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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雾中沼泽 ...

  •   我又做了个梦。
      池塘似镜,苔原深蓝,妖雾在身后一片冷紫杉弥漫成片,荆棘丛生,植物气息袭人。

      我被站在雾中沼泽的边缘之上,天地间只剩我一人,双脚□□着,踩着蠕动的雪花莲和褪色倒伏的蜀葵,以及零碎几朵披着早雪的迟开的春日玫瑰。

      雾太大了,很难看得清,我揉了揉眼,打量四周,湖泊,山林,草地,迷雾,苔原……眼前之景我莫名觉得过于熟悉,好似我来过一样。

      我在梦中记起来了,那是我梦到和鹿槐接吻的地方,那个灵欲结合的梦。

      我心一喜,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瞬时如潮水褪去,我小心翼翼跨过沼泽地,去寻找那片柔如丝帛的草地。

      我记得……
      我记得在那儿……

      对,在那儿!
      我急冲冲跑过去。

      可是,很奇怪,很奇怪,总有哪里不对劲,我跑着,停下了脚步,远跳那片山,森林不再是绿色调,阴森森的,明明梦境里的山如同绿色摇篮一般青葱,充满生机,可这凋零萎靡的,一棵棵紫杉,死气沉沉,如同瘦弱得濒临垂死的牲畜。

      身后有人的声音。
      随后,我猛地转过身来,猝然瞪大了瞳孔,

      我看到鹿槐站在沼泽的彼岸,我对面,薄纱裙在她身上若隐若现,宛若一朵莫奈画笔下天真烂漫的白莲。可她不曾看我一眼,慢慢转过了身,朝我的反方向而去,走进浓雾里去,衣袖上的灰,全是烧过的玫瑰留下的灰烬,也融进了雾里。

      我忙出声大喊:“鹿槐!”

      鹿槐她听不见,自顾自往雾中走着,我无望地看着她,顾不得什么了,一股劲儿冲进沼潭。

      泥沼的吸附力太强了,它们如藤蔓一样缠住我下半身,我拼尽全力扑腾着,水花飞溅,涟漪如浪阵,鹿槐没有回头,眼泪模糊了视野,我听见自己心脏瓣膜碎裂的声音。

      “回头啊!”我崩溃地看着她,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我恨不得把身上血肉肋骨都撕裂下来挣脱大自然的魔爪。

      此岸与彼岸之间,把生和死都隔开来,我似乎嗅到死神在把我往地狱下拖去,我剧烈反抗它,我知道我不能死,我还不可以死,我有重要的事要做,我浑身力气都像被锁住一样,脖子青筋可怖地暴露凸起,如同淬了毒的树藤,我感到我已经死了。

      “鹿槐,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我失声痛哭,声音弱了下去。

      “我就在你身后啊,鹿槐,你回头啊,你为什么不看我,吻我?”

      “我快死了,你都不眷恋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吗?”

      “我那么思念你,那么爱你,你却一心离我而去……为什么啊,鹿槐。”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山林里回荡我空旷的回音,一遍一遍。
      万物冷寂。

      雾散了。
      鹿槐不在了。

      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竟是在梦里,这就是最后一次。

      …

      自那音乐会结束之后,拉帕洛斯仿若变了个人,举止反常,他特意设宴邀请力穆鲁共进午餐。
      收音机正播放一出施瓦本喜剧,饭桌上各种菜式丰富,拉帕洛斯往杯子里斟满血红色的贝内克葡萄酒和啤酒,和我们开怀畅饮。

      我对酒精过敏,干脆干喝饮料,由于氛围很融洽,大家都很尽兴。

      中途,拉帕洛斯算盘毕现,装模作样对力穆鲁道:“我想,以你惊人的才华,可以加入爵士乐队中。”

      “乐队?”

      “对,我手里有一支刚组建不久的乐队,他们正好缺小号手,而且这支乐队准备全国巡演。”拉帕洛斯用温和的目光看向他,循循善诱道,“这不比你风餐露宿,流落街头卖艺为生更好点儿?”

      “可我是个瞎子。”力穆鲁说。

      “有时候缺点也是一种亮点。”拉帕洛斯大笑,露出大口白牙,“不然为什么维纳斯断臂依然坐拥雕塑艺术之冠呢?”

      力穆鲁犹豫片刻,礼貌回绝了:“我并不想要什么乐队,我只想随心吹奏。”

      “力穆鲁,你知道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说能改变你的活法,等你巡演之后,你会变得出名,谁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会拥有金钱矿山,你会住上金碧辉煌的皇宫,你过去所背负的耻辱羞恨,都会通通消失,你的音乐天赋会带领你走向高位权贵,到时候……无人看不起你,你将受到万人敬仰。”

      好一番极具诱惑力的说辞!聋子都能听出拉帕洛斯想拉拢力穆鲁了,我煞有介事地盘算着,这个机会对力穆鲁来说确实百利而无一害。

      而且,像力穆鲁这样的天才本就凤毛麟角,遇之可贵,他就应该名扬四海,名震天下!

      他的音乐足以配得上家喻户晓,让每个人都听见。

      然而,力穆鲁却满脸愁容,并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可我不想追名逐利,我只想平静地吹奏我的音乐就足够了,如果为了财富而演奏,那不是热爱音乐,那是堕入地狱的背叛,这种背叛的滋味莫过于一个虔诚的传教士离经叛道,违背上帝的意志。”

      “你……”

      力穆鲁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苦笑,他的声音听起来沉柔而不由抗拒:“我既想要音乐又想要财富,可我深知,人不能同时侍奉两个主人,我想我离不开前者,我宁愿一生流浪乞讨,也不愿违背自己本心。”

      “你这是固执,你太固执了,上帝会认为你的做法是愚蠢。”拉帕洛斯有些微怒,音量也随之拔高几分。

      “你别逼迫我了,拉帕洛斯。”力穆鲁面色不改,“如果上帝要我遵循你的主意,那我宁愿违背上帝的意志。”

      拉帕洛斯顿口无言,气的不轻,他站起身,拂袖离席。

      我和桑贾伊·辛格无声地对视一眼,桑贾伊·辛格一副我能咋办的表情。

      我顿了顿,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干巴巴开口道:“力穆鲁,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的,不着急做决定。”

      “我去意已决,如果我加入乐队,那就意味着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吹奏我喜爱的乐曲,这对我而言何曾不是一把枷锁?”力穆鲁宁静深邃的脸侧面向我,他睁开了空洞无光的眼睛,无波无澜,一派澄净淡泊的模样,却盛着某种强烈的决心,“我喜欢听海浪相遇海浪的声音,听浮标随着水起水落发出的声响,闻着咸湿的海水味,有人们繁忙的脚步声,有远方传来的船鸣声,有白鸽欧鸟在四季更换时来回往返,那里什么都有,当光捂热我身是朝起,当热度褪去是朝落,我只想为它们吹奏,我想,那里才是我的舞台。”

      “好吧。”我只能由他去,那是他自己的人生,我无权干涉。

      我忽然叹息,万千感慨浮上心头,我望着他黧黑光泽的侧脸,骨瘦嶙峋,如刀锋,能披荆斩棘,也能与世无争,仅在一念之间。

      我默默地想着,如果历史扭转,白人没有攻占,这里也不是殖民地,他父亲也就不会叛国通敌,而若非身临当时状况,谁又能知晓其中的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呢?假如历史以和平柔软的姿势流淌,那么力穆鲁……他断然不会惨遭炼狱之苦,那时没人逼迫他,也没人摆布他,一切都可以平静地成长,就像苹果长在苹果树上一样简单。

      可惜……
      历史终究是历史了。

      几日后,我的身体每况日下,我决定回国。
      回国前一天,我去找力穆鲁告别。

      海港是那日的海港,白色的船帆依然飞向海的远方,俯冲地下的海鸥却不知是不是初见的那一只了。

      海上的日风吹皱了水面,如同那孤寂的旋律一样顺波而来,漂浮在清冽空气中,我望着他安安静静吹奏的身影,散乱的影子和他重叠,就这么干望着,似乎嗅到这座海港所有人,所有事物往前往后的漫长岁月。

      有工人在唱着圣经之歌,曲调悠扬。

      “圣母啊,你的神龛屹立在这海岬之上,
      请为船上所有的人,
      为那些以渔业为生的人,
      和那些指挥航运的人祈祷吧。”

      歌唱了又唱。
      声换了又换,唯有那调,始终是那调。

      “力穆鲁,我要走了。”

      力穆鲁微笑着,暂停了吹奏,他的脸侧稍往我这边移了移,面容和煦:“你来了啊,我等你很久了。”

      我垂下眼眸,在他身边坐下来,我发现他钱盘已经不再空空如也,里边装满了钱币,满得快溢出来,这时又有一位路人礼貌地放下几枚币,哐当几声,清脆的响,我颇感欣慰,绽开了笑。

      我说:“前夜我猝然晕倒了,幸亏拉帕洛斯学过些医术,用安息香麝香,苏合香之类的草药把我救醒,我以为……我就这样死翘翘了,幸好没死。”

      “上帝保佑,我还能见到你。”
      “我也是,再次看到你尤其庆幸,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没见过我样貌呢。”

      “你的样貌一定如天使。”话落,力穆鲁缓缓伸出手来,宽厚温暖的手慢慢摸索着往我脸上攀爬,他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弄得我痒痒的,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眉骨,嘴鼻,最后停留在眼睛那处。

      “看啊,你就是天使。”
      “谢谢你。”我笑答,“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陈浥。”

      力穆鲁收回了手,对我说:“陈浥,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听这话,我猛地眼眶一酸,说:“我也是。”

      我们肩靠着肩坐在街头。对面街上,门楣上绕着葡萄叶子的酒店门口,一对兄弟正笑着告别,然后背对而去。

      “其实,死了也挺好的。”我望着眼前满目景色,舒了口气,“我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想死在病房,死在手术台,我的墓碑应该是由山峰,湖泊,街道,街景,落日,大海,野穹,这些组成的。”

      力穆鲁轻轻道:“从一个追求心灵至高至无的境界的人的角度来说,你的思想已经臻于完美了。”

      我忍不住揶揄:“在死亡中臻于完美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有的人毕生所求的,恰恰是你这样完美的死法,而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你很勇敢,我指的是,你并不是不惧怕死,而是选择了一种自由的死。”

      “其实,你也很勇敢,你放弃别人毕生追逐的东西,财富,名利,地位,这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割舍的。”

      力穆鲁听闻后,对我轻笑,很短暂的一个笑,连声儿都没有,如海上之波,隐褪去了,他道:“《新约·路加福音》里记载着一段话,耶稣被圣灵充满,从约旦河回来,圣灵将他引到旷野,四十天受魔鬼的试探。那些日子没有吃什么,日子满了,他就饿了。魔鬼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吩咐这块石头变成食物。’耶稣回答说:‘经上记着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

      “是啊,人活着不单靠食物。”我重复一遍道。

      我从怀里拿出那张照片,眷恋地看她最后几眼,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好,“这是我和那女孩的合照,也我唯一的遗物了,我放在你这里,你要替我珍藏好。”

      力穆鲁顿了顿,缓缓点头,收下了,紧握在手里。

      “我做了个梦,梦到我死了,她就站在岸对面,我怎么喊她,她都没有回头看我,可能这个梦在预示着我所剩日子不多了,得赶快回到她身边去。”我沉默半晌,然后释怀一笑,拍了拍大腿,“不管怎样,人必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俗话有说,人都是来自尘土又归于尘土的。”顿了会儿,嘴巴半张,又吐出后半句,“我只是比较倒霉一些,比你们早很多些。”

      我又补了句:“所以,你要活下去啊,给我好好的。”

      以前我甚至还会糟糕地想,为什么一定要十八岁死呢,二十八岁再死不行么,三十八岁得绝症不行么,多活几年怎么了,地球会爆炸么,多个人呼吸会没氧么,凭什么啊?

      凭什么?

      其实人生中有些事早已注定,它们埋伏在那儿,等着你经过,比日落还要耐心。

      避不了的。

      “陈浥,但愿尘世能让你幸福。”

      这是力穆鲁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语调如海上船笛,久久不散。

      那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 作者有话要说:  紫杉其实象征着死亡。更完去吃海底捞咯,一天天把自己累的……(快完结了,不舍?我可太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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