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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判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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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每一次醒来走出无相门、走进全然陌生的尘世间,都是这种感觉——背后永远是幽深无尽的黑,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处。
2.他这样走了好多年。
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候,他会毫无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觉得长路后方应该有过一个人,看着他,送过他。
他常会在那个刹那间忽然回头,看到的却总是一片空。
3.那应该接近傍晚了,到处都是昏暗的金红色,像没有退尽的血。
闻时手上缠着就地取材的雪白绸带,指根缠得很紧,末尾被扯过,松松地垂挂着。他个子很高,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明明衣袍和绸带上都沾着狼藉的血肉,却显得干干净净。
谢问过去的时候,看到他蒙着一个老人的眼睛,垂眸抿着唇,将蜿蜒成河的血遮挡在外,冷静可靠。
那一瞬,谢问终于意识到,那个小时候被他捂着眼睛护着的人,已经长成了高山霜雪。
4.红尘故人旧相识,重逢却不知。
因为一个已经忘了,而另一个不打算说。
5.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
6.以前的松云山,夜色总是很漂亮。月色丰盈的时候,满山松林都像裹了一层银霜。月亮弯细的时候,朗星便落满了山顶。
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并肩而立,在没人开口的安静中,抬头望一眼天。
7.书里常写东海扬尘、白云苍狗,他自己看过无数遍,也教人写过无数遍。但体会其实并不很深。
毕竟东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没想到今天,让他体会了个真切……
沧海桑田,故人终不见。
8.其实在已经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里,他好像始终都是跟在这个人身后的,从小到大,从要仰着头,到只用抬起目光,不知道走过多少路。
小时候是当尾巴当成了习惯,大了之后就有了几分不可说的私心。因为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能长久地看着,不用矜骄又冷淡地转开眼睛。
9.他每一次穿过那片漫长的黑暗, 从死走到生,然后爬出地底重回人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抬头望一眼。
有时候会望见野树林, 树冠或密或疏, 枝丫交错。有时候会望见不知名的滩涂, 草木和淤泥混杂,有股潮湿的味道。有时候却是一片荒芜,只有高远的天。
曾经来接他的人问过:“你在看什么?”他总是不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 但又总会在看到那些草木野林的瞬间,感到一种旷久的孤独。
一定是在走进这个入口的瞬间, 那种毫无来由的孤独感又悄悄冒了头, 留了一丝缝隙和缺口……
10.那一瞬间,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翻找出那段记忆,想要知道当时究竟怎么回事,尘不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些什么。但不论他怎么用力,就是什么都记不清,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布蒙住了所有,一丁点都透不进光。
他看着那个人,发现自己只知道从何而来,却怎么都想不起归处。
11.他看到这个人,依然会忘了移开眼。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12.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13.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14.山风吹过树叶,声音是沙沙的。山里的雨声也是沙沙的。
他们每次途经这里,都会听一路这样的声音,好像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15.他看到的俱是黑暗,像是有人忽然关上了灯。无数利刃藏在风里,从他身边剐过,痛得惊心。
他下意识抹了一下被剐过的地方,却没摸到任何伤口,仿佛那种痛并不在身体上,而是在记忆里。
当他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眼前的黑暗慢慢褪下去。
16.原来当年从对方屋里翻到的书从来不是巧合, 原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事对方其实一清二楚。
原来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阵里, 听着那些如影随形、钻心剜骨的哭声,一点一点剐掉那些负累不下的尘缘时,一直有一个人守在阵的另一端, 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说不出的、化不开的、驱不散的,都被那个人揽了过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无所知。
17.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身上的负累剐给面前这个人……
对方是不是不至于走到被封印的这一步?不至于在无数后人“不得好死”“不能往生”的评判中沉沦一千年。是不是依然那样光风霁月、不染尘埃,仿佛在光阴间隙里穿山而过的仙客。
就像尸山血海前的那场初见。
18.这个停顿让闻时心下一空,接着他听见对方说:“以后别再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闻时看见谢问抬起手,似乎想要再抹一下他的眼尾。但到了半途便落了下去,只是拇指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听话。”
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推到了黑雾之外。
19.闻时在遮天盖日的空茫中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要走。
这个把他从尸山血海带出来, 教会他所有,又送他入人间的人想要走了。
就在不久之前,刚踏上松云山道的时候他还想过, 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 不用更近一步, 保持着落后一步台阶的距离。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可以一直看着那道背影,走上很久很久……
走一辈子。
原来到最后,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以对方如今的状况, 这个洗灵阵继续运转下去,可能会死, 会消散于这个尘世间, 从此再无牵连、再无瓜葛、再无音讯……不论他走几次无相门,等多少个轮回,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了。
20.他送过不知多少人,见过不知多少场别离。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不忍别离这么疼……
可那人还是说错了。他其实早就入红尘了。
只是送他的那个人,自己站在红尘之外而已……
21.那是足以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幻象。
那是从出现起就始终没被驱散的心魔……
22.但更多的是远远的侧影和背影。
走在静谧安逸的石道上、走过山野和村落。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穿过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个弯,便再也不见。
闻时茫然地看着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场场熟悉又陌生的哑剧。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尘不到在身后送过他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对方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过第一道山弯,便会转身回屋里去。甚至连送别的话都从不会说……
只有一次。唯独只有一次……
那人对他说:“别回头……”
23.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最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可当闻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满世界的自己。
24.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
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
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
25.问,遗也。上天之馈赠。
26.所有繁华的、兴盛的都像潮水一般从谢问身边褪去。
朱漆回廊从鲜艳到灰暗、再到斑驳不清,最后吱呀响了几声, 断木滚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烟尘。
那些往来的人影笑着就远了, 如烟如雾,在风里散开, 又归于沉寂。
谢问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 静静地扫视一圈……
从此孑然一身。
27.即便想起来,也已经隔了太多,物是人非、佳音难续。
于他们而言,他是偶尔途经的陌生过客,有些只是看他一眼,有些会觉得面善,同他谈聊两句。而后又会奔赴进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与他再无交集。
他并不执泥于此,只是会在那些故人身后稍留片刻,倚树送行。看着他们走到路头,拐一个弯消失不见,便会笑一下,然后离开。
28.困缚千年的笼瓦解不息,人影早已消散不见,周围是一片空茫和沉寂,像一处秘地,他们尘嚣未染,又纠葛不清。
29.那是凡人间凭空又无端的想念,因为封印下罔知生死的沉眠迟到了很多很多年,又在这个瞬间忽然漫上来。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浩如山雾。
30.但闻时知道, 那话并不全对。他只是记事的方式跟常人不一样, 没有什么耿耿于怀或念念不忘,而是像一个迎来送往的旁观者,悲喜不深。
乍一看仿佛蜻蜓点水、风拂长林, 过去了就留不下任何痕迹,其实只要见过,你提起来,他几乎都有印象……哪怕说的是一行蝼蚁沿石而行。
但有印象和认识,是两回事。
31.旧时书册里说:青鸟,神禽也,书信传思慕。
32.短短一句话,忽然就成了往后牵挂。
其实那天,就算闻时没回松云山,尘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毕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过数十年。哪舍得让那人孤零零地过。
他写了纸笺,说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风明月三千里,天不许归期。
33.千年前故事里的种种,在灵相撕裂之时涌现出来,像无数面碎镜,映着无数场过往。判官数百后人看着走马灯似的场景,第一次真实地窥知到了当年。
当年山间有仙客,红炉映膛火,白石绿苍苔。
他们环站在四周,久久不知言语。
而后不知谁起了头,转向谢问,两手合握躬身作了个长揖。接着,所有人都转向他,行了这个师徒大礼。
他们用着他教授的东西,说着他在旧时书册里留下的话,做着他不问冬夏长久做过的事情,合该要拜他的。
这一拜,晚了一千年,但终究没有落下。
34.可是那人总是不让他看。
每一次离开,都是闻时在前他在后。
他从不让闻时看。
风从背后而来,空落落的,又绕到了身前。
35.他会一直在这,须发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36.都是……
假的么?
而当这个念头终于出来的那一刻……笼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经有人跟他说过,笼主顿悟的那一刹那,大约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过程。他听得懂,却体悟不深,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过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寥寥百十页,他来回翻了无数遍,凑了这黄粱一梦。
而他终究要亲手把这一切斩碎。
37.他看着笼里的松云山垮塌成泥,看着身边的尘不到消散如烟, 看着山腰的灯火落入黑暗, 看着一切他所沉溺的、怀念的变为泡影, 再也不见。
他站着,看着。
就像一个手拿尖锥的人一遍一遍扎着心口,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沉沦。因为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在生死间往返了十二轮, 长途跋涉,就是为此而来——
38.福珠他从少年时便带着,随身早已不知多少个百年。青鸟翠羽是放不下的惦念,傀线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连。
39.那道门安静、黑暗,无声无形。后来有了个名字,叫做无相。
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只在极偶尔的瞬息里,他会忽然感觉到一道瘦高而孤独的影子,走在一条漫长没有尽头的路上。
而他好像一如当年在松云山顶倚着门,在背后看着对方。
就这样,看了十二场轮回,整整一千年。
40.因为他一抬眼,就看见尘不到已经醒来,就坐在床边。
他当年常用的白玉簪早不知遗落何处,长发披散下来,大半在身后,还有些顺着肩滑落,垂没在衣袍皱褶里。
41. 遥远而模糊,像曾经长久驻留在他身后的目光。
只是那束目光他总是找不到,每次回头,只会看见一片更为深沉的黑。但声音不同……
那好像不是来自于背后,而是前方。
在不知多远的前方,有个人一直在跟他说话。
42.道边的山壁上,苔痕又泛了青,夜里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青草味已经满布山道。
坳间松林如海,山岚云雾是淡淡的乳白色,带着松脂香,长风一卷,就是千倾。
43.那个瞬间尘不到看着他,忽然觉得万般负累不过如此。
或许就是那个满天灯火的冬夜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毫无牵挂。
他送过数不清的人,与他无关的、与他有关的,送完总能转身离开,去往下一场道别。
唯独这个,只要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44.好像桑田碧海,物是人非,这山间的青松流云却还是当年的那些。
亘古恒常,从未变过。
45.那一刻,埋藏于湖底的巨阵在山水之间嗡鸣了一声,山间鸟雀乍惊乍起,扇翅声穿过了千年不息的山风。
那张众人烂熟于心的名谱图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瞬息亮了起来,亮光自末梢而起,流经每一个名字、每一条线,流向源头。
像万千河流奔赴于海。
这是千年以来,这张图上的人第一次真正产生牵系。
46.他会跟千年未见的师兄弟一道归来。
在来年深冬,养灵池落水成冰,白梅开满后山。
47.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你其实跟离开的人好好道过别,于某个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