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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这是——梦境治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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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红色灯笼里的蜡烛熄灭了。夜幕中的房间,没有了唯一的光源。
她身着一袭不知朝代的红色婚服,从熄灭的灯笼旁走过,毫无阻碍地来到房门前,用力将木门拉开。
一道刺眼的亮光,照亮了一屋喜庆的装饰。
由于光线过于强烈,所见之处瞬间就被白光吞没,她只能闭上了眼睛。
待再要睁眼,耳边传来了震耳的山呼万岁声。
她睁开眼,只见自己正站在宏伟的宫殿前,身上的衣服早已变成了玄色的礼服,脚下是俯身行礼的大臣们。
是了,她是这里的女皇,号令天下,享尽万民的臣服。
她想要放声大笑。作为唯一的王,她应该感到喜悦才是。但是她却笑不出来,眼前的一切似乎与自己无关。
她转身走回了宫殿,身后的宫女随即阖上了殿门,将那些虚无缥缈的繁文缛节一同隔在了门外。
咔哒,门关上的刹那,眼前的场景如同拉洋片般,一下就变了样。
她换了一身灰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一副商场精英的模样。此时,正借口躲进包间的洗手间,等待外面的客人内部商议合作事宜。
她侧耳偷听着对方举棋不定的议论声,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洗手台上的手机,带着一丝不耐烦。
待尘埃落定,她不慌不忙地洗了洗手,准备出去一锤定音。
就在她打开门的瞬间,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推送过来的是一条某游戏的活动公告。
她还来不及注意到那条消息,就被沙砾吹得睁不开眼。
黄沙漫天吹散了包厢内的觥筹交错,她此刻立于城头,望着远处凯旋的军队。身边的宫女低声禀报着文官对此次战役的议论与不满,里面便有她的蓝颜知己。
她眉头一皱,便已在心中拟定了下一批贬黜的名单。
她冷笑着摆手,将那人山人海从眼前抹去,只剩下空荡荡的石板地,被月色照得寒冷刺骨。
身边的宫女不合时宜地问道:“陛下,您即已坐拥山河,为何仍日日不悦?”
“山河?”
(我想要的是它吗?不,不是!但不知何时,我便陷入了不得不争的境地。因为一旦松懈,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即便它们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也放不了手。更何况它们曾经带给过我,我想要的东西。)
她仿佛看到昔日一同并肩的伙伴。他们在对她笑。
还记得第一次夺下战旗时,那些争相前来道贺的人群围得街道水泄不通。
但后来呢,伙伴不合,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她仍在努力坚持,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她成为了女皇,已经没有人可以与她同行了。
她低头望着被月色照得异常突兀的黑影,一时之间,竟忍不住去追溯这一切的起因。
黑影似乎幻化成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整天忙里忙外,维系着那个粗茶淡饭的家,好像从来不知被爱是何物。
那时她便下定了决心。她不要成为母亲那样无趣的女人,她要去争去抢,去夺回一份爱来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回忆令她有些不悦,她便用力甩了甩衣袖,打断了那有些怪异的黑影。她身后的宫女仿佛受到了惊吓,低着头,往后退了半步。而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
随后,她任由那宫女在身后跟着,信步来到了一颗香樟树前。那树高大繁茂,跟记忆里操场旁的那棵一模一样。
“文文,你在看什么呢?”
友人的呼唤将她带到了那个夏天的傍晚,操场上满是散步的学生,而她眼中只有旁边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青春少年。
他曾经是她的初恋。他们争过年级第一,竞选过班长,可能也占有过对方心里的唯一。但是他背叛了她,高考失利后便一蹶不振。但她不伤心,因为他不值得。
(真是可笑的纯情。)
无论过去有多渴望爱情,在步入社会后,婚姻都只会剩下柴米油盐。所以,她选择了她不爱的优秀男人,磨平了自己的棱角,只为打造一个令人羡慕的模范家庭。却未曾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个无趣的女人。
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只是这样的东西,她好不甘心。她想翻脸,但是人情世故束缚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真是可笑的女人。)
女人嘲笑起自己。冷冷的笑声,就像那些闲言碎语一般,否定着她的存在。
女人眼神里有一瞬的失望,但随即又恢复那高傲的模样。她转过身,看向之前出言不逊的宫女,似乎终于受够了她的胡作非为。
四周的景物忽地又变回了沉沉的夜色。
“你也很可笑,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吗?”
吴晨巍被女人的眼神震慑得无法动弹,月光的寒气似乎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心智。那不是一般的寒冷,是经历了岁月鞭打、人情冷暖之后的寒冷,透彻心扉。
他看到了强忍住泪水的少女,站在颓废空虚的少年面前,狠狠地将一个篮球砸在他身上。
他看到了强装镇定的女人,面对着眼神轻蔑、一脸不耐烦的客户,争取着合作机会。
他看到了强打精神的母亲,怀里抱着刚刚睡去的婴孩,在丈夫的鼾声中,准备着工作方案。
他还看到了女人在虚拟的战场上大杀四方,在绚丽的特效中翩翩起舞,在无数条赞美中放声大笑,但却在屏幕熄灭时,看着憔悴的自己,露出落寞的神情。
终于,他支撑不住,跪了下来。寒气令他瑟瑟发抖,四肢僵硬,呼出的水汽也化成了雾。而他身上的伪装正一块一块地滑落,如同他那被瓦解的心理防线,不堪一击。
晨巍!
霍老师厉声叫醒了他。
吴晨巍回过神,凭着内心最简单纯粹的幸福感,艰难地重新建立起内心的防线。
渐渐地,寒气从体内被驱散出来。他缓缓地站起身,调出了下一个梦境。
只见烈日之下,农妇弯着腰插秧,背后驮着不满月的女婴,嘴里哼着轻不可闻的曲调。女婴竟在她背上睡着了。
“如果回到原点,你想要怎么活?”
我这样的出身,重活一次,会有什么不同?
女人冷笑着。
“唐家婆娘,之前跟你提的事,怎么说?”
“俺家闺女不送,你不要再来了!”
“女孩有什么好的。正好有老板要,你可别错过这个机会呀!”
“你别说了,俺不会改主意的!”农妇拍了拍身后的孩子,坚定地冲着来人喊道。
那人见没什么好说的,便扔下一句“发财的机会都不要”就转身走了。
“发什么财!卖闺女发财,俺不稀罕。”农妇气得抓起一把泥便往那人身上丢去,吓得她仓皇而逃。
女婴被妈妈的动静惊醒,开始哇哇大哭。农妇忙轻声哄到:“囡囡不怕,娘不会不要你的。娘只要你健健康康的。”随后她又唱起了那支曲子。
“一背背,两背背,背的老娘阿夥(家)走一回,老娘问你几岁勒?和咱的绵羊大哥同岁的……”
吴晨巍回头看了看女人。只见她神色温和了起来,原本冰冷似霜的嘴角竟微微上扬,随后她也跟着唱起了那支童谣。
“绵羊大哥在阿勒(那里)?庙儿后摆(后边)吃草勒。甚(什么)草?菅草。雀儿(麻雀)过来搬倒,燕儿过来扶起。□□(青蛙)跳得楼底。养下的娃娃唤怪(个)全喜。”
歌声飘上云霄,烈日瞬间熄灭,只剩柔和的曲调令人昏昏欲睡。
吴晨巍莞尔而笑,退出了梦境。
投影熄灭了。
大家仿佛也被那首摇篮曲感染,沉浸在各自的回忆中。隐约能听到抽泣声。
直到霍老师与吴晨巍度过缓冲阶段,恢复了意识,才有人回过神。瞬间,掌声响起,大家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围到了试验者的身边,不等霍老师开口,便七嘴八舌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期间,虽然有人开了灯,但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刚才的试验上,所以并没有人发现偷偷站在教室角落的外人。
“太惊险了!”欣兰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感叹。当她转头想询问陶末的感想时,却发现对方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她俩刚刚悄悄摸进了教室,站在后门,旁观治疗组的试验。
虽然不知道被治疗者的病情,但是仅凭刚才投影在屏幕上的梦境,陶末就充分共情到当事人的孤独、空虚、痛苦。其实在看到女人被红灯笼照亮的面孔时,她就已经身临其境,跟女人一同感受场景变化带来的情绪波动。
陶末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落泪了。忙碌的生活麻木了她的感官,她以为一切喜悦悲伤都变得平淡如水,自己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但其实那些触动在她内心如同洪水一般越蓄越多,却找不到出口。
而刚才,看到吴晨巍构建的梦境与被治疗者自身的梦境,不断切换,相互冲击,彼此融合,陶末内心的洪水突然找到了方向,随着那首摇篮曲,倾泻而出。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她有点想认识那个构建梦境的人。
欣兰看着左右两边完全不同的气氛,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早已杵在一旁的庄教授不急不忙地说道:“分享会快开始了,我们下楼吧。”随后便轻轻打开门,往一楼研讨室走去。
欣兰还来不及想自己的导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下意识答应后,便拉着陶末走出了教室。
陶末忙用袖子胡乱擦了下眼泪,有点尴尬地道了声歉。
“第一次看治疗实况,是容易这样的。”欣兰宽慰道,“没时间了。我们等下再聊呀。”
说完两人便一路小跑,回到了研讨室。
庄教授在分享会上介绍了现在国内心理疾病的发病以及治疗情况。
随着物质生活得到满足,精神世界大大小小的问题逐渐显现。但由于缺乏对心理健康的认知,很多问题得不到重视。情况乐观一些的,可能会在时间的帮助下,逐渐自愈。但那些无法自愈的人,只能忍受着内心的折磨,等待一个解脱的机会。
当听到庄教授提到,音乐、绘画等作品也可以治愈人心时,陶末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但是她并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于是等分享会结束后,她便主动向庄教授问出了自己的难题。
“当你用心创作的时候,你的作品就拥有治愈别人的力量。”
陶末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也打算这样去实践的。但总觉得这个方式有些过于低效。如果它是行之有效的,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得不到治愈的人呢?
庄教授似乎看透了陶末想法,随即介绍了另一个方式——协助进行梦境治疗。画师的想象力对构筑梦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虽然目前有调梦仪的帮助,但是在面对严重的心理疾病时,调梦仪对患者梦境的干涉能力会受到极大的压制。经过试验,已经确认由真人协助进行梦境的构筑,可以有效对抗患者不受控制的梦境。
此外,并不是所有的画师都可以配合进行试验。由于试验涉及对抗被治疗者的潜意识,所以如果画师本身的意志不够坚定,自愈能力不强的话,很容易被影响。轻则导致情绪低落,重则会引发心理疾病。
虽然庄教授提到,通过陶末做的心理测试接过,以及欣兰对其的观察反馈,他觉得陶末有协助试验进行的潜力。但是她依旧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刚才那个案例的当事人,最后痊愈了吗?”分享会结束后,陶末拉着欣兰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只见欣兰垂下眼帘,躲避着陶末期待的眼神。
见状,陶末便知晓了答案,她不自觉地想起了女人在夜色下的孤独神情。
一旁的欣兰则轻声讲述着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在接受治疗了。我们还制定了好几套治疗方案。”她的语气中多了些受制于不可抗力的无可奈何,“但是现实的打击来得太快。我们只进行了一次梦境治疗,她就……”
陶末想起庄教授分享的数据,不由得忧心起此时有多少得不到治疗的当事人,正备受折磨,就如同前段时间的自己一般,甚至更加痛苦。
欣兰不希望这件事给陶末造成困扰,便安慰她:“现在她能作为案例帮助到我们,或许也是一种能让她得到宽慰的方式。”
陶末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刚才那个梦境,是由两个人构建的吧?感觉风格差别挺大的。”看到欣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后,陶末追问道,“除了当事人之外,另一个构建梦境的是谁呀?”
欣兰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便回答道:“那是引导组的成员,叫吴晨巍。他是临时来治疗组学习的。”说着便观察起陶末的表情,“你对他感兴趣?”
“不是,就是有一点好奇。”陶末慌忙否认,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
感兴趣什么的,这对陶末来说,是个有点可怕的词。因为在她看来是,这似乎就是意图不轨的同义词。但是,她确实是有点在意。
可能是因为他的梦境让自己落泪了。也可能是因为,他说话的口吻莫名地令她觉得熟悉,熟悉到能让自己安心地释放情绪。
不过,陶末并没有想过要去认识吴晨巍。对于像他那样的存在,陶末从来都是放在心里,恭恭敬敬地摆着,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即便只是交谈几句,在她看来都是不能轻易有的奢望。
欣兰看着陶末离开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她答应做协助者了吗?”
身边传来一个平静的、毫无感情的问句,让欣兰冷不丁地被吓出一身冷汗。
“邹和,你下次走路出点声音行吗?”欣兰对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博士生就是一通吐槽,但见对方毫无反应,便只好说回了正事,“还没呢。她挺纠结的。但我觉得她会接受的。”
“嗯,我也觉得。”邹和淡淡地回了一句,带着他特有的令人信服的口吻。
欣兰看着这个平时难得对什么感兴趣的男人,不禁有些好奇起来:“话说,老师为什么选她呀?你知道吗,她刚问我晨巍的事!原本引导者就应该避免跟被引导者再次接触,但现在这样,不是制造让他们接触的机会吗?”
“不会的,今天就没碰上。”
“那还不是因为我刻意安排了一下嘛。但很多事情可没办法预料!我就没想到今天晨巍会去做试验。”欣兰回想起中午的事,有些担忧起来。
“我觉得老师没有要避免他们接触。”邹和想到还有工作要做,说完便转身打算上楼。
欣兰忙跟了上去,继续追问着:“欸?是吗?你是不是知道老师的计划呀?”
邹和没有正面回答,他想到了在陶末梦境中出现的道殷,便没头没尾地说:“她的梦境有些特别,可能会带来不一样的试验数据。”
欣兰停下了脚步,一头雾水地目送着邹和转进了二楼的走廊。虽然她知道陶末接受过吴晨巍的引导,但出于隐私保护,她并不清楚引导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从与陶末的对话中,欣兰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她叹了叹气,决定不再纠结,想到晚上的约会,便又恢复了平日里轻松欢快的模样,哼着歌往自己的研究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