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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一去何时还 ...

  •   明镜高堂下的蜡烛终于燃尽最后一丝光芒,大殿瞬时沉寂如水。我转头望向窗外,遮盖了苍穹数个时辰的幕布缓缓褪去,淡淡的白昼染过天边无尽处,刹那腾起一抹碧落。只有薄薄的一点光亮,尚带着初透的浅灰和黑夜的冰凉,展开在紫檀长案上,朦胧而悲清。
      我身形微动,背脊便传来一声骨骼的轻响,是久坐的疲惫。厚重的云锦缎面刺金丝游龙绣五彩祥云压边的龙袍压在身上整整一夜,如同这二十六年来熟悉的枷锁。而莲花纹镶金边的立领端正地卡在颈部,仿佛扼住了呼吸。案上奏折堆砌如山,从中清楚地分开两拨,一边是成堆的青皮蓝折,上面叙述的无非是日常琐事或是酸儒的唠叨;另一拨则是黄皮白折,每一本记载的皆是军国大事,而上面的边角处,均有沉青色的小楷细细注明了意见。宫声敲起,我掩在暗影中的双眸渐渐覆了薄雾。
      我记得他那一手小楷写得极好,棱角分明,笔锋犀利;明明是同一位师傅教导,却缘何有这般大的差异。而我唯一比他好的,或许也只有射箭了。
      我记得那初相识的一刻。是在木兰围场的狩猎中,他被受惊的坐骑甩在地上,而那被众人追赶许久的白虎趁机展开血盆大口朝他扑去。他没有佩剑,甚至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谁曾想过威震塞外的大将军的世子是他这般的病秧子。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顾不得其他,伸手取箭,搭弦开弓;羽箭呼啸一声,直直穿透了白虎眉心,将之钉死在地。他急忙抬头,看见是我,眼中的惊慌缓缓变作不辨的沉光,起身,恭敬而低声一句:“谢谢。”
      我策马在前,冷冷地看着他病态而苍白的脸色,心底其实是厌恶的。我知道他是谁。那时父皇倚重大将军,塞北诸事皆托付于将军,故而将军常常不在京中。皇祖母怜惜他小小年纪便失了母亲,便将他接入宫中抚养,待他如亲孙。我承认我一直是嫉妒的。我与他不同,我虽是皇子,却是庶出,我的母亲不过是一名卑微的宫女,在意外的时刻意外的遇上了皇帝,我不过是那一场意外的结果。自小我在宫中便不受待见,冷嘲热讽与人情世故早已让我学会退让,学会隐忍,学会事事站在那些‘真正’的皇子身后。那日救他,不过是万不得已。我不会奢求他的感恩。在那时的宫中,他实在比我好过太多。可我依旧记得,当我转身时他对我仿佛是承诺的那一句:“你要成为帝王。”
      我大惊,匆匆回身想要阻止他,他这般言语万一叫有心人听了去,那我这么多年的隐忍便都会付之流水!孰料我回身的刹那,只见他微微一笑,迎着阳光,温润如玉,那般美好而不能直视,终究没有再说一字。我蓦地沉默,心底仿佛一刺,犹如烙下印记。深深看他一眼,回身策马而去。那时青春年少,十二三岁的年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又怎么会知道那风云诡辩的朝堂终将我与他紧紧相连,一语成箴。
      我摇头苦笑,神情渐渐悲戚。举目四望,这议事的大殿里已经整整十年灯火长明,没有陷入过一瞬的黑暗了。从我登极的那一刻起,这便是我下的第一道圣旨。即便这只是徒劳,也只因为他,为我早已双目失明。
      那是父皇薨逝的那一日。酉时刚过,宫中报丧的信使便匆匆叩响了我府中大门,我本与他在书房中商议江南事宜,突闻丧报,手中杯盏‘砰’地一声碎在脚边。我只得讶声问他:“怎么会这样?”白日才收到太医的密报,说父皇尚有一月的时光,如何至傍晚就突地薨了?!我的亲兵尚在调度中,朝中重臣还未联络妥当,父皇怎么就这样,薨了?!
      他面色也是极尽苍白,却拉着我定定道:“一定是二皇子!你赶紧进宫,许还来得及!”
      我闻言抬头,看他坚定的目光,心底终于稍稍有了几分安定,点点头,快步赶去。我应该不知道,他望着我离去的背影时,眼中到底漫过透骨的悲伤。
      我没有能进宫门,在紧闭的宫门前,二皇子的人马已将我拦下。我看着禁军统领对我不请不跪时,我心中已明了。我终究是,与皇位擦身而过。
      当夜,皇宫中便送来一道圣旨和一杯毒酒。我的王府被禁军团团围住,二皇子许是还忌惮我手上的八万精兵,没有立刻除掉我。但我要想活命,就必须交出兵权,喝下毒酒,自动去蜀中做那蜀王,永世不得还朝。
      我望着面前琉璃金杯中清澈如泉的毒药,第一次,万分不甘!宣旨的太监告诉我,那里面盛的毒药只够使我失明而不足以取我性命,只要我喝下,就能保全府平安。我冰冷地望向他,心中愤怒至极!即便成王败寇已是定局,可我宁愿自裁也绝不愿意饮下这毒酒,用那般方式苟延残喘!我如何能够忍受自己成为瞎子?!
      我冷笑数声,抬手就要掀翻那毒酒。他却急急闯进来,扯住我的衣角,急声道:“不要!”
      我一顿,不可思议地转向他,眼中沉痛异常,知我如他,怎么能不知道我的想法而要这般阻止我?!他却转头对那太监冷声道:“请公公宽限一刻时间,在外等候。我自会劝王爷。”那太监不敢得罪他,毕竟边塞还在大将军掌握之下,只得谄媚着躬身退出。
      我出奇地愤怒,狠狠地甩开他,痛声质问道:“为什么?!”
      他不答,自顾端起那毒酒,抬头,目光清平,朝我缓缓一笑,七年之后再一次对我说:“你要成为帝王。”他眸中极深处的一丝绝然如一把利剑直没入我心底。我蓦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已来不及阻止。他饮下了毒酒。
      巨大的悲痛和震惊让我怔在那,半伸的手还未收回,只看他一口血便吐在我刺金的衣袖之上,霎时艳如红梅,我哽住嗓子,如同断足之殇。
      他没有犹豫,跌跌撞撞地出了门。门外霎时响起一片惊呼,我却没有丝毫力气追寻他的步伐。我眼前苍白如洪荒,脑中翁鸣一片,心中似空了一个大洞。耳边却传来他断续而坚决的话语:“臣请皇上,臣欲代王爷之罪,入宫为质!”
      至此,他以性命换我全身而退,入蜀为王。
      我双拳紧握,心底又一次彻骨疼痛。阳光透窗而过,勾勒我帝王的眉眼,威严而尊贵。却是他一点一点将我磨砺出来。
      在蜀地的那段日子,我意志消沉,成日沉醉,将他对我东山再起的殷殷期望抛掷脑后。那些日子,实在是不堪,也狠狠伤了他。
      他托人带来书信,我忍不住借机询问他的近况。孰料那士兵沉默良久,才道他一个瞎了的世子是如何的在如狼似虎的朝臣中周旋,又是如何艰难地躲过皇帝的一次次暗杀。若不是顾忌大将军,皇帝早已将他立斩在宫门外。我默默听完,一声也不能出。他派遣在我身边的密探每每将京中情报禀告于我,要我定下对策。我却常常没由来地发怒而撕毁那些情报,始终没有给他传过一个字。久了,那些情报便不再传来。我道他也终于灰心,只是不知,他仍旧这般隐忍地为我布置一切,让我情何以堪?
      我带着痛意的欣喜展开书信,入蜀地以来,这是他第一封单单给我的书信,也只有一句话:“你要成为帝王。”我抬手将信烧掉,终于合目流下泪水。
      在那之后,我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到底在四年之后,打出‘清君侧’的名号,联合蜀中、江南、漠北,三面围攻京师。于泰合七年年底,攻破京城。
      那一年,是他亲自率领百官迎在宫门。当九重宫门依次递开,我看到了七年未见的他。面官如玉,身着金丝织八宝立水的紫袍,腰系白玉绶带,头戴玄狐紫金冠,站在那里,目光没有焦距,却远远地似看定我。
      我翻身下马,一副玄铁铠甲尚未褪下,匆匆向他走去,已是激动而不能自抑。那么多年的隐忍之苦,如今终于一朝功成。我看定眼前的他,眼角含泪,感激我们早已相融的生命。
      他退去一步,恭敬地臣服跪下,百官在他身后山呼万岁。
      此去经年,我与他共理江山。我给了他极大的权力与信任,封他为首辅,主理朝政,一切大小事宜我皆同他商量之后再做定夺,朝臣的奏折他也可随意翻阅批改,甚至青皮蓝折他可不用回我便能下决断。不过一年,他已权倾朝野。
      可我们到底不再是少年。渐渐地,我听闻了一些朝臣对他不满。他奢华的府邸、狠辣的手段都招致儒生的群起攻之,甚至弹劾他有夺位之心。对这部分奏折他从不瞒我,我也从不理会。若他有夺位之心,我便不会有今日之位,我与他早已不分彼此。
      但我们之间仍就有什么不同了。乾元元年的春节,西域进贡了烟花,我于太液池上设宴群臣。他那日仍旧是紫袍玉带,玉树兰芝一般。他朝我恭祝新年贺词,我看着他微笑,不知怎么的想起那‘皓齿红唇’一词,此刻用来形容他实在是再好不过。可不过片刻,我便惊心于自己的反应,我的脸色刹那灰白。我清楚地知道方才我看着他的时候,已不仅仅是手足或是君臣之情。我竟不知,心底那罪恶的渴望已滋长。
      我匆匆离席,屏退众人,独自沿太液池而缓步。从我成年至今,我有过许多女人,知晓情欲,如今后宫充实,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失态。我回想这些年来与他的点滴,不断告诫自己,这仅仅是因为少时相互扶持而产生的情谊,可以比亲情更亲却不能再是其他。
      良久,我平下躁动的心情,伫立湖畔。天空中蓦然腾起一霎明亮,瞬间展开五彩斑斓,我抬头望去,明白已到了子时的烟火表演。
      “陛下。”身后传来他清澈的嗓音,我心底一惊,立即回身。看到果真是他,不禁道:“你怎么来了?”左右皆无人相随,我皱起了眉头。
      “不放心,过来看看。”他淡淡笑道,似乎想要上前。我连忙扶住他带他缓缓走到一处高台上。
      “这么大声响,那烟火定是极好看的。”他忽地道,似一声轻叹。
      我心中一痛,不动声色道:“不过是热闹一些罢了。”
      他闻言轻笑,道一句:“是啊,不过是热闹些罢了。”音落抬头,一丝极淡的落寞随笑容消散。
      我看着烟火的光芒映入他眸中,那一瞬的时间里,仿佛回复了往日的飞扬神采。我不觉轻轻靠近,心底似有一处变作柔软,思绪似一霎空白。我伸手,就要将他揽进怀里。
      他却极敏感,突地一声喊道:“陛下!”脸色苍白如纸。
      我怔住,看着指尖几乎就要触碰的距离,终于苦笑着垂手,退去。
      我抬手,压着怀中的锦囊,那里,只有一方小小的印章,却是我这么多年来的贴身放置。我神色沉静,眉目疏离,而心底那深埋的回忆却汹涌而来。
      在那之后,我们便恪守了君臣的言行,他不再留宿宫中,无论多晚,通向宫外的垂华门永远为他而开。但十数年的情谊,早已深入骨血。
      我只记得那日的宴请十分盛大,外臣的贺表念过一封又一封。我登极至今已有三年,每日殚精竭虑,不敢懈怠,天下终于缓缓有了盛世的迹象,而那场宫变终于也随了史官的笔墨远去。
      我是真心的欢喜,不仅为这天下,更为能够承起对他的承诺。故而那日,我一时兴起,唤太监取来宣纸丹青,就着群臣的恭贺,挥笔铺就一幅水墨江山。
      他定也是欢喜的,即便目不能视,却依旧陪在一旁,微笑着等我作画。于是我落笔的瞬间,不觉望向他,心底再一次,不能平静。
      他身旁的太监正仔细地给他描述我的画作如何波澜壮阔,气吞山河。他却只是笑,那些恭维的话语他从不做回应。
      我便这样从怀中拿出那方早已刻好的印章,上好的和田玉石雕磨圆润,入手生温。我郑重地印下,望着那四个字,久久不能答。众人愣了一刹,随即一阵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
      我看见他低声的询问身旁太监我所印之字,太监随即恭敬地答了,他便一瞬怔住。苍茫的双眸准确地转向我的所在,神情一点一点变作哀伤。
      我看着他的双眼,心底痛到了极致,却仍是有一丝欣喜的,只因他终于可以对我,露出深藏的情绪。我开口,一字一顿,念出那四个字道:“锦,绣,江,山。”
      我知道他加冠的那一年,父皇为他取表字。少时他眉目清秀,白面红唇,精致的五官似极了女孩。皇祖母便开玩笑道:“咱们云起长得这样秀气,不如就取个‘秀’字如何?”父皇笑着说好,于是便这样定下了他的表字:子秀。
      只是他如今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略带女气的表字也早已被人们忘却。可于我们,却是唯一仅剩的相连。
      清晨的气息已经漫起在四周,渐渐明亮的大殿萧索而空旷。我指尖微动,覆上腰间粗糙的玉佩,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一笔一画,都由母亲亲自刻了,便是我的名字:锦。
      隔日他等不及上朝便匆匆闯进我寝宫。那是他第一次这般气急败坏,两颊因怒气而通红,于我看来却像是女儿红晕,让我不禁痴了目光。我挥手让众人退下,偌大的宫室中就只剩下了我们二人。我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道:“我就在你面前不过一尺,你用力些便能砸到。”
      他猛地抬手,仿佛真的就要朝我掷来。那因愤怒而颤抖的手上死死抓了一道圣旨,明黄的锦缎在他手中绞成一团,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指节都已青白。倏地抬头,颤抖的嘴唇几度开合,苍茫的眸中终究却是落下泪来。他踉跄退去,手中圣旨落在地上,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襄王幼妹,年十六,性嘉敏,行贤德,素有佳名。朕略闻之。至朕登极,已历三年,而今中宫空置,恐撼社稷……
      我看着他苍白的泪水,已是被我逼至绝境。一滴一滴,于我仿佛剜净血肉的凌迟。我同他如荆棘般缠绕的生命,若要伤他必先自伤三分。可我又怎么舍得,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一日一日的坐在这大殿之上受众人跪拜,拥有最至高的权力,富有整个天下;却永失所爱,要这江山何用?!
      我伸手欲拉他,几乎要卑微的俯下身去。他却猛地退开,极尽了哀伤:“慕容锦,不要让我恨你。”
      我步步后退,痛彻不能。他哽咽着仿佛流尽了这一生的泪水,当他终于灰白了双眸,只最后转身一句:“她与我有九分相似,求你,不要负她。”
      三个月后,我立了穆武郡主简云秀为皇后。她的幼妹,自小当作男儿养在漠北,骑马射箭样样精通。穆武郡主的这次出嫁,风光无限,极尽奢华,她的十里红妆,从边关一路延绵至京城。我身着玄色底织金九龙纹绣五色祥云嵌银线压边的龙袍,等在玉阶之上,将她迎入中宫。
      那日他一直立在我身侧,同样紫袍玉带盛装出席,笑容不变,却有异样鲜红的唇色。
      人人都道那幅“锦绣江山”是我赠与穆武郡主的定情之物,只因她的闺名,便叫“云秀”。我沉默不答,心中淌血,却唯有微笑,也只有微笑。
      云秀是个好女孩,我应该是欢喜的,我答应了他要好好待他的妹妹。但每日看着她的眉眼重叠了心底的熟悉,一遍一遍的恍惚中,我已渐渐无力分清。
      我总是唤她:“云秀。”她却不喜,总说这个名字太过女儿。她要我唤她表字,我笑问是什么。她便欣喜道:“爹说我如初生的太阳欣欣向荣,又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便给我取了‘欣眉’二字。陛下以后便唤这个名字吧。”我笑着说好,心底悲伤却缓缓入骨。终究不是同一人。
      自云秀入宫之后,我便常常作画。但世人都道乾元皇帝不善画人,唯有水墨能成大气,如同那幅“锦绣江山”。其实唯有他明白,我的人物要比水墨更胜三分;我之所以不画人物,只因皇祖母不喜,少时为了讨她欢喜便再没有画过人物。宫人们先是惊讶,再之后便是低笑,纷纷传诵了帝后的鹣鲽情深。只因我御用的湖州嵌金丝宣纸上永远只有一个人物,碧天白云下,青衫鼓起,临水远望,绝世而独立。单单只有一个背影,却传神到了极处,是入骨相思却不成的悲凉与绝望。宫人们只知皇后少时因当做男儿养在漠北,便时常以男装示人,况且画中人物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必然是皇后无疑了。我没有回应,只是每一月都画上一幅,断断续续积攒了许多年,如今也已有满满一箱了。只是没有人能看到,那九分的相似,我画的到底是谁。
      枯坐了一夜的酸疼缓缓浸上四肢百脉,我的思绪却是苍白而清明。沉沉吸一口气,眉头皱起觉出了不同,今日这殿内竟没有燃香。我机械地抬手,本想燃一支香,却在触碰的瞬间怔住,看着指尖一点沉灰,想起捻住的依然是瑞脑,他最爱的香。
      那年登极,我曾赏赐了他许多的龙延香,那是帝王御用,分外的珍贵。他笑着谢恩,却从来不用。我问过内侍,他们只道襄王嫌那龙延馥郁,没有瑞脑提神。我暗暗记下,即便自己不喜瑞脑的清苦,却仍是下令宫中至此封存龙延香,改换瑞脑。
      如今却还有什么用?金瓦红墙的重重宫阙层层叠叠,蜀中桃花开落数年,风景依稀相似,却再不是那一人了。从今之后,他已不会再来。他终于将我,抛却在这最高之处。
      光芒淡淡晕绕,明亮却没有温度。我愣愣站了良久,才知回身入内殿。那里,已照我的吩咐准备好一切。
      我没有唤一个宫人入内服侍,而是自己缓缓地,将身上龙袍褪下。十二重翟衣,一件一件,解下桎梏。当最后一层翟衣褪下,我却仿佛失却了所有力气,再无法抬手取过那端正放置的,丧服。到底,痛如拆骨剔筋。
      但我终究是要将他们穿好,丧服穿在最里层,外加十二重翟衣,不能让外臣看见半分。今日早朝之上,便会有他府中正式报丧的家臣入殿报丧,我不能避分毫。
      金銮殿上,他的家臣四六句骈文言辞切切,我却一句也没有听入。声音都如潮水般退去,寂静四合,我在那最高之处含了泪水。
      群臣或叹息或悲哭,我只听清自己最后说了一句:“襄王忠贤,准以亲王之礼厚葬。”
      那家臣献上了他弥留之际勉强完成的忠表,厚厚数百页,一项一项都详细记载了治国用人之策。那忠表铺在在我面前,其中数页浸染了触目惊心的鲜血,如同那年他呕在我衣袂之上一般。我轻轻将之合起,已经不能出一声。我如今才知,他原来早知自己活不过而立,一早已有了准备。
      我为帝王,不能去祭奠下臣,唯有派出吊丧使。傍晚之时,那丧使回宫复命,悲切地说了一番。却在最后道:“臣请罪,有负陛下之托。陛下所赠珠宝、美玉、黄金、青铜、骏马、车辆,王爷均没有带入陵寝,陪葬之物,只有一只磨损陈旧的羽箭,襄王却贴身放在了内棺。”
      我蓦地转过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丧使,声音已经嘶哑,“那羽箭可是金身白羽的皇子样式?”
      那丧使微微沉吟后道:“陛下圣明,正是此皇子样式。不过箭头已经磨损,想是襄王为纪念幼时与陛下等诸皇子一同骑射之事。”
      我似瞬间被巨大的悲痛穿胸而过,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那箭身之上还刻了一个“锦”字。是那一年,我救下他所用的,竟不曾想,他保留至今。
      停棺四十九天之后,他出殡。我发黑甲将士千里相送,他的谥号最终定为“贤”。他下葬那日,我让心腹太监带着一只紫檀木箱前去祭奠。那里面装满了只有一个背影的画作,一月一张,整整七年。烧了,统统都烧了,在他陵前,燃尽情谊。
      那一日,我独坐了帝位之上,数着更漏点滴。寂静的殿上只有我压抑的咳嗽,隐隐的鲜血渗出白绢。蒙蒙中,仍记得了他送我入蜀之时,他本是寡言的人,那一日却絮絮地讲了许多,衣料要如何,饮食要如何。那时他的眼睛尚缠着白布,我知他心中必是忍着巨痛,却仍强颜欢笑来送我。但我却一直沉默未言。
      最后至我上马之时,他才遥遥露了一个笑容,轻声问了一句:“故人一去何时还?”
      我那时如同斗败的困兽,竟没有回答他便策马而去。及至这许多年之后,我想起之时仍是痛极。但人生如梦,韶华白首,即便是我守约归来,也终究不是那个约定了。
      清风吹散薄雾,那远处的山岚飘摇,放佛刻画了他的容颜,那个兰泽芳华的男子。我朝他微笑地开口:“故人一去何时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故人一去何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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