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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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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七三五年,清雍正十三年,乙卯年,这一年十二月二十日,雍正皇帝驾崩于圆明园,享年五十八岁,颁布遗诏:“太子弘昭,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天色低垂,铅云晦暗,紫禁城下起了细密的雪珠子,雪又密又急,夹杂着冷冽的寒风,霎时间,远处宫殿的琉璃瓦上都铺上一层雪色,长街青砖上露出斑驳的底色,像是堆积的柳絮,轻盈地散落在地上,却不均匀。
迎面吹来的冷风夹杂着雪霁,细密地扑在脸上生疼。映钰紧了紧雪帽,拢了拢斗篷,一侧举着伞随侍的春红忙把伞正了正,低声催促道:"主子还是快走吧,仔细吹了风,着了寒气。"
映钰瞥了一眼春红,正要开口说话,却瞧见转角宫门处一副由羊角宫灯开路的彩仗轿辇迤逦而来。主仆二人见状急忙立在宫墙下,静待行礼。
抬着轿撵的太监尺步绳趋,只听得积雪被踩得咯咯作响,映钰垂眼盯着大氅下摆,丝毫不敢多看。只在轿辇经过时携春红福身行礼问安。
一名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宫婢随侍奉一旁,经过两人面前,轿撵丝毫不停,映钰低头瞧着暖色的宫灯一盏盏映照过眼前积雪,耳边还传来一声低低嗤笑,直到彩仗去得远了,主仆二人方才起身。春红抬眼偷瞄映钰的脸色,刚想劝慰一番,映钰低声开口道:“风雪催人,早些回去吧。”
穿过御花园,从琼苑东门出来,顺着东长街宫墙夹道拐进了钟粹宫,当值的太监小常子正提着灯在门口张望,见了映钰两人回来,极有眼色提灯上前。
天色黑黢黢的,烛火透过宫灯映出莹莹暖光,小常子提着宫灯为映钰照着脚下,顺便请教道:“主儿可回来了,现下可要去传膳?”
映钰抬头望了望天色,鬓边的流苏随着动作簌簌作响,随口说道:“雪下得愈发大了,叫个锅子吧,余下随便点几个菜。”
主仆几人一边说着一边跨过宫门,沿着抄手游廊往东配殿走去。天已经黑透了,东配殿里点上了灯,暖黄色的烛光透过窗户显得格外温馨。走进屋子,扑面而来的炭火暖气立刻将人包裹住,虽如此,但浑身的冷气也是好半晌才退却。
打毡帘的春芽赶忙为映钰掸了掸斗篷,方才脱下,又服侍着映钰去里间换了件氅衣,连鞋袜也一并换了。春红收了伞进来,去倒茶,结果探手一摸,茶壶触手冰凉,随即放下了茶壶,转身往殿外走去。
春芽将冷掉的手炉换好,递给映钰笑着说:“主儿先吃点饽饽,奴才去将烤好的山芋取来。”映钰捧着手炉卧坐在东次间的榻上,倚着藕粉色靠背,抱着秋香色寿纹引枕,腿上盖了一块洒金条褥,随手从螺甸炕柜上取了一幅消寒图,随意点了点头,无聊地把玩起来。
雪愈发大了,风呼呼刮在窗棂上。太监小张子将新烧好的铜炭盆搬放在映钰面前,一时间只听到炭火哔剥声,暖融融地让人有了睡意。
恍惚间外面喧闹起来,映钰蹙眉问道:“外面怎么了?”
春芽出去看了,回禀道:“是春红姑姑在教训香儿,因为没在差使上守着,胡乱跑去顽了。”
映钰起身下炕,春芽见状为其穿好绣鞋。映钰走出门来,只见春红正狠狠地拽着小宫女香儿耳朵,咬牙切齿斥骂道:“作死的小蹄子,整日不着屋,偷懒馋嘴,屋里活计一样没干,仔细你的皮。”左手拿着平日里打扫除尘的鸡毛掸子,披头盖脸地打了下去。
香儿不敢抵抗,只是扭动着身子不断凄厉哀求:“姑姑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春红抽了几下,顿时香儿身上脸上都有了红痕。
映钰变了脸色,不觉抬高声音:“春红!”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皱着秀眉,嘴里不紧不慢道:“随她做错了什么,不合心意就禀了内务府,在这不问皂白地打骂一番,何必呢?”
又对身侧打着帘子的春芽低声吩咐道:“取些消肿祛瘀的药膏来。”
春红停了手,福身称是,又指着院里的雪地对香儿说道:“去跪着。”
香儿不敢不从,扭动着圆润的身子安分跪下,一阵寒风吹来,映钰缩了缩脖子赶紧退回到屋里,跟进来的春红极有眼色地给映钰倒上一杯热茶。
映钰放下手炉接过浅嘬一口,双手趁势拢住锡茶杯取暖。春红语重心长开口道:“奴才过了年就二十五了,主子屋里就这两个不得力的,再纵容下去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映钰抬眼看着春红,面无表情道:“纵然如此,一味打骂难道就能顶用了?这样冷的天,跪坏了可如何是好?”
顿上一顿,又道:“我晓得你是怒其不争,只是太过着急了。”
示意春红跟自己来到寝间,春红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按耐住,搀扶映钰来到了里间。映钰从黑漆描金梳妆台上妆匣里取出一个绒布包裹的锦盒,打开锦盒,里面工工整整放着几颗真珠,并一些花生如意吉祥样式的金裸子。
映钰把锦盒交给春红含笑道:“你也是要出宫了,只是我这个主子使不上什么力气,但少不得也要给你添妆。这些是没有记档的,东西不多,仔细是我的一片心意,女子一生不如意的事情多些,我晓得你为我好,但也得为自己活。只一样,以后好好地过日子,也要以自己为重。”
春红手捧着锦盒有些泪目,强忍着夺目的酸意不好意思道:“主儿淡然,奴才不敢生受着,让主儿担忧了。”
映钰温柔笑道:“大年下的,可不许哭,快擦擦。收好吧”说罢将手绢递了过去。春红收起锦盒,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这才将东西拿下去收好不提。
映钰小心地踩着花盆底走到门口,来了这样久,还是有些不适应。从门口望着漫天飞雪,殿前的柏树也披上一层银衣,大风一吹,雪也簌簌往下掉,不由得想起了“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
略微愣着出了会儿神,映钰收回思绪,盯着院中的身影开口道:“还不起来,仔细等会跪久了得了寒腿。”
才一会儿功夫,跪在雪地里的香儿就变成了雪人。听到这话,香儿就一骨碌起身跑到映钰身前,跪下磕了个响头,“多谢主儿恕罪,奴才不是有意的,不知道那是给主儿烤的地瓜,下次不敢了。”
映钰不由得气笑:“你还不知错在哪里?”说罢用手指狠狠戳了下香儿的脑门,转身掷下一句话,“还不进来。”
听到这,香儿忙掸了掸身上的雪跟着进了殿内,待到映钰在正间的黑漆嵌铜扶手椅上坐稳后香儿扑通一声,跪在殿中,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
“奴才知错了,请主子恕罪。”
映钰漠然问道:“错在哪里?”
香儿垂首低声道:“奴婢不该当值时随意走动,更不应该偷吃。”
映钰用手摸着白铜手炉上的海棠镂空花纹,指腹在上画着圈,低头道:“日日不见你在殿里侍奉,凡是吃喝倒是比别人都上心,这也倒罢了,只是吃里扒外的事情可做不得。”
香儿急忙抬起头来,解释道:“奴婢没有吃里扒外,是后殿的柏答应昨儿来咱们屋里。小主不在,只有奴婢在做绣活,一错眼的功夫,就取了殿里几个锡茶杯去了,奴婢今儿早起整理屋子才发现。”
顿了顿香儿又说道:“还有一个锡茶盘也怕是拿走,今天柏答应搬东西,奴婢料想着肯定要捎带走,就立等着去后殿寻了这些物件,柏答应不依不饶,石官女子帮了奴婢几句,正好炉子里又几个山芋,问了几遍没人应,奴婢想着左右不过几个吃食,就取了送了几个给石官女子。”
说罢香儿又磕了头,再也不肯吭声了。一时间殿内倒是有些寂静,静到能听到外面簌簌的风雪声。
正好春芽取药回来,映钰使了个眼色,春芽顺势上前扶起香叶,笑眯眯道:“香儿妹妹快起来吧,主子心疼你,只要你不犯错,主子何来生气一说。”
说完又将药膏放到香叶手里,安慰道:“这是主子特意吩咐我去给你寻来的,回头用了,仔细落了疤。”
香儿捧着药膏,半是激动半是羞愧,只赌咒发誓道一定好好服侍主儿,说到最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映钰含笑吩咐道:“快起来,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小心受了风寒。再去膳房要碗姜汤,把饭用了。”
不多时太监崔玉贵领着徒弟小常子用花梨木的五层膳食挑盒提了膳回来,春红跟春芽将膳摆在明间堂屋酸枝木雕花展腿方桌上,晚膳有一个鱼肉的锅子,锅子还有四个配菜,分别是一盘黄羊肉、一碟茭白、一碟王瓜条、一碟木耳,另外还有一碗肉丝汤饭、一碗咸肉槽鸭子、一碗豆腐片汤。
映钰端正坐在方桌前,先由着春红和春芽两人服侍净了手,又手脚利索地将碗筷摆好,将月白绣八仙贺喜的杯挡仔细挂在映钰身前。春红这才站在一侧拿了公筷给映钰布菜,春芽也随侍一旁打下手,并学着些眉眼高低。
本身映钰是不耐烦这些的,春红却说,这些规矩不学,等下皇上来了,无人懂得规矩,岂不是最后还得怪主子教导不力。无奈只好随她去了,虽说吃饭规矩大了,但是宫里的厨子还是有些手艺的,锅子鲜美异常,配上肉饭,用了两碗。
饭后春红服侍着映钰先用浓茶漱了口,这才贴心奉上一杯温茶,映钰用杯盖撇了撇茶叶,这才浅饮一口,登时满嘴留香。这茶叶是从内务府使银子拿的六安茶,本身常在的份例里是没有茶叶可用的。但是钟粹宫没有主位,又使了银子,内务府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说茶叶,只要是银子使够了,份例里没有的红罗炭也能摆在殿里暖烘烘地烧着。不像陈答应,今天映钰去瞧她,屋里冷得像冰窟,每日二十斤的黑炭也得精心打算着用,就这还是承蒙皇后宽仁,不许底下的人克扣。
像后殿两个比映钰的位分还低的两个妃嫔,石官女子和柏答应,日日为了一点份例闹得不可开交,虽说多半是石官女子忍气吞声,可到底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闲暇原主也去调解过,到了第二天又故态复萌,反倒是映毓没有落下一句好。
以前原主尚有恩宠的时候,两个人倒是来得勤。只是不小心落水,缠绵病榻恩宠不复并一命呜呼后,换成映钰就不耐烦招呼这些。
前几日听说柏答应搭上了恭嫔的路子,要搬到恭嫔的启祥宫去了。于是柏答应这段时间想尽办法磋磨石官女子,两人原本同住后殿西厢房的,后来柏答应逼得石官女子搬去耳房去住。在映钰养病期间,后殿经常闹得鸡犬不宁,日日不得安生。不过石官女位分低,常常忍气吞声,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直到映毓这些天好些了,眼看能腾出手收拾因她病着期间上蹿下跳的柏答应,柏答应这才撇下石官女子,没留神的功夫就搬去了启祥宫,连石官女子身边唯一伺候的小宫女都被柏答应带走使唤了。
这些话是脑子灵活,消息灵通的春芽告诉映毓的,此刻春芽一边正略带谄媚地给映钰用热水泡脚,一边绘声绘色地给映钰说着从后殿打听来的事:“说是石官女子屋里用剩下的半截羊油蜡都顺走了,除了不能带走的摆设,什么都没给剩下。”
映钰听了,不由得愣了一瞬,心想着春芽定是看到自己给春红的包裹,这才态度十八变。从病中爱答不理的伺候,变成现在贴心称意的服侍。心下不由得好笑,开口却不显露半分:“瞅你那促狭样,左右一个宫里的,你等下挑两床不用的厚被子,并十斤黑炭送到后殿去。”
说罢抬起双脚,春芽用烘好的棉布细心擦干,又托着穿上一双厚棉鞋,这棉鞋还是映钰吩咐香儿做的。香儿这丫头虽然好吃,但是女红不错。棉鞋做成绣鞋的款,里面塞上棉花,外面绣上花鸟鱼虫吉祥如意的花纹,室内穿刚刚好,今天去咸福宫看生病的陈答应,就拿了这个添作做了礼物。
“是,奴才等下就去,这宫里谁不知道主儿就是心肠好。陈答应病成那样,肃嫔娘娘都要回禀皇后主子,要将陈答应挪出咸福宫了。也就主儿仁慈,还惦记着去看她。”
春芽不遗余力地奉承着映钰,映钰似有落寂道:“到底是曾选秀同住一屋的情谊,能帮就帮吧。”
说罢,春芽端起木盆躬身退下,映钰盯着春芽身影,隐在烛火阴影下的面庞面无表情,一双淡漠的眼眸透出一丝莫名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