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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海市蜃楼 ...

  •   2004年10月15日星期五晴

      Sandy的实习期满,就要离开公司了,今天中午,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顿饭,算是为她送行。

      去的是一家印度餐馆,午饭的菜单上放眼看去,“黄咖哩鸡套餐” 、“绿咖哩鸡套餐” 、“红咖哩鸡套餐” 、“白咖哩鸡套餐” ,一律五快九毛五一份,完全是咖哩的天下。大家一字坐开,点了或黄或红或绿或白的咖哩鸡套餐,一边喝着加冰块的可乐一边吹牛。

      Kristin最后一个到,笑眯眯的从包里拿出各种各样小礼品,有带着公司标记的棒球帽、圆珠笔、T恤衫,更有她自己买的巧克力、笔记本、茶杯等小玩艺,还亲手为Sandy写了一张卡,弄得Sandy眉花眼笑的连声说谢谢。几年来,部门里所有实习生临走时收到的礼物差不多都没有Sandy这次一个人收到的多,即使她已经表明了没有兴趣回来工作。就因为她是大老板的女儿吧,六个月的实习结束比有些人在公司服务十几年退休还来得轰轰烈烈。上次David被“清理”,因为他毕竟在公司已经做了多年,他们部门还是为他进行了一次告别聚餐。我和 Jason 去参加了,本以为应该很热闹,结果场面却出乎意料的惨淡,他们部门主管没来,同事也只到了十来个--大部分人八成是还没弄清楚他和老板之间有没有什么过节,生怕万一去错了得罪老板,索性不去。到场的同事不是其他部门的,就是和他共事多年、又不那么怕老板的老臣子,大家凑钱买了一件印着公司标志的电脑包送给他算是临别礼物。David面上高高兴兴的收了,还开玩笑“这种包只能带着来上班,背到大街上人家看着傻兮兮的” ,但我们都看得出他心里并不太好受。

      不过人心大概都是有点趋炎附势的,同事们虽然心底里不以为然,面上都还是做得飘飘亮亮,也准备了很多小礼物送给她,我和Emily也合订了一个水果派算是餐会的甜点。

      吃水果派的时候,Sandy突然冲着我和 Jason 笑嘻嘻的说,“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的脸发烫,不知该怎么回答,斜眼看看 Jason ,他也笑而不答。Sandy不放过我们,再三追问,我听见 Jason 说,“这个问题应该问 Jenny啦,怎么来问我呢?”

      大家“轰”的一声叫了起来,“哇,Jenny,看你的啦!”我的脸更加烫,只是一个劲的低头笑,不敢看人家、也不敢看他,心里面却好像那层抹上了糖浆的水果派,甜得好像要滴出蜜来。

      2004年10月16日星期六晴

      今天见到 Jason,我心中暗地期望他会重提昨天他说的“这个问题应该问 Jenny啦,怎么来问我” ,可是,我们两个从购物商场最东面的 Macy’s 一直走到最西面的 Sears,我的腿都已经走酸,他却一直都没有提起。

      仔细想来,他好像还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切实的承诺。不错,他是说过他爱我,可是,简简单单一个爱字,当时听起来固然重如泰山,要拿它来面对天遥地远的分离、那么多漫漫来日、前方无数的未知,依然觉得轻如鸿毛。放在心里,只像一点火柴光,亮时辉煌夺目,刹那间就烟消灰灭;而我要的,是一个壁炉,厚重的,温暖的,旺旺的烧着黑炭。加利福尼亚没有冬季,可是,隔了一个太平洋的思念,再怎么灿烂的阳光,也只会冻成冰块。

      是不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些话就不再那么容易说出口了?还是人懂事以后,就知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

      可是,假如他开了口,我一定会答应的呀。再过两个月,我就满二十六岁了,那还是美国的算法;如果按照农历来算,我就差不多二十八岁了。即使是二十六,好像也差不多应该结婚了吧,我那个小了我一年零八个月的妹妹都已经大着肚子等着做妈妈了。而且,Mimi和 Cidny也老早提醒我,嫁一个已经有绿卡的人,可以免过自己办身份的艰辛,何况,以现在这样的经济环境,也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其实,也并不全是绿卡或者年龄的问题--我不否认它们确实有一定影响,但是,不知为什么,有他在身边的时候,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宁。比如说就象现在,他走在我的左边,他的右手拉着我的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的捏着我的手指关节,不时转过头来给我一个微笑。这一切细小的动作,他做起来是那么自然、体贴,说不上有什么意义,却好像又有着最深沉的意义。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和他天长地久,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从人生的此岸一直走到彼岸。这个世界上有二十五亿男人和二十五亿女人,我们各自从自己的二十五亿中走出来,没有早一刻、没有晚一刻,越过一个太平洋,居然正好相遇,现在并肩而行。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

      爱情,也许原来就是一个奇迹;而且,既然看见了,就让人忍不住想要让它成真。

      这些念头,被昨天Sandy的玩笑一点,竟然象雨后春笋一齐涌了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曾几何时,出嫁这个念头遥远得好像天边的海市蜃楼,转眼之间,居然就近在眼前。

      转来转去,我的腿越来越沉,正好角落上有几张椅子,我立刻拉着Jason去坐下。坐下以后,抬头一看,前面正对着的,竟然就是蒂芬尼珠宝店。那好像是我们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蒂芬尼店,Mimi 那个一克拉的钻石戒指,应该就是在那里买的吧。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天意呢?

      每一次逛这个商场都会走过这家蒂芬尼店,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走进去,有一次Cindy确实建议去看一看,她说“不一定要看戒指的啊” ,我还是觉得别扭。对我而言,蒂芬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代表了承诺和婚姻,一个人去逛,随便怎么潇洒,都多多少少有点自怜的味道,不如不逛。而且,我对首饰也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可是,今天,坐在这家珠宝店的真对面,看着里面优雅的淡蓝色的墙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橱窗、还有那些隔了老远都能看见它们流光溢彩的钻石。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去感受一下那些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的味道。刹那之间,蒂芬尼,对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我突然想起,很多小说、电视剧里,求婚都是发生在蒂芬尼珠宝店前面的,十有八九是男女主人公一起逛街走到这里,甚至他们刚刚吵过架,然后男主人公突然冒出一句“不如给你买个戒指吧”,然后两个人幸福的拥抱在一起。每每看的时候,总觉得他们有点做作,或者,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向往浪漫的人;但是此刻,我想,这样的事情假如发生在我身上,我大概应该也是会很开心的吧。

      这样的的事情到底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偷眼看Jason,他正一本正经的盯着旁边一家蜡烛店的橱窗。我几乎是怀着祈求的心情希望他回过头来,他却依旧自顾自看得聚精会神,好像那个橱窗里的一圈彩色蜡烛有什么天大的奥妙。

      我期待着会有奇迹出现,可是,什么也没有。二十分钟以后,他说,“唉那边那家鞋店好像在打折,你不是想买一双平跟鞋吗?不如去看看吧。”

      我突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其实,他一定知道的。他一定明白我心里的期待,也一定感觉得到我含着祈求的目光,正因为如此,他才那么毅然决然的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种感觉像一把刀一样直扎到我心里去,一阵麻木,然后慢慢的开始痛,越来越痛。

      我对Jason说我累了,逛不动了,想回家。我想回家,躺到床上去,那样,我才会有足够的力量去对付心里的疼痛。

      2004年10月17日星期日晴

      Jason带我去参加一个所谓“海归派”的聚会。其实,与其说是“海归派”,不如说都是些“空中飞人”,长年在中国和美国之间飞来飞去,拿出名片来好多都是VP就是Director,谈的话题无非是在什么地方买房子风水好或者现在国内搞什么行业挣钱,跟他们稍微聊两句就能让人掂清了自己的斤两--在这么多年轻有为的同龄人面前,我一下子发现自己长期以来时不时引以沾沾自喜的资本,其实根本都算不上什么资本,我包里那几张印着“软件工程师” 的名片连拿出来的必要都没有,何况上面的手机号码还是用圆珠笔写上去的--公司为了省钱,现在凡是不和客户直接打交道的员工基本都不给印名片了。

      几个女孩子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谈论圣约翰这一季的时装,中间的一个穿着一件酒红色斗篷、远看像把一条毯子披在身上的女孩我看着有点眼熟,仔细一瞧,居然是小云。

      Jason 走上去和小云打招呼,“你怎么来的?我早上还给你打过电话想问你要不要搭车,结果你电话占线。”

      “搭琳达的车,”小云指指身边的一个女孩,“早上就是跟她在煲电话粥。不过,回去的时候,介意送我一段吗?琳达要去市中心做头发。
      Jenny,你好,好久不见了。”她今天不知涂的是什么润唇膏,嘴唇显得晶莹丰润,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她一边说,一边投来一个亮晶晶的微笑,揉和着清脆的笑声。那种笑声,是运气好、而且知道自己运气好的人才会由衷发出来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干什么的,可是,仅仅那一个微笑就已经足够告诉我,她应该不简单。

      第一次近距离正面看小云,我发现她其实算不上很漂亮。她的眉毛有点稀疏,眼睛是单眼皮,右眼角下还有一颗小小的痣,五官好像都没有什么特别,可是等她一旦扬动眉梢、微微眯起右眼,把嘴角弯成一个可爱的弧度时,谁都不得不承认她拥有一种迷人的神采,一面落落大方、一面又有点小女生扮可爱,让人不由得不想去夸她两句。

      “没问题。” Jason 回答。其实,小云问那个问题时的神态,根本不会给人机会说“不” 。

      原来他们说好都要来的,原来 Jason 早上出发前是给她打电话。我心里隐隐有点不快--人家又没说要搭你的车,你自己在那里起什么劲呢?

      这个聚会在一家乡村俱乐部举行,窗外就是一大片绿绒绒的草地,远处是一个湖,再远一点,就是加州明净碧蓝的天空了。

      吃过饭,有一些人到草地那边的湖边去,我们剩下的人就三三两两坐在俱乐部外面的凉台上喝咖啡,聊天。其实我并不特别喜欢交际,特别是在自己不熟悉的人,我往往只会微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Jason在和一个人谈国内的软件行业发展状况,那个人胖胖的,一说起话来嘴一咧,两边的腮帮子象鼓风机一样,厚厚的嘴唇就直往外冒各种各样我听不懂的词,好像带P的还特别多,什么 ESP, ICP, HLP 等等,一句话讲到一半还忘不了加上一句you know what,有时候一句you know what 紧跟着另外一句you know what,让人替他觉得辛苦。

      我听得云里雾里,於是去洗手间补了一下妆,回来的时候,那个胖子已经走了。Jason一个人站在窗前,好像在全神贯注的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我悄悄的走到他的背后,想趁他不注意在他耳边大叫一声,吓他一跳。

      可是,等我走到他的身后,我突然什么也叫不出来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封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那么凝神注视的,是一个穿着酒红色斗篷的背影。Jason 不会看错,我也不会看错,因为,在草地尽头的湖边,只有那么一个背影。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那个酒红色的背影显得有点寂寞;她不知道,在远处,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它;而那双眼睛的背后,却还有着另外一双寂寞的眼睛。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Jason一定还没有忘记她。因为,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时,整个人好像完全封闭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那个世界,像商店橱窗里那种漂亮的水晶球,里面盛着海市蜃楼一样迷人的图景,我可以看得见,可是,却进不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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