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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之七 巫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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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承和十年的事情。
秋末的寒气染着山野、村落,苍灰色的天空没有阳光,枯梗败叶积在村外小道的边上,在这样寒风飒飒的天里,人们多少有些不愿出门,缩颈拢袖地偎在檐下,却又三五成群、神情沉重甚至惶然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就是在这样的入暮时分,村东头野村老人的家被两个人敲开了院门。
两个人都是男子,一名一身紫衣,紫色的头发,容貌沉毅而又温和;一名穿着筱青袭色的衫子,珍珠白色的长发,容颜温润如玉,气色却似乎不是太好。两个人衣上都没有纹家徽,但看气度,怎样也不像是山野村人。
野村老人愣了一愣,那紫衣男子已温言笑道:“老丈,我们路经这里,错过了宿头,不知能否在老丈家借宿一晚?”
野村老人略微迟疑了一下。这是一个很小很封闭的村落,村民的房子大多都不大,他家算是村内比较富庶的一家,有一层的阁楼,如果说比较能有余房供人住的,大约也就是他家了。这两人想来也是略微打量了一下村落情况,才选了他家。
这些日村里有事,他心里正烦,本不太想应允,但看那紫衣男子温和恳请的样子,又不太忍心拒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拉开院门,让两人走了进来。
走进房间看得愈发清楚,那筱青衣衫的男子气色确实不佳,似是抱恙在身,但举止倒是从容,冲他微微欠身表示感谢。而那气度,在灯下看来,就更是不凡了。
进到野村老人为他们备出的房间,拉上房门,筱青衣衫的男子身子才微微一晃。紫衣男子伸手将他扶住,问道:“你觉得如何?”
“无妨。”
紫衣男子扶他在榻上坐下,作势一叹:“你可知这几日我听的最多的是哪两个字?”
筱青衣衫的男子被他逗得一乐,眸光一转,隐隐含笑:“喔,那我下次会记得改说‘无碍’的。”
“哈!”
这两个人,野村老人看得出不凡,却无法知不凡到了何种程度。这两个人的名字若是说出,那是整个东瀛都要为之震颤的——军神源武藏,太宰真田龙政,东瀛文武实权第一人,也是东瀛武道第一神话与东瀛第一智者。野村老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收留的会是这样两个人。
这是在真田龙政中“千机”之毒后,二人前往神野山的路上。他们二人平素的功体虽是寒暑不侵,但以真田龙政如今的状况,却不宜露宿。况且他们本也不是会放着村落而餐风露宿的人。
“你先休息一下吧。”笑了一声,源武藏扶真田龙政躺下。
真田龙政微微一笑,也不逞强,迳自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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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真田龙政微微蹙蹙眉,他并不是自然醒来的,而是被楼下传来的细细碎碎的呜咽哭泣与说话声吵醒,醒来后这声音便听得更是清楚。
循楼梯下来,便看到收留了他们的野村老人和其他几个村民一起说着话,都是神色悲怆或惶然,村民里有个女子,哭声便是由她发出。
真田龙政心中略微奇怪了一下,这个时间源武藏去了哪里?却也无暇追究这个问题,现下只能先探寻安慰村民,了解发生何事。
他本就是壹岐领主,九州岛统帅,天皇回归后官拜太宰,查案断狱不计其数,对村民来说,他虽是不知根底的陌生人,但为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气派、问话的技巧,却让村民轻易向他吐实。
从夹杂着断续抽泣与惶然的言语中,真田龙政很快理清原委,与东瀛很多村子一样,拥有自己的传说与祭典,越是这样封闭的村落,传说的力量越大,对祭典的重视越强烈。
这是个拥有“鬼门”传说的村子。
村民们相信,他们的村子守护着鬼门,每年一度的祭典封印鬼门,每十年一次的大巫祭更是重中之重。若是祭典无法正常举行,百鬼将出。然而,两日后便是十年的大巫祭,他们的巫女日前却失踪了。
没有巫女献上祭舞,祭典无法举行。如果祭典无法举行,鬼门就会开启。然而他们寻遍了村里、山里每个角落,却也没有寻到巫女的踪迹。末日的惶惑恐惧与悲伤笼罩村民每个人头顶。
了解了事件,真田龙政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温言安慰村民,先让他们安定心神去休息,明日再仔细寻找。夜阑人静,村民渐渐散去,回到自己的屋中,真田龙政倚榻坐了,望着屋子的一角,忽道:
“是你在作祟?”
他望着的地方有一个角柜,柜上的一格放着一个神乐铃,五色绪扎系着,绪子蜿蜒垂了一段在格下。
屋角寂然无声。但隔了一会儿,一条人影渐渐浮现。
那是一名女子,白色的上着,绯色的捻裆袴,长长的黑发在腰后用尺丈束着,虽然没有着千早,衣饰的特点却已十分分明,容颜很年轻,静静地望着他。神乐铃的五色绪展开垂落下来,现出几个不清晰的字:“你怎会知道?”
真田龙政淡淡一笑:“如果是现实,源怎会不在。”
女子一言不发,依然静静地望着他,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
“可以说明原委么?”
“……”
真田龙政略微有些皱眉:“你让我看了这些,却又不想说明吗?”
女子依然沉默,飘忽的形影在角柜前隐隐约约。就这样毫无情绪地看了真田龙政半晌,忽然向后一退,白衣绯袴的身影便淡淡地似要消失在柜中了。
真田龙政一皱眉,伸手一挽,却挽了个空。周围骤然大放光明,真田龙政霍然睁开眼睛,四下安安静静的,虽然没有阳光,但已是清晨了。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真田龙政缓缓坐起身来,一手抚住心口。胸肺间有些悸痛,额上一层冷汗,“千机”的毒素已为源武藏逼出大半,剩下的毒素伤不了他的性命,但对身体的负担却着实不小。
不过源武藏端着早饭进来的时候,真田龙政已无异状。喝着乡间清淡的白粥,真田龙政望着窗外桠杈的枯枝,忽然说道:“源,再住一天吧。”
“哦?”源武藏转目笑了一笑,“发现了什么?”
“这么……如果我说见到了女鬼——”
“哦?美丽么?”
“哈……”
两人轻笑打趣着,源武藏抬头望向窗外时的眼眸却敛了笑意。
——这个地方有些不对劲。这在他刚一入村便感觉到了。
阴冷。
不是因为阴天没有阳光,而是能让他感觉有些冷意,这已足够异常。莫说这里只是中南部的秋末,便算是北部的冰原冰天雪地中,他的功体也不该有此感觉。
如今真田龙政的身体状况,应该发现不了这一点。但开口要求多做停留,只怕真田龙政已遇到比“感觉”更真切的异常了。
——女鬼吗?
源武藏隐隐苦笑。他似乎生来是百鬼避忌的体质,出生至现在,还从未见过鬼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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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陷入虚幻的世界中,是被铃声引入的。一声,一声,频率很低,而又有固定的节奏。真田龙政听得出这铃声的音质,那是神社专用的神乐铃。
看过去的时候,周围已没有家具,四下只是一团的黑,看不出在黑中有什么。白衣绯袴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幽黑的眸子看着他。然后一转身,慢慢在黑暗中向前走去。
真田龙政暗暗叹了口气,跟着走了过去。
黑暗的甬道中似乎有着什么比周围黑暗更深黑色一些的烟气流动,走出黑暗时,已是村子的外围。天空乌云密布,云涌得似有些异样的生物欲出一般。压得低低的天空下,落光树叶的枯树枝干桠杈着,奇形怪状得令人不适。女子停了下来,上白下红的身影在深灰色的浓云与枯树前很是醒目。
真田龙政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路径的侧边,一株楝树边上约四五米的地方,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泥土带着些新翻的色泽,半截神乐铃露出土堆。
“你在这里?”真田龙政问她。
女子没有回答。
她静静地站在云幕下,慢慢地抬起手来,指向一个方向。
——东北,艮位。
真田龙政循着她的手指望去,在她指尖所对的方向,云团密集得有如实体,涌动着、挤压着,然后一道裂缝在云团中间缓缓打开,一堆奇异的、形状可怖的生物从裂缝中露出手、脸来。
“百鬼?”
仿佛呼应着真田龙政的语声,鬼怪们竞相拥挤着向裂缝挤来,一只、两只、三只……随着裂缝的加大,不断地有鬼怪挤出,当裂缝完全张开后,无数的、难以名述的奇形恶鬼呼啦啦飞出,遮天蔽日,带着风声,从真田龙政身边飞速掠过,激得真田龙政衣袂发丝猎猎飞扬。
真田龙政微一皱眉。百鬼盘绕,他却泰然平静,只是跟着转过身,放眼望去。眼前已倏忽换了场景,四面旷野,断壁残垣,满街满野的尸骸白骨,鬼怪们奇异地嚣笑着,四下盘旋,有的还正咀嚼着温热的尸身。
真田龙政默然看了一会儿,再度回转身来。眼前场景又已霍然变回,云团依然密集如实体,一道裂缝正出现在云团上,似欲渐渐打开。
铃声响起,那女子的手上多出了一把蝙蝠扇、一支神乐铃,深灰无色的背景下,白衣绯袴的身影慢慢跳起一支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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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真田龙政忍不住苦笑了一笑。连续两夜未能安睡,以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有些辛苦。一手撑住发胀的额角,真田龙政缓缓起身,走下楼去。
源武藏果然正在楼下。今日已是祭典的正日,巫女却还未寻到,村子已经一片愁云惨雾,以源武藏的性子,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免不了在下面安慰村民。
看到真田龙政下来,源武藏冲他苦笑了一下。他虽然在尽力安抚,但长久以来对传说的信仰,村民这时已惶惶如灭顶,又哪里能够安慰得了。
真田龙政看源武藏一眼,心中更想苦笑,却没说什么,径直走到野村老人面前,问道:
“巫女失踪了,乐师应该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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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襦袢、长襦袢、赤挂衿、白衣、绯袴,看着真田龙政一件件换衫,源武藏实在憋笑憋得有些肚子痛。他实在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看到真田龙政穿女装,若是这一事让京都那些恨他的大人们知道了……
源武藏心中笑得打跌,面上却又不敢露出,这一刻的辛苦竟是让他觉得平生未尝。
从镜中看到源武藏异样的神情,真田龙政大约也猜得出他这时什么心理,懒懒地白他一眼,也懒得和他生气。从桌上摆着一列的胭脂、花膏望过去,东瀛的太宰大人淡然地采取了无视态度,直接取过“木神”之冠②,散下头发,戴了上去。
他的容貌本极温润好看,此刻毒伤中,脸色甚是苍白,头发解散后,顺着颊侧滑落下来,衬着苍白而秀雅的五官、碧绿的“木神”,竟是说不出的美丽。
源武藏心中一动,忽然没了想笑的心思,看着他的动作,问道:“你真的会跳这地方的祭舞?”
真田龙政轻轻一叹,取了素纱千早:“我希望我不会。”
事实上,作为侍奉神灵的神子③,巫女的装束在衬托性别特点方面并不突出。若不着前天冠或饰簪,真让全然不了解东瀛的他国人看了,大约也很难辨清这是男子还是女性的衣装,只是白色与绯色搭配明丽的颜色,与千早那薄纱的质料诠释了一些女性的柔婉。
穿上千早,取过蝙蝠扇与神乐铃,真田龙政看了源武藏一眼,忽然欠身一笑:“有劳军神大人护守了。”
“哈。”轻笑一声,将方才一瞬间的发呆掩饰过去,源武藏略微蹙起了眉。
——看起来,这场祭典怕还会有变故。
真田龙政从不做无谓的交代,方才那一句虽有侃笑,却也不会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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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出来的时候,野村老人看着真田龙政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村民嘴里咕哝了一声,心里嘀咕着:这外面城里来的人都怎么长的,穿起来竟神仙似的好看。
不过真田龙政却没有前往举行祭仪的地点。在野村老人一迭声的“走错了”、“应该往这边”之类的焦急的言语中,真田龙政恍若未闻,径自带着众人向村外走去。
村民们既惶惑又着急,却又拦不住他,只得一路地直跟到了村子的边缘。苍灰色的天空压在村子的边角,地平线近得令人有些恍惚,枯树桠杈着似乎能直接捅破天空。
真田龙政停了下来。
他这时正站在一株已经落尽了树叶的楝树旁,脚旁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堆。真田龙政缓缓蹲下身,察看了一眼,抬头望向源武藏与村民:“这里,挖一下吧。”
村民满腹疑惑,但真田龙政久在上位的威压气魄,却让村民下意识地已乖乖找来铁锹铁铲挖掘了起来。
土质很疏松,埋得亦很浅,不过片刻,村民们已惊呼起来——在村民们挖掘的地方,竟露出一个人的身体,白衣绯袴,长长的黑发——“巫……巫女大人!”
在这浅浅的土堆下,埋着的,竟是他们失踪了三日的巫女。
源武藏心中一凛,那巫女嘴巴微微张开,从张开的口唇看过去,舌头竟是被齐根割去的!
真田龙政心中恍然,难怪梦中的那巫女始终未曾出声——想来是杀害了巫女的人,为了害怕巫女死后显灵,而割去了她的舌头,以令她即使万一能够现形,也无法说出真相。
“你……你怎会知道……”最初的吃惊、恐慌、悲伤过去后,略微恢复了一点心神的村民终于想起事情的奇异,“难道……难道是你……”野村老人颤抖着手指指向真田龙政,“是你杀害了巫女?!”
“一个外乡人,怎么会知道巫女埋在这里……”
“一……一定是……巫女刚失踪,他们就来了!”
嘈杂的议论声化作怀疑与指责的声浪,源武藏暗暗叹了口气。从看到巫女的尸身开始,他就知道事情的发展一定会这样,不过真田龙政既然敢直接指出埋尸的地点,就肯定有所依仗。
——这个依仗自然不会是他们的武力。
一片混乱的状况中,扶桑武道的第一神话还很有闲心地为自己的心理活动加了个注脚。
听着耳畔纷杂的质疑斥骂、看着数个村民已经冲上来意欲揪住自己,真田龙政的神情一派平静。就在几个想要揪住他的村民手指将要沾上他衣衫的时候,杂乱的责骂声里忽然响起一声绝望的呜咽:
“鬼……鬼门……”
吵闹的声音骤然静了下来,村民们疑惑地看看声音发出的地方。一个村民面如死灰跌坐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以近乎扭曲的神情盯着东北方的天空。
野村老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僵直着脖子向东北望去。质责的声音化为绝望的呜咽,原本冲向真田龙政的村民也都停下了动作,僵硬地望着东北方,面如死灰。
源武藏心中也不由一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天空云团如墨,汇聚在一起有如磐石,但又与磐石不同,它依然在翻涌、在挤压,扭曲得如同洪荒巨兽,散发出令人颤栗的压力。在云团的中心,一道漆黑如墨的裂缝正如一只闭阖的眼睛般慢慢清晰并似乎要渐渐打开。
鬼门?源武藏皱了皱眉。
真田龙政却没有看那天空的异象,走到同样僵直着身子看着东北天空的乐师身边:“请起乐。”
“……啊……啊!”乐师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急忙竖起尺八,奏出神乐的起音。
悠长而清亮的乐音一出,才将陷入惊恐中的村民们神智拉回,惊慌的颤栗还无法停止,但是在追究“杀害巫女的凶手”,与献上祭舞封印鬼门之间,村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者,默默地退离了真田龙政身边,为他让出一大片空地。
源武藏暗自感喟了一下,也退到一旁。
随着乐声的节拍,真田龙政缓缓踏出舞步。他右手蝙蝠扇,左手神乐铃,祭器的铃声随着舞蹈的节奏一声一声,清脆而又悠远,雪白的素纱千早映着绯袴红色的残影,在这庄重的神乐里,宛如神灵谪落人间。
看了一会儿,源武藏忽然一皱眉,眨眼间,他的身影几乎与一支电射而入的利箭同时出现在真田龙政身边,人与箭各自在不同的路径上划出一道残影。
双指夹住箭身,源武藏身形不停,直掠向利箭射来的方向,只见一条身影仓惶地从草丛蹿出,向远方奔去。源武藏正欲追去,却听弓弦一响,又一道利箭射向祭舞中的真田龙政。源武藏心中一奇:这村里想要杀害巫女的村民竟还不止一人?
只是他心中奇怪,身法却无迟滞,转瞬之间,身子已后撤至利箭之前,夹住箭身。
这时源武藏才真真正正吃了一惊。这一箭,无论是从角度,从力度,还是从速度,都与上一箭一模一样,全无不同!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莫说方才那射箭者已仓惶逃离,他自己正在这一箭“应该”射来的方向,便算是同一个人、同一把弓,连续不断射出两箭,要两箭的角度速度力度完全相同也绝无可能。
——这根本就是绝无可能出现的一箭!
源武藏心中大感诧异,他心思转念尚未结束,又一支箭疾射而至。接住这一支箭后,源武藏已知事情绝对不对了。又是一支一模一样的箭,角度、力度、速度分毫不差。瞥了一眼真田龙政,源武藏暗暗叹了口气。真田龙政预先要他护守,自然是已有所料,而他现在还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祭典他不清楚,因此神遗一族的武学不敢使出。毕竟是神族后裔,祭典又都是与神灵鬼魅相通,神遗一族的武学会否对这种沟通造成障碍他无法估计,于是只得老老实实一支一支将射入的利箭接下。不过片刻,他已接下十七八支箭,每支的角度、力度、速度都完全相同,对他而言虽然是轻松不值一提的动作,却也机械得令人心烦。
早在第一支箭射入的时候,乐师便吓了一跳,险险乱了曲调,真田龙政淡淡提点他:“不要分心。”他才振作精神全力吹奏。不过等到十几支箭都被源武藏准确无误地接下后,无论是他还是围观的村民都和源武藏一样陷入了近乎机械的麻木,而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舞蹈之上。
接这种程度的箭,源武藏几乎不需要用什么心思,因此在化消箭矢的同时,也在观赏真田龙政的舞蹈,看了一会儿,源武藏轻轻“咦”了一声。
他早年以武魁的身份行走天下,足迹遍及东瀛各地,各方的祭典舞乐几乎都曾见过,成为军神后,朝堂的大祭典也见过不少,但如今真田龙政跳的这支舞,他却从未曾见。然而舞步的繁琐复杂、舞姿的优雅灵动,却又绝不似乡间自行编排的俚舞,这让他甚感诧异。却不知真田龙政自己是否知晓自己在跳的是何舞。
真田龙政是知道的。
事实上,真田龙政并非是知道,而是猜出。在梦中见那巫女跳出此舞之前,他并未见过此舞,但结合着巫女跳此舞时出现的异象,他却大约可以猜出。
——这并非封印鬼门的舞蹈,而是开启天户的舞蹈④。
如果他所猜是真,那么他一丝一毫也不想告知源武藏此舞何名。而事实上,当今世上,真正还会此舞并且或许真能让此舞产生效力的,大约就仅有伊势神宫那位神子了吧?
不过这其实是拥有极其强悍力量的祭舞,作为当世第一的阴阳师,御行者或许也会?
东瀛的贵族基本都要学习舞乐,本身便有极佳的乐舞基础,真田龙政又过目不忘,因此仅在梦中见那巫女跳过一次,便已完全掌握。不过这不是普通的舞蹈,即使舞姿完全正确,也未必能发挥效用——这也是为何真田龙政会认为当世或许仅有伊势神宫神子与御行者可能真正掌握此舞。然而他却知这一点对现在不重要,此时此地,他只要能完整地跳完此舞,就已经足够了。
纷繁的舞步在他行云流水般的姿态中演绎,白色与红色的形影在苍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亮丽的色泽,在尺八与神乐铃圆润交融的演奏中,东南方的天幕渐渐绽出一道豪光。
“那……那是……?”
有率先被光线闪了眼睛的村民低声惊呼起来。东南方的天幕上,现出一道细细的缝隙,光线自缝隙中外溢折射出来,在深灰的背景中放出七彩光芒。
真田龙政舞姿未停,天幕的辉光渐渐为他镀上一层绚烂的光晕,天际的隙缝越来越大,似一扇门户在空中缓缓打开——
东北云团倏然激烈扰动起来,发出宛如滚水般奇异的哀鸣。随着云团不断地翻涌挤压,如同退缩般向中心挣扎,东南天户的光芒渐渐汇拢成淡金,温暖而和煦,在不断打开的门户中照耀向四方——
“阳光……?”
“太……太阳出来了!”
“啊啊……鬼……鬼门消失了!”
村民们此起彼伏的惊呼与欢呼中,满天的云雾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如冰雪消融。这一消融的态势直接蔓延至鬼门,磐石般的云团在阳光中挣扎而又销蚀,终于在奇异的轰鸣中消散得干干净净,那云团中的裂缝,也荡然无存。
“哈……哈哈……成功了!祭典生效了!”
村民奔走欢呼,真田龙政舞势一收,却站不稳步子,踉踉跄跄向后跌去。源武藏身形一动,抢到他身边,将他揽在怀中。
一手扶住源武藏的手臂,真田龙政气息不定,半晌说不出话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场舞实在消耗过甚。靠在源武藏怀中,真田龙政平定了半天气息,才睁开眼睛,向前望去。
“你的心愿已经达成,”真田龙政望着的地方是一片虚空,尚带着倦意的眸子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悲悯,“离开吧。”
在他望着的方向,空无一物的虚空中,慢慢现出一条身影,白衣绯袴的巫女默默地看着他们,半晌终于转过身去,光点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散出,终于至完全不见。
“守护之心,亦可杀人……”
依然以那奇异的悲悯的眸光望着前方,真田龙政低叹一声,一手撑着源武藏手臂,站直身子。
源武藏心中忽然一动,望向四周。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方才还欢呼雀跃的村民的声音消失得一干二净,四周的景物像被水墨皴染一般,忽然一笔笔变换了形象。金色的阳光已经消失,天是不算阴,却也算不上多明朗的普通秋末的肃杀。大地枯草断梗,牵连着破败的房屋、倒塌的墙壁、断折的房梁……蛛网层层结在檐角墙垣上,随着风,摇摇荡荡。屋瓦断脊间,随处可以看到扭曲的尸骸、散落的白骨,很少有完整整齐的骸骨,或许可以看出尸骨主人死前经历过怎样惨烈的状况。源武藏略微有些茫然地望着四周,这绝不是一两年可以破败成的样子,这个样子,至少应该已有七八年以上。
真田龙政也默然地望着周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子。”他静静地道,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继续往下解释,只是一转身走向村外,“传说杀人……”
源武藏略微怔了会儿,霍然望向方才挖出巫女尸身的地方。
他想,他已经明白真田龙政的意思了。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子,传说只是传说,鬼门并不在此,村子也并无守护的灵力。然而无论是忠实的守护者还是别有用心的破坏者,都笃信着这个传说。或许是为了野心,抑或其他,有人寄望着鬼门的开启,而偷偷射杀了正在村边练舞的巫女。
三日后就是大巫祭,自己死去,祭典破坏,鬼门将会开启……鬼门将会开启……
对自己的职守的强烈的责任感,对村子深切的担忧,巫女在死后幻想出了鬼门开启的种种情形。强烈的妄想,引来了真正的鬼⑤,杀死了全村的村民。而巫女一直困守在她构想出的世界中,不得真实,不得超脱,直至有人为她完成大巫祭。
从入村以来一直感觉的阴冷之感在方才消失了——不是在真田龙政完成祭舞天户门开鬼门消失的时候,而是在那无言的巫女消散的时候。
强烈的守护之心,反而成了毁灭全村的渊薮……
源武藏只觉口中隐隐发苦。他明白为何真田龙政要撑着完成此舞——不只是为了超度这困在自身妄想中的亡魂。巫女十年前大巫祭时的妄想,村子成了百鬼的祭品,再一个十年,再一次的大巫祭,已经不再有这个小村作为食物,招出的百鬼,又将是谁会成为它们的饵食?
沉默地望着断垣白骨,源武藏慢慢闭上眼睛。
冷风拂过大地枯草,挖出巫女尸身的土坑中,骨已化尘。一支锈迹斑斑的神乐铃被风吹得“叮铃”一声滚动一下,五色绪微微扬了起来,展开绪尾娟绣的小字:
“延历十七年……”
◆◆◆◆◆◆◆◆◆◆◆
注①其实源武藏见过一次死灵,在《月夜见》中,不过那时是秽物依附在了神灵身上而纠结住死灵们让他们不得脱身,所以严格说,不算是源武藏见鬼。而且,承和十年这时候,源对那事的记忆也根本没有恢复。
注②【“木神”之冠】以“木神”叶编织的冠。“木神”即红淡比,又称红淡、杨桐。茶科红淡比属,常绿小乔木或灌木。日本视之为御之神木。
注③【神子】即巫女。
注④【开启天户的舞蹈】即天宇受卖之舞。传说天照大御神被素盏鸣尊惊吓,将自己关在天之磐户之中,不肯出来,大地失去阳光,诸神寻来舞神天宇受卖命(天宇姬)在天之磐户之外舞蹈,遂将天照诓骗出天之磐户。
注⑤【鬼】日本对“鬼”的看法与中国不太相同。中国人死后称“鬼”,日本的“鬼”则相对类似中国的“妖怪”。然而妖怪在中国传说中是一种相对客观实体的存在,人化妖、人心化妖的情况很少。但在日本,“鬼”却要精神化许多,只要有强烈的执念、妄念,人便可能生出鬼角,化为鬼怪,鬼更可能由人心孕育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