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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传——惊蛰 ...

  •   那是谁?我看不清楚。背光的男子,他高大的身影,飘飞的发,我眯起眼睛,竭力抗拒那即将叫我陷入黑暗的昏眩感觉,我很想看清楚他。他是谁?身影为什么那么熟悉?为什么他张狂的背影却带着如此深重的悲哀?为什么我一看见他,我全身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像是遏止不住的嗜血本性,狂野的猛烈的摇晃着我的身体,让我只想爬起来,跟他并肩战斗呢?

      你是谁?神啊,请让我看清楚你的面容……在另外一阵眩晕袭击我之前,我挣扎着喊出最后一句话,紧接着,那无法抵挡的黑暗彻底笼罩了我的意识……

      ※  ※  ※  ※  ※

      窒息一般的寂静。没有欢呼。巍峨的平成宫宫墙的阴影下,铁血卫士的脸上,仿佛戴着一层灰灰的没有表情的面具。最后一步了。杀进平成宫,历史将承认我们的价值,背负着“叛军”的罪名,背负着“以同胞骨肉为食的叛逆者”的罪名,却妄图要挽救国家,我们将以大义的英雄,而不是可诅咒的背叛者的名义载入史册。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动弹。

      王一声不吭的站在高大的拱门前,他的脸上,也没有喜悦的表情,反而像是悲哀。

      我看着我的王。蛰蛰那王,正式的封号是安南王,可是天下人都尊敬的称他为蛰蛰那王。史书上这样记载说,蛰蛰二字,只能记其音,不能详辨其意。王每逢战事,必“蛰蛰”狂呼,身先士卒,杀入敌群,于是敌人痛恨的叫他“那个只会蛰蛰叫的疯子”,可是开明人却觉得,只有“蛰蛰那王”这样响亮的称号,才配得上我们高贵勇猛的王。

      身为蛰蛰那王的下属,铁血卫士最不缺乏的是战斗的血勇,对胜利的渴望本应使我们嗷嗷嚎叫着冲进平成宫,可是此刻的铁血卫士却压抑着沸腾的血液,压抑着嗜血的渴望,沉默着,站在宫殿门前。

      里面,毕竟是皇帝,我们的皇帝,开明王朝的皇帝。

      后队突然一阵骚动。我远远看去,似是几个不甘失败的城卫,举着长枪朝王冲来,却在刚刚起步的时候就被大刀砍翻,他们掷出的长枪在空中走了短短一程,也就一头栽到了地上。

      大事已定。我对他们的坚持摇了摇头,再怎么不甘心也该认清楚局势。从关西起兵一直到攻破中都,顺利得真可以用势若破竹来形容。开明王朝本来有三分之一是王和先帝并肩打下来的地盘。景帝即位一年后,立刻将王从安南调到关西,以换防的政治手法来抵消王在军事上的影响。可是五千铁血卫士来自黑水部落,他们的耿耿忠心只奉于我王面前,连皇帝都拿它没有办法。那个懦弱的少年皇帝一定没有想到,七年前他的猜忌之心,已经埋下了今天失败的导火线。

      可是我的王却要比我心胸辽阔得多。他平静的接受了年轻侄儿的命令,将安南的兵权交给了柳次柳王爷,在景帝完全不合理的调动下,将不识兵,仓促上阵,却要对抗崛起北疆的强大的契丹军队。

      直到七年后。庆历八年,景帝下诏改国姓,在裂土分封的基础上推行两军分立,将常兵和民兵区分开来,并且举国上下改用汉人的服饰和语言。

      真是莫大的侮辱。即使几十年吸纳的大量汉民已经稀释了我朝的血脉,即使汉人的耕作和建筑技术给我们展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皇帝也不应该忘记他是开明的皇帝!就算改了汉姓,他仍然是汉人口中的蛮夷!

      听说,这是少年皇帝宠妃的提议,柳婵儿,还有柳次,惑乱开明的一对兄妹!可是进忠的臣子不敌狐媚的妖女。皇帝诏令一下,朝廷立刻沸腾起来,一天之内上书的奏表不计其数。皇帝却态度强硬的说,一定要办,急急归宫。侍奉过先帝的老臣王选,甚至不顾君臣之礼,扯住皇帝袖子不许他退朝。皇帝却一意孤行,撕裂了外衣,拂袖而去。这就是我王一心一意要保全的开明皇帝么?他到底要将王朝带到何处去?

      王却按捺着,一直一直按捺着。即使朝廷传来消息说,景帝以忤逆圣意为借口,大肆残杀宗室,王仍然巍然不动,仿佛一座沉睡的火山,孤傲自持,它的骄傲冷冻了它本应爆发的火一般热烈的熔岩。

      如果景帝仅仅在这里就止步的话,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少年皇帝,他并不满足于一小撮人的臣服。贪得无厌,永远是开明皇族难以掩饰的天性。

      我还记得那个微雨的黄昏。在丁香飘散的树下,我远远的看见王的身影,雄健的,一如往日,战场上“蛰——蛰——”仰天呼啸,杀气纵横的高大背影,我立刻精神振奋,加快了脚步。

      “王,中都送来的急件。”我恭敬的,单腿跪地呈上远方传来的音讯,对我的王,最恭敬的礼节也不过分。

      “哦。”王沉吟着,却没取过我手上的信件。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隔了好一会儿,王突然说,声音是沉肃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懦弱?皇上清洗宗室,可是被血亲寄予厚望的我却犹豫着,按兵不动……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不!”我迅速抬起头,“王这样做,必然有王的理由。属下虽然愚昧,可是自泰始六年就追随我王,从未见王在任何危险前面止步!”

      大概是我语气太过于激动了吧,王又沉默了。

      好一会儿,我听见细若游丝的低语,王近乎自言自语:“我答应了大哥守护开明,我也答应了大哥守护曜儿……曜儿长大了,或许,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

      “王错了!”看到王寂寥中隐隐流露出欢喜之色,我突然叫起来:“宗室就是开明,开明就是宗室!开明要强大要扩张,还需要很多很多的兵马!皇上好像一只雏鹰,犯了错误的雏鹰,难道我王不该引导不该加以鞭笞吗?”

      “皇上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引导者。”王低头看着我,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这八年来,他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们对我抱有什么样的幻想——”

      我战栗的听着王的自白,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王真的老了,我的热诚也好,炙烈也好,仿佛都不能点燃五十多岁老人家的生气。对的,我突然想起来,王已经五十有三了。

      “你还记得庆历元年吗?那个时候,曜儿刚刚十四岁而已,大哥死于南伐途中,南淮一口气夺回了十数个城池,我的战功实在太显赫,曜儿又实在年轻,加上开明铁骑从来没有的大挫折,诸邻国均对开明虎视眈眈……我只晓得打仗而已,可是曜儿却巧妙的利用这种情势,诱敌深入,反而扩展了开明版图,再没人敢小看这个少年皇帝。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大哥高举了我,皇上根本不需要引导者……”王苦涩的住了口。

      我怔了怔,没想到八年前的飞凤关战役是皇上的手笔,他真是个天生的政治人物,可是,这不足以说服我背弃我的王。我猛然站起来,抗声道:“那是八年前的皇上,不是如今被妖女蛊惑的皇上!柳妃入宫以来,皇上做过什么?他只知道不停的、不停的自削手足!狼鹰强不强大?可是过分强大而被赶出种族的狼鹰,却要丧生在它过去猎物的口中。天朝强不强大?可是边陲小国却可以屡屡藐视它的权威,强颜犯疆,掳其财帛子女!我知道皇帝想将开明打造成第二个天朝,可是不成,只怕开明还没变成第二个天朝,就已经亡了国。王,您看看这封信吧,这是中都快马送过来的急件,您看一看就明白了。”

      王接过了信。我低下头,听见悉悉索索的展信声,接着,我看见麻黄的信纸无力的飘落在我的脚下,沾着粉白的落花,在风中颤抖——

      “死了!他死了!王选,你怎么能——”我听见王嘶哑惨烈的号叫。

      王选,王司马,跟先帝还有我的王平辈相交的书生,如今开明硕果仅存的老臣,在绝食了十一天之后,终于奄奄而毙,临亡前他平静的向儿子交代说,他以死谏帝,不为沽名,只为心中的信念。“记得告诉皇上,君权一统不是不可以,可是如今改以民部与兵部对屹,只是背道而驰,先帝得天下治之自有其得天下的道理,请皇上看在老臣之死,再斟酌一次。”

      可是他的死亡不仅未能博得景帝一顾,反而落了个“迂腐”的评价,其子也被斥退,流放千里,这就是文臣死谏的唯一结果。

      王选之死促成了王反对景帝的决心,这大概是帝没有想到的吧?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直奔中都,外人皆道蛰蛰那王想做皇帝,只有我知道,王并不想为帝,即使被景帝斥为“叛逆”,他还频频去信,希望劝得帝幡然悔悟。

      “王,下令吧。”我走上前去,低低的催促道。王在平成宫外停留得太久,强悍如铁血卫士决不会乱,可是我却看见他们脸上掠过不安的骚动。事到如今,除了请景帝退位,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

      “大哥……”王的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终于做出一个冲锋的手势,破天荒的退了开去。

      ※  ※  ※  ※  ※

      轰——轰——开阳门猛烈的摇晃,紧接着,灰尘和木屑簌簌扑落,我们闭上眼睛,十二个人浑然一体,巨大的冲力拉扯着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冲向开阳门。

      “蛰——呵——”狂叫声中,我听见门栓响亮的折断声,平成宫迅速被洪水一般的铁血军淹没,刹那间,我仿佛看见这座宫殿在汹涌的人流中摇摇欲坠。

      退!王疾喝。密密麻麻的箭雨,遮天盖日的射了过来。根本无处可退,我心头一凉,右手的大刀堪堪提到面门,“扑哧”连连轻响,箭雨已经淋到我们头上。这个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这箭软弱而极少准头,还带着一股呛鼻的脂粉香味,无锋无利,根本射不穿重甲,与其说是出其不意的伏着,还不如说是临死前的绝望挣扎。我听见“呀——”的惨叫,分明是女子的声气,我的心迅速的沉了下去。

      作为开明的首府,中都在设计上并没有守城的功用,事实上,开明在战争中一向充当主动者的角色,谁也不会认为中都有需保卫的一天。守城二十一日,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战绩,中都实在连最后一点战斗力都贡献了出来。真没想到,帝竟连宫女都组织起来。尽管此刻他是铁血军的敌人,悲凉的感觉仍然迅速掠过我的心头。

      等我放下手臂的时候,面前已经一片死寂。宫女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贯穿身体的飞矛,折断的飞弓,殷红流淌的鲜血。眼睛落到飞弓上,我明白过来。削木为弓,折枝为箭,怪不得这箭矢如此无力,用一次就会折断的弓,能射出箭来已然是奇迹。

      已经没人可以阻止铁血军的脚步。最后的牺牲者躺下了,在这辽远的宫殿前面,汉白玉地上的点点黑斑,渺小却又触目惊心。

      “够了!” 我听见女子的叱呵,巍巍自宣光殿的高阶上走了下来,艳服高冠,面容沉肃,渐行渐近,长长的甬道在她身后仿佛一个黑白的剪影。

      柳妃!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征讨诏文上描述的狐媚子,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然而她只是凛然不可冒犯的站在开阳门内,一个人,就把我们比成了一群强盗,一群闯入她的家横行霸道的强盗。

      “清君侧吗?”我听见她动听的声音响起来,“南淮蠢蠢欲动,上一年请求联姻,今年就敢在飞凤关外布置兵马,这个,安南王不知道吗?契丹大王子频频向汉中示好,表示可以提供南国所缺的军马,这意味着什么,王大概也是不关心的吧?”

      她似笑非笑的眼光,仿佛在所有铁血军将士的脸上溜过,我垂下眼睛躲了过去,王却坦然承受她的目光,简简单单的说:“为天下计乃天子之责,未闻后妃可以干政。”

      “啊对,身为开明的皇帝,陛下应该关心他的子民,而王爷您,当然不用花这份心思。南淮啊……契丹啊……想必,这也是王爷的期望吧?”

      王摇了摇头:“我不想解释,也不必解释。总之我也好,宗室也好,甚至当今陛下,都不及开明重要。我是这样想的。皇上做得不对,王选以死谏,我以兵谏,理由都是一样。至于身后名如何,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好,我死,我死了你就可以退兵了吧?”

      柳妃挑衅的说。王沉默不语。已经来不及了,兵临城下,就算柳妃伏诛,亦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挡住王的脚步。这个道理,我懂,相信王和柳妃也不会不懂。

      “那末我哥哥呢?王就那么放心他?拿稳他不会学王的榜样,抛弃守土卫国的大任,也来参上一脚?王就不怕他抄您后路吗?”

      王怜悯的看着她,我走上一步,举起一只玉佩,在柳妃震惊的眼光里说:“柳王爷不会来了,他已经没了。”

      “我不信。”

      我坚持举着玉佩,柳妃的脸色渐渐苍白,像一片飘零的白玉兰,带着说不出来的绝望意味。

      “我很抱歉,可这是事实。”我不能放柳王爷活着。从西关到中都,铁血军只用了一个月时间,这固然有诸郡存观望之意,两不相帮的因素,也是因为铁血军装备最精良,战力最强的缘故。但铁血军在中都城下被阻了二十一天,消耗之大出乎意料。最大的原因,就是柳次帮助城卫设计的古怪玩意儿,比方讲号称万人敌的旋转铁甲,又比方说对付云梯的刺矛。

      柳妃怔了一阵,突然回身奔逃。“哪里走?”暴喝声中,她的身形突然一顿,静止了一下,颓然倒塌。

      王收回长枪,古怪的看我一眼,我放下强弓,脸上凉悠悠的,完结了,从今天起,景帝完结了,他和他的新政,将在今天终结。历史,将永远记住王的名字,我的名字。

      ※  ※  ※  ※  ※

      出宣光殿,入显阳殿,再没人妄图螳臂挡车,偶尔角落里蜷伏着几个战栗的身影,也很快在兵士的长枪下平静下来。

      显阳殿,隔着重帘,隐约可见高大沉重的龙椅上的身影,那个瘦弱的22岁的少年皇帝。

      “王叔,是你吗?”温和的嗓音,带着认命的平静:“你来了,也就是说……柳妃失败了吗?我早就说过,王叔要的是我,不是她。也好,柳次死了,婵儿死了,轮也该轮到我……不过我还真奇怪呢,王叔口口声声不想做皇帝,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朕好,结果却早有预谋的暗杀了朕的大将。”

      王拒绝回答。

      “不,王没有想杀柳王爷,”我跳了出来,“是我,是我擅作主张——”

      帝大肆残杀反对者之时,王想到了柳次,他派说客去见柳王爷,希望他发挥国舅爷的力量,劝帝缓行新政,成全我王保全宗室的一点心意。

      可是我却擅自将说客改成了武勇者!

      自庆历元年第一次见到柳次的时候,我就有个奇怪的预感,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文弱男子,必有一天会变成我王最大的敌人。他的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质。尽管他向我王献上了使兵器更利更坚硬的冶炼技巧从而赢得了我王的友谊,但我从未信任过他,从未!

      王等不到柳次的回答,起兵若干天之后,我才向王坦承了原由。王勃然大怒。

      “原来你跟天下人一般想法,都以为我要夺权!我对你太失望了!柳次啊柳次,你是不是对我也很失望?!”

      王瞠目欲裂,狂乱的割裂的气息扫过我的身体,我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可是全身狂汗,痛楚的烧灼感,追随了王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体会到被王视作敌人是个什么滋味,王实在动了杀机。

      “不,属下不是这样想的。属下只是因为柳王爷太危险,为铁血军计,不得不除!”

      在王和契丹铁骑的双重锤炼下,以铁血卫士为骨干的西关军,战力已经可以和当年的安南军队媲美。可这个战斗力却不属于煅造者自己。皇上一声令下,就会像当年收回安南一样收回西关。再来一次吗?铁血卫士已经受不住这种折腾。

      “王,去看看卫所里那些寡妇和老母麻木的面容!去看看补充到军队里新兵青稚的脸!皇上是怎么用我们的——‘最刚强的牙齿当然要啃最硬的骨头。’是啊,反正不是他的牙齿。好,就啃最硬的骨头吧,为了生存,我们愿意,可这不等于说我们永远愿意。开明的勇士可以直面战斗的死亡,却不能接受阴谋的死亡!”

      我不后悔。真的。王的冷淡和猜疑我都甘之若饴。

      柳妃奔逃的时候,是我第一个挽起了弓,可是王的长枪后发先至,贯穿了她的身体。仅仅为了这一点,我就不后悔。不要对帝报持幻想,我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才要暗杀柳次的,死了,我也甘愿。

      “是这样啊——”帝漫不经心的说,我感觉到帝炙热的目光落到我的手上。开明习俗,胜利者有权取得败亡者的一切,财物、地位、包括女人。柳次的玉佩在我手上,就证明了派出武勇者的确是我,不是蛰蛰那王。

      我原本想要安南军的兵符,结果只得到了柳次的贴身信物。但正是这块玉佩,击碎了少年皇帝最后一点对抗的意志。

      我退了出来,等他们叔侄叙旧。我的意思是干掉皇帝,一把火烧了干净,但王不肯,他坚持要留下景帝的命。

      其实软禁并不比死亡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懒懒的倚着柱子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殿外突然传来喧嚣声,噼噼啪啪,一波焦灼的气味飘了过来。

      我立刻绷直了身体,手握大刀,刚刚说了句,“王,我出去瞧瞧”,一个火人就冲了进来。是铁血卫士!

      “王,快走!”我向重帘内冲了过去,生存的欲望唤醒的本能动作……

      “不——”撕心裂肺的惨叫……

      ※  ※  ※  ※  ※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一双雪白的小脚,玲珑的指头,贝壳一样精巧的指甲,轻轻的百无聊赖的踢着纷飞的落花。

      “你——是——谁?”我问,嘴一张一合,却只发出了鱼吐泡泡一样喑哑细微的声音,我的嗓子好痛。

      “他、他在哪里?”一双美丽的眼睛凑到我跟前,沉沉的深蓝色,冰冷寂寞,令我想起了故乡的潭水。

      “你是谁?”

      “他、他在哪里?”

      极端弱智的对话,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等等,我想起来了!火!火人一样冲进来的兵士!

      “王,快走!”我听见自己声竭力撕的狂叫,还有那疯狂的笑声,“晚了,来不及了,哈哈哈——”

      火,仿佛自身体内喷发的火!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目瞪口呆的,无助的看着火焰在自己身上肆虐!

      是那箭雨!是那软弱没有准头的箭雨!神志模糊之前,我只有一个想法,幸好,幸好王没有上前,幸好王破天荒的没有上前,感谢王一时的心软,令他没有堕入这个针对他而发的陷阱。

      王没有动,他替我扑灭了身上的火。但是,更加猛烈的火头四下喷发,甚至连重帘后都没例外。重帘?难道帝竟然自焚了?

      是,开明的猛士,只可以死,却不会投降。帝怎么能忍受被活擒的羞辱。王其实跟我一样心知肚明,但他一定怀着侥幸的心情,以为帝既然学了汉人的阴谋诡计,自然也学会了汉人的忍辱偷生,以大局为重,不会选同归于尽的道路。

      王冲过去扑火。走啊,赶快走,铁血军还等待着您的指引。可是王却冲过去救人。他置中计的部下于不顾,冲过去救他的敌人。他就是那么任性妄为,我该愤怒的,可是此刻我的眼睛却酸涩极了。这就是我的王,我全心全意崇拜与景仰的王,我的英雄。

      王勉强扑灭了帝身上的火头,可是显阳殿已经被大火合围了。就在这个时候,对,就在王拖着我和帝准备冲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疯狂的笑声,王蓦然静止,然后,他丢下我和帝,转身,面对殿门。

      依稀看到外面并肩而立的两个男子。是我的错觉吗?一个是王选之子,一个竟然是……

      帝!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全是阴谋,司马和陛下,天啦,怎能有这种事?!你们联手逼我反叛,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那个青年静静的说:“不,父亲确实是反对新政的,但我不是。”

      帝开口了,一样温和的嗓音,却阴恻恻的浸骨:“王叔您就是太不喜欢汉文了,汉人有个有个很精彩的皇帝,叫郑庄公,我只不过照章画瓢了一次,侥幸功成,实在是王叔大意了去。”

      这是我最后听见的一句话,之后,我就沉入了深远的黑暗中。再之后,我就看见了那双眼睛,静而远,酷似柳妃的目光。那么小的孩子,却有那么一双阴冷的眼睛。

      “王——我的王——”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像野兽一样叫起来,低沉惨烈,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我想起了一切。

      “他、他死了么?”疯狂中,我仍然清清楚楚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嗓音很软很好听,口齿却不甚便利,仿佛许久没说过话的样子。当时,我只知道惨叫,一声又一声,“死了,都死了……”

      “不,我问、的是他!”一块玉佩落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可是我没有办法回答她的问题,我仍然在那火场中,燃烧,燃烧,我根本摆脱不了那种撕裂的痛苦。

      她走了,她又回来了。我的时间过得茫然。她替我换药,给我喂食,我却从来不理会她。她倒也不生气,每次只会问我一个问题:“他在哪里?他死了么?”

      ※  ※  ※  ※  ※

      日出又日落,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我完全像一个肉虫虫,寄生在落花底下。渐渐的,我察觉到了变化,当我勉强能行动之后,那个小女孩子不再将厚厚的落叶堆在我身上,而是帮助我爬进右后方的一个树洞栖息。

      呼吸到新鲜空气,而不是泥腥和腐叶的味道,这种感觉真好。

      慢慢的,我了解到自己的处境。毫无疑问,我没有离开平成宫。从身边巨大的生长超过百年的红杉推断,这里该是西林园的一角。唯一奇怪的是,我为何身在此处?还有,这里为何如此寂寥,除了那个奇异的小女孩子,我竟没看到任何一个人,宫女、侍卫、后妃、或者是……皇帝。

      只有她,每天跑进跑出,像个无人管束的孤儿,又像是,林间飘舞的一个精灵。

      或者她真的是精灵。有一次,当她完成照料我的任务预备离去时,我开口了,“他……”

      “什么?你、你说什么?”她清冷的眼光在我脸上一溜,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恢复神志之后,我明白了她每天追问的是什么。原本我想将告诉帝的话再告诉她一遍,可是对着她那双酷似柳妃的眼睛,我实在无法再次重复柳次的死讯。

      她是帝的宠妃,她也是帝用来麻痹我王的工具,同样是被出卖者,差别只在她临亡前还在殷殷相询,“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肯退兵?”到死都执迷不悟。

      “你、你说话了!再、再说,他死了么?”小女孩子兴奋的,却见我紧闭着嘴,两只眼睛茫然的对着蓝天,一副“恍惚中”的呆样。她看了我好一阵,狐疑的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最后带着极失望的表情放弃了。

      看着她怏怏走掉的背影,我闭了闭眼睛。

      真冷。

      这花园真冷清啊。

      死亡的气息已经离我远去。我要活下来,王,无论你是生是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有所作为。我打算一养好伤就离开这里,可是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全盘打乱了我的阵脚,我仍然如愿离开,但不是平静的,而是留下轩然大波后才离去。

      那天黄昏,一个男人打破了西林园的宁静。当时我正在栖息地以外游荡。幸好我立刻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迅速藏入一片低洼的白芷丛。小女孩子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细心的将我推入树洞,但我不耐烦呆在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在我能够借助粗大的树枝行动之后,我就常常趁她不在的机会“到处”溜达流荡。

      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坚定,有力,他在白芷丛附近停留住了一会儿,我的小心肝儿噗咚噗咚的跳,不为别的,我不愿意给那个好心的小女孩子惹来麻烦。

      过了好半晌,我才听见一声长叹,他喃喃叫出一个名字。“嗯”,软软的童音,我这才惊觉到她的存在。不是我的错,这个小女孩子走起路来飘然无声,仿佛与落叶共舞,比武勇者还有武勇者的潜质。

      两人又不作声了,我撑起身子,眯着眼睛自密丛的缝隙看出去,一个背影,一个少年男子的背影。

      帝!

      一声极力压抑的呻吟逸出我的唇。是他!深深刻在我记忆中的修长的身影。一个只会玩弄阴谋诡计的懦弱者!一个只会排除异己,甚至不惜削弱国家的力量也要换取权力的政治家!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帝在跟某人对话。奇怪,明明他在跟小女孩子说话,却给了我交谈者另有其人的感觉。

      “……王叔输了,可我也没有赢。事情的发展已经失去了控制。本来只是一场在我的掌握之中,一场可以迅速终结的叛乱。五年!我计划了整整五年啊!(咆哮)根本不需要付出这么大代价的!婵儿!我的婵儿啊!”

      王抱着小女孩子,婵儿婵儿,一声一声的哀鸣,飞鸟也要为之泪下,我却恐惧得全身僵硬,如堕冰窟。

      五年!帝几乎是一登基就在打着对付蛰蛰那王的主意。我却错误的判断了形势,推波助澜,撺掇王反叛。

      开明学习的是汉人的治国方法,裂土分封,诸王有极大的实权。反而南面正统的汉人国家,早就放弃了封建制度。南淮是君权天授的国家,皇帝的意志就是上天的意志。汉中更是以募兵制度确立了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只有开明,尽管高祖朱衍辉每下一城,就将贵胄酋长的脑袋砍下,再将他们的部民并入,使开明不致于变成松散的部落联盟,但长年征战中,手握重兵的宗室还是渐渐坐大。

      景帝即位后,在蛰蛰那王(高祖从兄),柳王爷(先朝帝裔),还有静安王(高祖亲弟),三个人支持下,杯酒释兵权,使诸王有食邑之富而无举兵之力。然,还是有三个人例外,这三个人就是支持帝改革的三人。

      之后静安老王爷主动交出府兵,换取了北院经略使的职位,从此高枕无忧。

      然后帝就要对付我王。

      一步一步,冷静,理智,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这是汉人的手法,不该是光明磊落的开明勇士!

      帝将脸埋在她肩膀上,为了将就小女孩子的高度,不得不蜷曲身子,弓着背,这实在是个太好笑的场景,我却只觉得心惊。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口口声声叫着“婵儿”却将她推出去送死,一边诚恳的说“谢谢王叔帮助”一边打着颠覆他的主意,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帝身体一抽一抽,我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惊讶的确定一件事,帝在哭!

      闷闷的嗓音:“次,你在哪里?这也是你的计划,现在出了岔子,你妹妹也出事了,你到底在哪里?不应该呵,不应该,柳次,你怎么可能死在王叔的手里?你不是龙谷的女婿吗,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在凡人的手里?”

      帝还说了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天啊,龙谷,我忍住了痛苦的呻吟,怪不得我派出去十五个武勇者只回来一个,递给我玉佩就死掉了。怪不得帝忌讳静安老王爷,忌讳蛰蛰那王,却不忌讳拥有前朝帝裔血统的柳次!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作出了错误的判断,无论如何,帝最顾忌的,是本该坐在他的帝位上的大柳王朝的末代皇子……

      我想起七年前柳次跑来犒赏安南军的那一幕。我明白了,原来他当时已经不怀好意,是,他令铁血军拥有更强大的战力。而将刀子磨得更锋锐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让它更好的砍骨头割肉,更快的钝掉。

      ※  ※  ※  ※  ※

      “我知道玉佩主人的下落,但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谁?”

      她考虑了一会儿,“紫玉,我叫紫玉。”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的说,笨拙的动作却再也不能令我发笑。

      王中伏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在这不知岁月的相处中,我还是对这个小女孩子产生了感情。看她的装扮,我早该明白她是景帝的女儿。什么孤儿,什么精灵,我耻笑我自己。

      “他活着,”我吐出了她最想听到的答案,下面的话却不会是她爱听的:“可是他不会出来,至少在开明大乱之前不会出来。我想你也知道,柳次本是大柳王朝的末代皇帝,你们该不是以为他真的忘掉了亡国的仇恨了吧?虽说先帝尊宠前朝,口口声声说开明与北柳本是一体,但欺负孤儿寡妇的事实不容抹杀。天下人都知道,我也知道,怎么你就不知道他的心思呢?”我的眼光透过面前的小女孩子,投向清远的长天,跟另外一个人对话。

      “不,你撒谎!柳叔叔不是这样的人。”她迅速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你以为父皇会相信这种胡言乱语吗?”

      我不跟她争辩,我向着天空嚎叫,一副神志错乱的样子,“你出来!柳次,你出来!枉费王这般信任你,你却给了我们错误的情报!柳次,你怎么能陷害我王,王真的有将你当成朋友……”

      她默默的看了我半晌,我滚在地上,像条无助的肉虫虫,一边蠕动一边疯狂的号哭。

      我终于等到她起身离去,风中飘散着她的低语,悲伤的:

      “很遗憾,父皇真的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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