于三哥你啊,朕是真的不放心,喝下这杯朕敬你的酒吧。”李靖月揉着眉心,似是很苦恼,但她抬头看着阶下这几位同胞时,又带着温和的笑容。
“你!”太子恨不得冲上去掐死她。
可有岳蠡带兵挡着,他也只能眼看着李靖月大权在握。
庆平三年,大燕女皇李靖月再一次派大将军程颢柏追击西番,势要将西番驱逐出大燕,从此边疆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战乱。同年,李靖月遣使臣周甯和女官靳诃出使东越百国,打开东海岸,开启了海上商路。
周甯和靳诃出使东海岸第三年带回珍宝数船,外邦使臣若干,从此大燕与东越百国、东海岛国签下商约,永为友邻。女皇于此年改年号为永乐,并将大若圆月、亮如明昼的鸣国进献的夜明珠赏予丞相岳蠡,以示殊荣。
丞相岳蠡修律法,查地方,革腐臣,招百家怨恨,却深得女陛下的信任。有老臣斗胆进言却被李靖月立刻驳回,并放话:“朕既以赐剑岳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不容他人多言,老太师,你还是回家颐养天年吧。”
那时,李靖月和岳蠡之间,还没有一丝隔阂,也许,李靖月一直都在伪装,她骗了他。
“我后悔,将这一生都压在了你身上,我是想往上爬,想掌握权势,可你知道吗,我后悔了,阿靖,我后悔了。”
“你是个惯会耍手段的女人,嘴上说着信任我,却不允许我和任何一位有权势地位的官员结亲,却是以你会嫉妒的理由。阿靖啊,我从前是对你心存过私情,可我也累了。我想告老还乡你却又以往事劝动我,阿靖,你真的,可恨。”
看着李靖月不为所动的脸,岳蠡苦笑。
“你在怀疑我用苦肉计,对吧?呵,你终于还是变成了这幅样子,疑神疑鬼的帝王。”
岳蠡在大明宫殿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李靖月皱眉,喊道:“来人,将罪臣岳蠡,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