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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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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坐在屋子后院花园里的木秋千上,和煦的晚风吹拂着她的手腕与脸颊,在这三月的尾巴,在这黄昏降临的时刻,她头一次感到春日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苏醒的迹象。

      他交叉着脚踝,衬衫的长袖挽在手肘,放松地将左臂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秋千的长椅随着他双腿轻微的曲直而吱呀摇荡,支架上缠绕的牵牛花的新叶也一同在微风中颔首。带她参观自己的家时,他告诉过她这架秋千是他小时候和他的“老爹”一起做的。她于是说,在她的语言里,她会管父亲叫“塔塔”——他一直喜欢自己与他分享一些她母语中的词汇;在他上学时,因为围绕着移民政策的政治争议,几乎没有学校能开设外语的课程。他说,他跟着一个杂货店的老板多少学会了些西班牙语,又和朋友的妈妈学会了法语。她打心底感到佩服;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家庭环境,她绝不会主动花心思去自学一门陌生的语言。而他也喜欢叫她把在欧洲生活的故事讲给他听,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到更远的地方去。

      她稍稍仰头,将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瑰丽的紫红色云层在她眼前赤橘色的天空中铺展而开。夕阳映衬下的花园神秘而安静,荚蒾、山莓与杜松子的灌木温驯地背倚着栅栏聆听风声,环绕着秋千的鸢尾、水仙与郁金香就像轻纱薄幔后的窈窕少女,使她不禁想起儿时家中的花园,想到母亲曾在她刚记事的时候带着她与谢什到郊外虞美人与矢车菊盛开的山坡上野餐。紧接着,她想起一件两年前的事来。

      “因为谢什的老师告假回家,我们有了一个月的空闲时间。我们原本想,也许可以借此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度假,欧洲大陆外的一些地方。”这时她的英语已经足够熟练,能叫她颇为流畅地阐述一段事件;她的口音使她的叙述轻缓而腼腆,他注视着她回忆往事时略显遥远的面庞,留意到她话音里残留着大舌音痕迹的更加分明的R,留意到她如何将所有的齿音替换成较为有力的齿龈音,或是更加均匀的重读与更加清晰的尾音,以及无意间省去的冠词和重叠的时态,不免心想,或许他可以一直、一直听她不紧不慢、语调轻软地讲下去,“我们当时差点就去了,因为国王登基,整个英格兰都很热闹。而且正好是五月,说不定我们能赶上大春季花展、看见国王和王后呢。”她略带落寞地叹了口气,“但最后我们还是没有去,因为那时候我还比较小,谢什担心我会晕船。但在来美国的轮船上,反倒是他难受得起不来床,还得是我来照顾他。”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在她提起这件事时缓缓皱起了眉头,嘴角紧抿而微微下撇,明亮的蓝眼睛也因这纠缠的情绪黯淡了几分。他有些不安地直起脊背,侧过身,严肃地面对着她说道:“说实话,我还是很难相信你的哥哥就这么让你一个人过来。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住在西海岸!而你甚至还没有成年——”(“如果在加州的话我就已经算作成年了,”她低声嘟囔着抗议,“你们美国的标准真是奇怪。”)“如果是贝卡或者玛丽,哪怕是米莉,我都绝不会放心她们一个人去到这么远的地方。你还得一个人回去,不是吗?”即便这个念头让他的嗓音里掺进了一丝不舍,他还是认真而忧心地继续计划着,“我问问我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不久之后打算去加州的,最好你能有个年长的女伴。老天,你真的以为我会在明知你不得不一个人在鱼龙混杂的火车里待上整整三天三夜的前提下,就这么无动于衷地任由你离开吗?”

      她怔愣了一瞬,转而看着他笑了;在暮色消散的深紫色调里,他的体温与他的关切都让她从心底涌起一阵花瓣般安静而柔软的温暖和感激。“O, moj drogi.” 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温声解释,“你是一个好哥哥。但我很小的时候就和谢什一起一直在路上,所以他知道我不会害怕,也有能力保护自己。”(也只有他知道我的秘密,她想。)“我有单独的隔间,谢什也给了我防身的武器,我不会有事的。但——谢谢你,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米修,我会在芝加哥给你发电报。我一定不会有事的。”她看见他的眼中仍流露着迟疑和忧虑,似乎要开口反驳,便转而牵起他的手,改变了话题,想日后再与他商议此事,“那么,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家的花园?”

      —

      周日去超市采购的时候,出于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甚明白的理由,艾伦买了一束花。一打浅粉色的玫瑰,并不是她最喜欢的品种;但当她推车路过这排从来不曾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五彩斑斓的鲜花货架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对自己道:为什么不呢?夏花的种类并不如春天的繁多,艾伦的目光扫过样貌朴实敦厚的向日葵和康乃馨,绣球与非洲菊,最后落在一簇精巧可爱的小玫瑰上。她想,如果买下这束花,也许就能证明她的日子微妙地、难以言喻地变好了一些——并不是由坏到好那般黑白分明的转变,而是……就像一束毫不起眼地搁置在墙角的茶几上的花一样,多了一些色彩与憧憬,一些美丽的、让她莞尔的画面,一些无所事事时可以闲适而愉悦地观察和欣赏的东西。

      在夏末仍旧炎热而张扬的艳阳天里,艾伦抱着纸袋,捧着玫瑰,不紧不慢地靠边行走在街道梧桐的树荫下,“矢车菊与罂粟花圆舞曲”甜美又轻快的旋律不禁让她想象起宝石般艳丽的花朵跟随她的脚步盛开的景象。

      艾略特一直对她凭空欣赏乐曲的爱好感到惊奇;“如果是钢琴的独奏我大概可以理解,但是你竟然也能凭想象听见乐团的部分?”他枕着脑袋平躺在门廊的金属秋千上,狐疑地瞥了一眼在一旁翻看乐谱的艾伦,“那如果我叫你唱出……比如说拉三第三乐章的弦乐部分,你能做到吗?”艾伦歪着脑袋试验了一下:“我不太能……把不同的声部分开听。就像一幅画,我或许记得它的全貌和细节,但我不知道每一道比划背后是如何调色而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艾略特发出了一个半是难以置信,半是肃然起敬的声音。他用穿着袜子的脚尖戳了戳艾伦的膝盖:“无论如何,我感觉这可是个足以让你上电视的天赋。说不定你是有点天才基因在身上的。”艾伦摆了摆手,心虚地辩解:“那倒不至于,顶多只能帮我消磨一些时间,或者给我省下一副耳机而已。要是别人叫我证明自己,我也不可能把脑海中的声音播放给他们听。再说,在心里听到是一回事,在手上弹出来是另一回事。心中的旋律再生动清晰、富有层次,我也不可能成为阿格里奇。”但艾略特像是没听见她的答话似的,突然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子,气鼓鼓地瞪着艾伦:“这么说来,你也从来不会忘谱……这也太作弊了!——不对,艾里,Meine liebe Schwester……难道我们合奏、我忘记怎么弹的时候,是你一直在配合我吗?”艾伦愣了一瞬,一时间回想不起任何如他所说的例子,便之好俏皮地撒娇一笑:“即兴发挥也是很重要的技能,艾尔,Mein wunderbarer lieber Bruder.”

      而此时此刻,艾伦侧耳倾听着仿佛由林叶间的风捎来的旋律,玫瑰冰凉柔嫩的花瓣随着她的步子一下一下扫过她的脸颊,草木微弱的清香让她的心情也一同明媚起来。她走过一个安静的街道的拐角,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粗哑却欢快的嗓音:“艾里!上午好!老天——”

      艾伦吓了一跳,她伸长脖子,企图越过鼓鼓囊囊的两个纸袋和花束看清对方的样貌。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却蓦地感到手上一轻——什么?艾伦心中的乐曲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戛然而止,她呼吸一滞,登时感到自己的思绪和动作都像被按下了慢动作,哪怕她怦怦直跳的心脏激烈得像是要冲出嗓口,她的意识却宛如置身事外一般无动于衷地观察着事件的走向。

      男人仍在毫无察觉地絮叨着:“艾里,你可真了不起,这些东西可不轻哦?你从这个方向过来,是去了迪莱超市吗?得走快二十分钟吧!来,来,我帮你一起带回去。”他爽朗地笑起来,径自向前走去。

      艾伦呆愣在原地,眨了一下眼睛,迟迟对上了马克大叔回头向她投来的亲切憨厚的目光。“哦……哦!”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干笑了一声,快步跟上去,“上午好,马克。谢……”她暗自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突然破了音,只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重复道,“谢谢你,呃……”

      做得好,艾里,你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人生。艾伦一边绞尽脑汁企图想出一句正常人之间闲聊的问话,一边沮丧地在心中自言自语。疑病妄想症,是叫这个名字吗?也许她得去看看心理医生。老天,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近日来她愈发一惊一乍,好像失去了某个赖以生存的感官一般毫无缘由地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不知所措。无论是同事再寻常不过的问话,还是在沙发看书时忽然响起的门铃,都足以让她茫然而惊诧地在原地恍惚良久,仿佛应付这些事情需要做好多大的心理准备似的。但当然,话又说回来,与马克一家的亲近无疑是她近来的生活中最为美好的转变之一:当苏菲用她那双温柔的母鹿般的棕色眼睛注视着自己向她道别,当奥莉年轻而腼腆的脸颊因自己对她的琴声的赞美染上红晕,或是当米娅和马克牵着比利(一只老成又安静的比利时牧羊犬)远远在马路对面朝她挥手问好,她才恍然间意识到,上一次被施以长辈们和蔼的关怀与孩童们质朴的喜爱,被本是萍水相逢的人们如此真诚地在乎着,竟已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哪怕只是远远观察着这样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哪怕只能间或与他们产生短暂又浅淡的交集,也足以让艾伦的嘴角随着回忆不自觉地泛起微笑。——或许正因为此,正因为她单调如白纸、沉寂如荒原的生命里在短短的一个月却接连出现了这么多可爱的、令她牵挂的人们,她才需要一些过渡的时间,来适应这有人关照,也有人会与她随意而熟稔地交谈的日子。

      艾伦将鼻尖埋进清凉湿润的玫瑰花束,(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在漆黑的储藏室角落的静静搁置的旧书桌的抽屉里那样毫不起眼的地方,她想起有人曾在她的耳畔轻唱,“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是的,她记得他在月色里轻唱,“在六月里迎风初开。”)她感到自己的呼吸缓缓平静下来。艾伦摇了摇头,勾起嘴角,玩笑地开口:“怎么说呢……可不要小瞧弹钢琴的人的臂力。”尤其是一个正在练习拉赫协奏曲的钢琴手,她颇有些自豪地想。

      马克大笑了两声:“了不起。说起来,工作还顺利吧?”

      艾伦点点头:“孩子们都有认真练琴,这是最让我欣慰的事情了。”

      “很好,很好,”马克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露出无奈的神色,“最近奥莉练琴也变得勤快了,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得不顺还会哭鼻子,有时候我还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十月底有个比赛,看起来她想认真准备一下呢。”他向艾伦坦白,“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会为她感到骄傲的。”

      艾伦不由得莞尔,随后惋惜道:“当然。只是我不会小提琴,要是可以帮到她就好了。”

      “说到这个,”马克若有所思地扬了扬下巴,随后转头慈爱地看着她,“奥莉很喜欢听你弹琴,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她在琴房外面等老师开始上课的时候,听见你教课示范给学生的琴声,跟我说她都听入迷了呢,还嚷嚷着后悔当初没有决定学钢琴。”

      “真的吗?”艾伦受宠若惊,感到自己的脸颊霎时间热得像刚刚走出桑拿房,她不知所措地抱紧了纸袋,支支吾吾地嗫嚅道,“奥莉,她去上课的时候随时都欢迎来听我弹琴,我没想到……当然,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但是如果她愿意,我是说,你们都可以——甚至如果她想学,我完全可以教给她一些基础的指法和音阶……就是,如果您也没有意见,然后如果她有时间然后想试一试,什么的……”

      马克爽快地大笑起来,拿手背拍了拍艾伦怀里的纸袋以示赞成和感谢。实话说,她很感激马克没有直接触碰她的身体,直到现在,旁人的接触还是会让她隐约感到一丝不自在——除了巴基,艾伦想,没错,除了巴基。“谢谢,艾里,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告诉奥莉的。要我说,你在这样一个小地方教琴实在是有些屈才,就没有想过去纽约发展吗?”

      这个话题不免叫艾伦有些措手不及,她“呃”了一声,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我就是想……现在的工作也没什么不好的,经济上没有太大困难,我也没有任何不满……在城市里打交道,我想大概艾略特更擅长这些事情。我现在所拥有的……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从没有人对她抱有过期待,艾伦想,无论是她的父亲,艾略特,她的教授与同学,还是她自己;从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于是她便安然地停留在原地了。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对自己说,眼前的景色被正午的阳光洗刷得几近发白。那些追梦与拼搏的励志电影很好,但那并不是她,但她无疑是幸运的,她仅希求自己一人的生命中既无狂喜、也无磨难,那些作家总说起的人类命运中所必须追寻的自我,早在她第一次在琴键上奏响音符时安然地显现在了她的面前。

      “当然,当然,只要你开心就好。”马克在艾伦家的栅栏前停下,将纸袋转交回艾伦的手中;他没再追问下去,显然无意打探太多,以免显得冒犯,但闲谈提起自己的生活时倒是大大咧咧,毫无保留,“那我就送到这里喽?我正要去米娅暑期班的最后一节展示课呢——自从她上次上台表演,就好像上瘾了一样,隔三差五要在客厅给我们拉曲子。我能说什么呢?孩子有热情总归是好的。本来苏菲一个人去就够了,毕竟我要开车带奥莉进城,她倒是为此生了一晚上的闷气。不过奥莉最后还是把我打发走啦,她是个好孩子,上帝保佑,比米娅省事多了,我想这五年对她也不容易,就算她什么也不提,我还是希望能多为她做点什么,你知道吗?唉,做父母的。”

      艾伦尚未理清马克所言究竟是何意,便见他大手一挥:“不说啦,就这样,祝你今天愉快!”艾伦腾不出手道别,虽说心有疑虑,但自认不应表现得太好管闲事,便只是一边细声道谢,一边感激地点了点头。她正要转身,却听见马克再次开口喊道:“噢!奥莉,甜心!”

      艾伦再次一怔,下意识又受惊似的回过头,便看见同样手足无措的女孩半张着嘴,紧攥着书包的背带,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马路对面。她顿了半晌,终于妥协一般垂下脑袋,磨蹭着步子走到正在交谈的二人不远处,语调微弱地向马克打了个招呼。

      “爸……”奥莉的视线倔强地黏在自己身前的石砖上,大约并没有料到自己出门会撞见自己的父母,她的脸颊窘迫得有些泛红,肩颈僵硬地紧绷着,话音里几乎有谴责之意,“……你原来还没走啊?”

      艾伦捧着纸袋,一时间不知是该为马克还是奥莉感到愧疚,她的视线在气氛逐渐尴尬的父女之间扫过一圈,有些慌张地开口解释:“马克刚刚在帮我搬杂货店里买的东西,他大概也没想到会遇见我……”

      奥莉极快地抬头瞟了她一眼。与她的母亲别无二致的小鹿一样温驯的棕色眼睛害羞地躲在眼睫后边,脸颊的红晕染得更加鲜艳。“这样啊。”她说,随后在刺眼的阳光底下陷入了沉默。

      “对,就是这样,不过我想我是多此一举了,据我们艾里亲爱的所说,她可是很能搬东西的嘞!”艾伦想要推脱,却不知如何、抑或是是否有必要开口,只好鱼吐气泡似的张了张嘴,自暴自弃地往纸袋与花束后面躲得更深了些;而马克,他大约习惯了奥莉与艾伦的腼腆,不以为然地大笑一声,揉了揉大女儿的脑袋,最后说道,“好吧,那我得走了,你也玩得开心,奥莉宝贝。日后见!”

      马克吹着口哨沿着来时的路走远了。艾伦与奥莉隔着她怀中堆积成山的纸袋不知所措地对望着。她是个高瘦的孩子,有些驼背,生长期和宽大的T恤让她看起来几乎像一根竹竿,即便是如此酷热的天气,她栗色的卷发仍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她的大部分面容。艾伦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留意到她的重心正倾斜在左脚,羞于直视般微微侧着脸,全身紧绷得一动不动,如同一只被人类视线禁锢住而随时想要逃跑的灰松鼠。她想起在合奏排练时她倚着墙壁沉默而腼腆的模样,想起拜访邻居家时她总是一个人远离着热闹的中心、蜷缩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那张被手机屏幕的冷光无声点亮的没有表情的脸,想起马克提起他原本要开车送奥莉进城,却被她打发走的事情;最后,她想起马克说她喜欢听自己弹琴。艾伦心里不禁涌起了一阵错位的关切与担忧;是的,或许她没有资格假设和探寻她的烦恼,或许是她想得太多,她的担心也太过多余,或许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过去,但至少……至少她应该朝她真诚地笑一下,说些和善的话,祝她玩得开心。

      “奥莉,”在对方下定决心拔腿逃走之前,艾伦温和地叫住了这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不确定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决定回到她最熟悉的话题,“我是说……随时欢迎你来我家玩,你可以带上你的琴。上次我们的合奏效果很棒,不是吗?或者……如果你练习曲目需要伴奏的话……反正只是一条马路的距离。”

      奥莉的脑袋埋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抵住锁骨,但她的身形放松下来。她像是不知如何回话般抿紧嘴唇,犹疑不定地晃了晃身子,随后再次快速地抬眸瞥了艾伦一眼——她笑了起来。她的欣喜和羞涩都是如此清澈而柔软,让艾伦不禁想到迎着碧蓝的天空盛开的野花。

      艾伦突然想,是的,或许她可以送给她一朵花。

      “你想要花吗?”她话不过脑子地拔高音量开口问道,紧接着便在愈演愈烈的尴尬之情中匆忙解释起自己唐突的提议来,“我买了玫瑰,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花买来就是应当送人的,我原本打算送给我自己,但如果这束花能带给你好心情的话,你愿意收下吗?——但你正要出门,对,对,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好啊,”奥莉突然打断了艾伦的絮叨,语调与她一贯的言行举止截然相反的坚定,她一下一下地踮着脚后跟,巧克力色的眼睛明亮而满含期待,像个等待棉花糖的小孩,“我很乐意。”

      艾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你得一直拿在手上,多不方便……”

      奥莉用力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可以把它放回去,然后抽一枝拿在手上。我可以插在我的书包里,然后把包背在前面。”

      谁不会为这个害羞的孩子主动展露的真诚而动容呢?这种感觉就像用指尖轻轻抚摸幼鸟的绒羽,艾伦感到自己的灵魂在燥热的烈日下霎时间变作了山谷间潺潺流淌的溪流,变得冰凉而柔嫩——变作了月色下安静绽放的玫瑰。要是更多的人知道就好了,她有些忧伤地想到,奥莉这个孩子,虽然初识之下显得孤僻又寡言,甚至在面对温情时会显出一种防备和无谓的冷漠,但无论是她练琴时徘徊在乐谱与手指之间的全神贯注的严肃神情,还是此刻在突然闪耀的自信中挺胸昂首地回应她的善意时,她的眼底摇曳着的春日的粼粼波光般的光芒,都足以证明她深藏着一颗可爱的心。

      艾伦笑了。“好吧,既然你这样说,”她掂动纸袋空出一边手臂,将新买的这束小玫瑰递到奥莉面前,“这是给你的花儿。”(“Es ist ein Ros entsprungen.”最后一个圣诞夜,塔塔和她在炉火前跳舞的时候就在唱这首颂歌。她的哥哥在一旁给他们伴奏。Blüthner,漂亮而温柔的蔷薇木立式钢琴。)

      奥莉双手接过时愣了一下,神色半是欲言又止、半是不可思议,最终,她把半边脸藏在花束后面。“谢谢你,艾里,我会照顾好它的。”奥莉扭捏地用脚跟蹭了蹭柏油路,躲闪着目光细声道,“那你……你快回去吧,你手里这么多东西。我也走了,把花放好就走。我要去纽约看话剧。我很喜欢话剧,还有收集戏单……”提起自己的爱好时,她几乎显得有些羞愧。

      艾伦理解地点了点头,正如面对她的学生一样,在孩子面前时,她似乎总能更快地放松下来:“纽约有看不完的话剧,大大小小的剧院,要是住在曼哈顿,那可就太幸福了。好啦,那就祝你玩得开心,奥莉。”

      奥莉附和了一声,停顿了一刻,随即轻快地转过身,背着书包抱着花,一路小跑着消失在对门房屋的大门内。临进门前,她最后向艾伦挥了挥手。

      艾伦不禁微笑起来,嗓子里轻轻哼着“卡门”的哈巴涅拉走进了家门。一个出人意料的美好的一周,与一个出人意料的美好的周末,她快乐地想。

      >>>

      “好,艾里。”艾略特说,“请你现在、立刻回答我,为什么作为你最棒、最亲爱的哥哥,我竟然在你人生的、在你这辈子的第一场约会的五个小时前才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什么能比他此刻的语调更能阐释咬牙切齿一词了。

      艾伦默默地、轻缓地把衣柜门合上,背过双手,真诚地看着艾略特的眼睛。他正倚着门框抱胸站着,神情严峻得像是刚刚抓到她在琴键盖上吃炸鸡。“这个么,你周末住在城里的朋友家……”她强撑起心平气和的表象,扳着手指解释,“我周一在教课……今天上午你又出门去健身……”

      艾略特单手掩面,嘴巴开开合合,像是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首先,你知道我绝对没有控制你的感情生活的意思,也不是说你有任何义务给我汇报任何……你懂的。还有,我也没有生气,你没做错什么,真的。我理解,你从小就是比较内敛的性格;不会主动提起什么,也不会主动过问。但我就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失望。作为你的哥哥。尤其是早在一个月前就以我的慧眼捕捉到一点苗头的端倪的——哥哥。”他迂回道,手臂挥舞得像在指挥某个Allegro con brio乐章,“但说真的,艾里,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呃……”艾伦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她低头抚了抚裙摆的皱褶,话音里难以抑制地带上了些温暖的回忆浸润下的雀跃和腼腆,“巴基。他的名字是巴基。”

      “嗯……有趣的名字。”艾略特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审视地打量着她,“你很喜欢他?”

      不知为何,艾伦开口时忽然生出几分为巴基、乃至她与巴基的关系辩护的意思。“反正我觉得——我相信他是个和善又体贴的人。我喜欢、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和我的,呃……感情生活无关。我是说,他不是什么约会软件上随随便便越到的人,巴基首先是我的朋友。”她双手抱胸,“而且他很聪明,他会说至少四种语言。而且他喜欢古典乐。而且他知道阿格里奇和霍洛维茨。”

      “等一下。”艾略特丝毫没有被说服的迹象,他猛地举起一根手指,神情越发难以置信,“你是在跟我说,你们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约会过好几次了,而我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面对如此的控诉,艾伦也不免心虚起来。她磕巴了一下:“呃,嗯……好吧,首先,那不算约会。就只是,我是说,一起出门……随便在街上走走。朋友间的聊天。”

      但是——为什么她从未曾主动向艾略特提起过巴基?艾伦有些不安地自省着:无论是他还是与他的友谊,她从未以此为耻过,这是毋庸置疑的,她没有任何理由;如果可以,她完全想让艾略特认识这个绅士又有趣的男人——可真的是这样吗?或许她想保护他,那个她尚未能完全企及的灵魂和他那复杂而似乎充满着悲伤的过去;她隐约能够理解、甚至可以共情他面对一个个鲜活的人们时的彷徨踟蹰与无所适从,她希望至少在自己身边时,他能够是放松而远离思虑的——但果真如此吗?有些时候,艾伦不免感到她自己的所言所行恰是他的哀思的起因。她又想,抑或她只是在保护她自己,只因她胆怯当这个梦境一般恬静安适的世界,这个困惑与哀伤、信任与慰藉可以全无理由地、如同缠绵的木管独奏般在他们周身环绕流淌的世界,当它暴露在他者的视线之下时,当她不得不用言语组织出逻辑的因果与理性的阐释时,一切和谐的表象都将分崩离析。可是,这难道不让你担忧,不让你惊惧吗?艾伦质问自己。从何时起,这个相识堪堪一个月的男人被你自然而然地划作了你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与你共同长大的至亲,你的哥哥,却成了你口中的“他者”?一切关乎你自身的谜团,那些找寻不到源头的情感,真实得好似身临其境的幻想与残缺褪色如拼贴杂志的记忆;就像时针的齿轮再次开始运转,这一切都似乎是从与他的相遇开始的。——不,不是这样,艾伦暗地里甩了甩头,一边警告自己,你没有资格把这些事怪罪到巴基身上。你早已做出了选择,不是吗?你选择相信他,你选择相信自己的心。

      “好吧,”艾略特虚弱地摆了摆手,像是没有力气再深究艾伦有意无意对自己闲暇时间的隐瞒一事,“至少我可以放心你不会碰上哪个可疑的家伙而一去不回了。”

      即便对艾略特的担忧有些无奈,艾伦仍旧庆幸她从自己纷扰的思绪中寻到了一个得以喘息的出口。她叹了口气:“艾尔,我们只是去看一场演奏会。”

      “但是,”艾略特揶揄地指出,“如果他之后邀请你去他家呢?”

      艾伦的嗓口梗着一口气,脸颊一瞬间涨得通红。“他不会的。”她坚定道。

      艾略特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搂过艾伦的肩膀带着她坐到床沿,神情像是密友之间的八卦谈心:“谁知道呢?反正换做是我的话,我可是会的。”

      艾伦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别虚张声势了,据我所知,你从没带女孩回家过。”

      “你才搬来这里半年。”艾略特耸了耸肩,不以为意,“而且,真的觉得这种小地方的酒吧能有什么艳遇吗?我一半的时间都住在纽约,你从没想过我在纽约时的夜生活吧?”他露出了一个暗示性极强的表情。

      艾伦忍不住用力把艾略特的身体推到一边,他大笑着躲闪了一下,险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需要知道我哥哥的夜生活!”她叫喊了一声,随即冷静下来,斜视着艾略特的眼睛,故意问道,“艾尔,艾略特·施瓦茨,告诉我,你不会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吧?”

      “拜托,我在你心目中竟然是这样的人吗?”艾略特举手投降,“普通的约会软件上认识的一些女孩而已。”

      艾伦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放松身子躺倒在床上,落寞地将毛茸茸的抱枕搂紧在怀中。“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过……约会或者恋爱之类的想法。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她从抱枕的边缘露出一双不安的浅蓝色眼睛,面对着自己从小便万分依赖的哥哥,她迟疑而脆弱地开了口,“我甚至不确定我对他……对巴基是否是那种喜欢,我只知道我不想……就这么与他分别,疏远,失去联系,无论什么。”

      艾略特的眼神柔和下来,他伸长胳膊,顺了顺艾伦的头发。无论是兄长的身份还是父母的离异,都让他成长为一个从不羞于谈论感情或展露亲昵,而尤其善于照顾他人的人;与之对应的,即便对他人的一切总是难以控制地感到胆怯和无措,总是对自己的想法守口如瓶的艾伦面对艾略特时,也向来允许自己对他抱有更多的信任与依赖。可如今他们都已步入社会,长岛的家也逐渐淡化成艾略特心中儿时的故居与短暂的住所;是的,艾略特渴望大都会人流汹涌的喧嚣与眼花缭乱的机遇,而艾伦则渴求郊区小镇的安宁和独居一隅的清闲。有时候,艾伦不免想,或许他们早已站在了所有兄弟姐妹都将经历的分道扬镳的路口,而没有什么能逆转他们前行的轨迹。但此时此刻,当她躺在这张承载了她童年的全部重量的床上,艾略特曲着一条腿半倚着已经生了裂纹的墙壁,她好像又回到了十一岁前那段美满又琐碎、了无忧虑的时光。(十一岁?可是那年发生了什么?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从那一年后,她开始频繁地寄宿在不同的亲戚家中,孤独而苍白的客房,礼貌而疏离的客套,她怔怔凝视着远处天空中静止不动的云层,等待自己被窗外硕大的欧椴树在风中迸发出的可怖的潮声淹没。)如果她屏息凝神,艾伦几乎可以再次听见书房传来的隐约而生涩的练习曲,后院的割草机的轰鸣和爸爸的口哨,母亲写信时钢笔的笔尖富有韵律的低语。她想起自己喜欢在艾略特练琴时钻到钢琴底下,调皮地摆弄不同的踏板,感受着冰凉的琴身的震动;她想起极偶尔的,他们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从而不得不互相板着脸坐在琴凳上僵硬地弹奏四手联弹的曲目;她想起在艾略特尚未去寄宿学校的年月里,正如她现在一样,她会把一切属于孩子的烦恼与忧愁讲给他听。他们的长相是如此不同——艾略特继承了母亲绿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头发,浓密有力的眉毛和鹰钩鼻——可他们无疑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

      艾略特若有所思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敲击着床头柜,温声开导道:“艾里,我是这么想的:虽然我很惊讶于我一直没有发现你和巴基的相识,但也许……也许这也印证了他从没让你感到难过,焦虑,或者没有安全感,总而言之,就是没有让你感到有寻求帮助的必要……是吗?”艾伦无声地点点头,看见他欣慰地勾了一下嘴角,继续讲了下去。“阿比,我们的小提琴手,我见过她是如何……我见过她的情绪是如何随着她的男友的言行而大起大落的。都是一些小事,也只局限于最开始磨合的那段时间,但每次发生的时候,她都会伤很久的心。当然,这或许与你们的性格有关,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因为任何事或者任何人,哪怕只是一些无人情愿的意外,而遭受这些。”

      艾伦微微笑起来,半是出于对艾略特的感激,半是出于对巴基的柔情。“不,我不觉得他会伤害我。”她说。

      “很好,很好,”艾略特出神地喃喃,随后转过头,墨绿色的眼睛对上了截然不同的天蓝的色泽,“我不是他,因此没法替他给你任何保证或者回答。但如果顺其自然让你感到舒适的话,那就这么做好了。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他伤了你的心,不管他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他揪出来狠狠揍他一顿。”他的神情随着他的话音严肃下来,却反倒惹得艾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我想这可能有点难办,艾尔。”艾伦熟知艾略特的身高,便也在与巴基相处的过程中漫不经心地意识到他要比自己的哥哥的体格稍稍高壮一些,但这并不妨碍钟爱与暖意悄然渗进她的话音;她拍了拍艾略特的膝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适,“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等会儿见到他的时候,别说什么太夸张的话,好吗?”

      艾略特翻了个白眼,故意撸起袖子炫耀了一下他的肌肉,面上露出一个秘密而狡黠的表情;在初中的扳手腕大赛上夺冠、拿各自的奖金合资买下了他们的第一台PlayStation Portable之后,它就成了一个仅存于兄妹之间的共同的笑话:“不要小瞧弹钢琴的人的臂力,不是吗?”

      艾伦把头埋进臂弯,咯咯地笑了起来。

      话虽如此,当暮色四合,巴基发短信告诉她十分钟后到时,艾伦还是不受控制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哪怕是音箱里轻柔播放着的华尔兹舞曲也缓解不了她心中的焦虑。“享受这个晚上就好。或者,呃,我们还有一瓶红酒。”艾略特不久前这么安慰她道,“不管怎么说,你不是想去他的演奏会很久了吗?”如果可以,这无疑正是艾伦自己的打算。她的书架上不乏这位以少年天才闻名的钢琴家的录音;她向来被他琴声中的淳朴而灵动的生机所吸引,并不似大开大合的疾风骤雨或惊涛骇浪,却让她想到一座花园,野花与草木安静生长、喃喃细语的诗人的花园。正因为此,她也不得不惊讶自己至今竟从未亲自去过基辛的演奏会,便更格外珍惜今晚聆听他的琴声的机会。可是——巴基,噢,巴基。艾伦在心里半是紧张、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诚然,与他的相处就如她的双手穿梭于琴键上那般从容自在,像海鸟翱翔于灰蓝色的天际,深沉的靛蓝湖水轻抚生长着苇草的岸边,但一旦她得空独处时,胡思乱想的天性便驱使她质疑起这无从定义、难以概括的情谊的一切细枝末节来。一些庸俗琐碎到本该叫艾伦嗤之以鼻的念头情不自禁钻进了她的脑海,就譬如——

      她骤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衣柜门后的全身镜。好吧,艾伦对自己说,首先,她深知自己远没有那些社交媒体上的美艳女郎的丰腴妩媚:她的眼睛与头发的颜色都太过浅淡,淡薄得几乎无法与深邃和神秘、抑或明艳与灿烂搭边;她的皮肤太苍白,颧骨太瘦削,嘴太小而唇太薄,以至于她的外貌呈现出一种与她的性格不相称的锋利。艾伦不禁好笑地想到,与她最敬佩和憧憬的美丽优雅的阿格里奇相比,她们的长相简直相异到了两个极点。但长相并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她安慰自己,即便——艾伦不得不承认——倘若巴基愿意取下他的棒球帽、撩起遮挡住他的脸颊的鬓发的话,他的样貌和身段(和言谈间偶然浮现的纽约口音和韵律,和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展露出的细腻与温柔)足以俘获任何一位女士的芳心。

      说到底,艾伦至今仍对在彼时素不相识的自己向他招手时,他竟愿意耐心地向她走来、坐到她的长椅的另一端与她交谈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而如果要让她继续列举下去,那么她可以坦诚:同样的,她也对他愿意从布鲁克林的家专程来到长岛听她弹琴、而非又一个陌生人之间客套空泛的敷衍而不可思议,对他愿意与她交换手机号码而不可思议,对他发来的第一句“晚安”的短信,对她鼓起勇气询问他是否愿意去纽约逛逛时他毫不犹豫的“当然”,对他轻轻环在她的腰际、或是漫不经心地拨开她的刘海的手,对他内敛的悲伤与愉悦,对他近乎害羞的那句“这是一个约会”……她对他的一切都感到不可思议。也许我是第一个向他招手——如果羞怯地轻晃一下手指也算招手的话——的人,艾伦想到,一时间心下既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Ale nic nie wiesz, Elka. Ale wiesz, ze bylo o wiele wiecej, prawda?)

      她的呼吸骤然一滞。

      是的,又是那个声音,用难以言明的悲伤的语调在她的心中说着她无法理解的语言——她捕捉到最末的大舌音,还有在斯拉夫语种中较为常见的“ye”的音节,可无论如何都找寻不到任何她或许可以通过语系的相近而揣测出意思的单词。如果以往的幻听尚可以用周身嘈杂的人群自欺欺人地解释,此时此刻,独身一人站立在这安静狭小的房间中央,她便不再有任何借口来安抚自己莫名悸动不安的内心。缓缓地、近乎下意识地,艾伦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额角,仿佛那冰凉的触感能抹去、又或是唤醒深埋于她的脑中的怪异感觉——不完全是déjà vu,不完全是褪去的梦或电影的碎片,几乎有点像……自言自语时脑海中代表自己的那个声音被生硬地在现实中复现后猝不及防的陌生与排斥。有一瞬间,艾伦甚至生出了一个滑稽的念头:或许……她是个语言天才?还是说,老天,叫什么来着,解离性人格障碍?她小幅度甩了甩头,以免弄乱她打理了半个小时的法式髻,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或许除开钢琴之外,她最擅长的事就是小题大做了。

      艾伦正打算最后检查一下自己的手包,却听见客厅传来门铃的声音。好消息是,她并没有像近来那样像只受惊的松鼠僵直在原地,只是好似在后台候场,骤然突显的寂静中只剩下她逐渐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她心知这从身体中央奔流往复的紧绷的张力无从缓解,便坦然地在未知所带来的忧惧与希冀中微笑起来。艾伦垫了一下脚尖,鞋跟落在木地板上的轻响叫她镇定了些许。她走出房门,向倚着门框站在书房门口的艾略特勾了勾嘴角,缓缓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拉开大门,对上了巴基含笑的蓝灰色眼睛。

      “艾里。”仿佛一个他们共同的暗号,他用温和的语调念出她的名字,以此向她问好。

      “巴基。”她回答,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她的笑已悄然蔓延到了她的眼角和脸颊;她歪了歪脑袋,往后退了一步,“要先进来吗?”

      话音刚落,艾伦倏地攥紧了门沿:即便巴基刻意掩饰了自己的身形陡然的僵硬,她依旧敏锐地留意到他一瞬间的迟疑,他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几乎像是越过了她的头顶扫过了屋内的某个物什。可还未等艾伦来得及心生不安,便见他抿了抿唇,神情再度柔和下来。“当然,”他说,随后抬起手,眼底掠过一丝鲜活的光亮;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眼睛,像黎明时相互依偎的海水与天空,“可爱的花献给可爱的女士。”

      “噢,”艾伦怔怔轻呼了一声,心跳也不知是为他的花还是他的赞美、抑或者只是放松地站在她身前的他本身而漏了一拍;夕阳西下时漾开的瑰丽的光影与鲜花柔软的芬芳与色泽叫她下意识放轻了音量,“你不用给我带礼物的,巴基,但……谢谢。”

      她接过巴基手中的花束,前所未有地清晰感触到他仍戴着手套的掌心在牛皮纸上留下的温度与花枝本身的清凉。有一瞬间,她的思绪回到了不久前她将一丛粉色的小玫瑰递到奥莉手中的情形,不由得在心中为这美好的巧合莞尔一笑。但巴基的花束远比她心血来潮在街区超市里随手买下的精美得多;蓝紫色的鸢尾与白玉般的小苍兰簇拥在笔挺光洁的叶片之间,一株株花朵毋需雕琢便天然呈现出的优雅形态与清香让艾伦的心中涌起一阵近乎矛盾的欣喜与安宁。(紧接着,她恍然大悟、醍醐灌顶般意识到——回想起——)“这是我最喜欢的花!”艾伦的嗓口漏出一声小女孩似的轻笑,她将花束小心翼翼、却也不加犹疑地拢到胸口,任由鸢尾与小苍兰独特的幽香沁入了她的鼻腔;即便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有些犯傻,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咧着嘴仰起脑袋,兴奋地望进了巴基的眼睛,一边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心,“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噢,巴基,谢谢你!”

      巴基耸了耸肩,若无其事的神情下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羞赧。“这没什么,我很高兴你喜欢它。”他停顿了一下,艾伦感到他的指尖绕过自己的指根,轻轻滑过她的手背而收拢,以一个近乎亲昵的方式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还有,你今天很漂亮,艾里。”

      时至今日,艾伦已经不再会为自己的脸红而惊讶了。她垂眸瞥了一眼身上朴素的白色及膝连衣裙(好吧,说她保守也好,害羞也罢,时下流行的低胸或侧开衩的样式总会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不免有些担心这是否只是一句客套的恭维。但无论如何,她打心底里感激巴基的善意和用心,便腼腆地勾了一下唇角,犹豫却真诚地夸赞道:“你也不赖,巴基。”诚然,他身着一件海军蓝色的长袖衬衫和灰色西裤,以及——艾伦忍不住在心里被逗笑了——显然与他形影不离的结实的作战靴,她几乎可以想象他走在街上引人顾盼的身形。

      巴基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眉梢的弧度几乎显出一点得意。他并没有松开他们相握的手,艾伦便任由他拉着自己紧跟在她的身后。她单手捧着鲜花,步履轻快地引他穿过了门厅,毫不必要却兴致盎然地为他介绍起途径的储藏室、洗衣间、车库和琴房的位置。

      “很不错的房子。”巴基道,双眼半是好奇、半是机警地打量着四周的地毯与盆栽。

      艾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房子,构造和装潢都是他的设计。好看是好看,但艾略特经常不在家,我光是维持卫生的清洁就花去不少功夫。有时候,我甚至想要不要把房子租出去,然后搬到一个小些的公寓。”

      “但你在这里很幸福?”巴基突然低头问,眉头微蹙,直直望向她的眼睛里再次显露出阴云下浪潮汹涌般的凝重与沉思。

      艾伦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问题,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如实答道:“幸福……我不知道,但我很满足。”

      巴基无声地点点头,神情看不出喜怒,也没有解释这个古怪的问题究竟从何而来;艾伦感到环绕着她手指的温热的力度,有一瞬间,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犹如挣扎的困兽在猎人面前藏起头颅的脆弱。在这无端而虚渺的恍悟中,艾伦的心底陡然涌起一阵困惑孕育出的愤怒——对一个她无从勾勒、不曾记起、难以想象的事物、过去、命运,那个在无情冷漠的运作下迫使她扮演了一个猎人的角色的力量的愤怒。她想,上帝啊,这一切不应如此;在这她从未体会过的激烈的情感中,艾伦在心底对自己发誓:这将会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不管是巴基还是她自己,无论努力有多么徒劳,她都会用尽全力保证这是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夜晚(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傻姑娘,你又能做些什么?)。艾伦猛地咬紧后牙,将多余的疑虑塞到脑后,快速将花束架在臂弯,鼓起勇气抬起手,将掌心虚虚凑向了巴基的脸颊——一个毫厘之隔的触碰,宛如一道温柔含蓄的问句:你为何而悲伤,为何而绝望,又是否愿意接受我伸出的手?

      但几乎在她抬手的刹那,如同一个被深藏于记忆的本能,巴基侧过脑袋,将脸颊埋进了艾伦的掌心。他从胸口长舒了一口气,鬓角柔软的碎发滑过艾伦的指尖;艾伦不禁笑了,他们的额头几近触碰,木质古龙水的淡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但她并不感到不适,反而像仰倒于草坡、沐浴在早秋的阳光下一样恬静而安详。“我很高兴我遇见了你。”她说,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着他的颧骨,在室内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朦胧温暖的鸽灰色,“你知道,如果是现在的我回到一个月前,一定会感到寂寞。我从没意识到我此前的生活是多么……独自一人。”

      巴基吞咽了一下,轻声道:“我也是,艾里,我也是。”

      “然后,你猜怎么着?”她俏皮地晃了晃他们相握的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今晚,我们一定会度过一个完美的夜晚。”她倏地短暂一愣,忽然担忧道,“你是喜欢拉赫玛尼诺夫的吧?我从没听你提起过他,如果只是因为我……”

      “艾里,”巴基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好笑地看着她,“如果是他的二号协奏曲,没有人不喜欢拉赫玛尼诺夫。”(不无道理,艾伦略有些窘迫地想到;还有,她暗自一笑,她真的很喜欢他说俄语的人名时不经意从唇舌间漏出的口音。)“我曾经给——”他愣了一瞬,没再讲下去,只是若无其事地嗤笑了一声,“不管怎样,说来我自己也意外,但我确实很喜欢去音乐会。”

      “很好。”艾伦松开捧着巴基侧脸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后知后觉地红着脸后退了一步,“我去把花打理一下,你在沙发上坐一会,不用换鞋。艾略特在书房,我可以叫他出来?”

      巴基正了正艾伦怀里的花。“当然。”他说,却突然迟疑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袖口,低声叫住了艾伦,“说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的哥哥是否……”艾伦转过身,用她那明亮而疑问的、一尘不染而不自知的天蓝色目光望着他,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下话头,转而浅笑道,“没什么,艾里,我很期待。”

      艾伦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不会有事的。”她最后捏了捏巴基的手背,温和地安抚他说。

      诚实来讲,向艾略特介绍巴基时,艾伦颇有一种站在台前俯视黑暗中期待静坐的观众时的忧虑。当然,或许她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不要物化他人!),但她的哥哥无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他们俩能融洽相处,这对她来说便是最大的恩赐了。

      只可惜,这似乎只是艾伦的一厢情愿。

      “是你!”还未等艾伦介绍完巴基的名字,艾略特便睁大了眼睛,叫喊着打断道。

      艾伦一时间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攥紧了手包呆立在原地,笑意凝固在嘴角,指尖转瞬间仿佛浸入了雪水一般麻木冰凉。但巴基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他朝艾伦投去一个无奈而满含歉意的目光,轻叹了一口气,宛如残烛的融化,艾伦曾在他的身上无意瞥见的一切悲凉的景物,那些寂寞的大海与雪地与浮冰与荒原,都在这声叹息中悄然回到了他的周身。

      “对……是我。”他说,语气近乎像是妥协。

      艾略特清了清嗓子,继续不可思议道:“你是——你是年初来还钱包的那个人!”

      艾伦抿紧了嘴唇,一时竟不知道三人之间更该为谁而担忧,她的视线在巴基与艾略特之间来回穿梭,无措又不安地等待他们其中的任何人想起来给自己一个完整的解释。

      “啊。”巴基眨了眨眼睛,快速舔了一下嘴唇,很快反应过来,将先前的坦白再次重复了一遍,语调则镇定了许多,“对,是我。”

      艾略特难以置信地大笑了一声,搂过艾伦的肩头,像是逗小孩一样饶有兴致地告诉她:“噢,艾里,他可能也不记得了,但是是这样的,年初那会儿,你不是去琴行请迈耶先生来调音?你回来后不久,有人敲门来问你是不是住在这里。起初,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变态跟踪狂呢!”他转头玩笑地向巴基道了声歉,“其实他是来还你的钱包的。你这个傻子,把钱包落在了柜台上,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吗?”

      “年初?……调音?”艾伦怔怔地低喃,呼吸莫名地急促起来。她说不太清几个月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这无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有谁会记得半年前的一些细枝末节呢?但提起今年冬天(北风掀起一簇雪沫),没错,既然艾略特这么说了,她想必的确出远门去过一趟琴行(一排排不同大小的提琴);那个戴着墨镜、拄着盲杖的男人(盲杖的敲击声清脆而规律),迈耶先生,她的祖父的好友,从小到大都是他们家钢琴的调琴师。是的,她确实记得,正如艾略特所言,她落下了自己的钱包(她从防火梯跌跌撞撞地冲到地面),而巴基,他……

      (他?)

      她消失在思维的漩涡。无限流淌的、交融的、变换的、主观的一切,这个时间与空间、现实与梦境不复存在的国度。只需微微动一动手指——不,只需悄悄动一动她的思绪,捉住随风飘摇的枯叶般的那一个闪念,所有声势浩大的喧哗与躁动的围攻,所有撕裂灵魂的痛苦与虚无的虏役,就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归于永恒的沉寂与安宁。多么浅显易懂的一件事,只要她想,她现在依然能——可漩涡裹挟着腥甜的气味没过了她的口鼻。谁都可以,请拉住我吧,她在脑海深处虚弱地祈求;她现在只想让双脚重新站立回坚固的土地,然后将这一切遗忘。

      “竟是这样吗?那可真是巧了。”

      巴基熟悉的嗓音,他暖洋洋的体温;艾伦是在同一时刻察觉到这两样东西的。她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他那接近天际线的海面般灰蓝的、她如此钟爱的、搅动着忧虑与保护的眼睛。艾伦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感到知觉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胸口和面颊。

      “我得说,要是我早些遇见艾里就好了。她是我遇见过最可爱的女孩。”巴基的语调自然而平稳,在骤然降临的恐慌与晕眩中,艾伦并没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却为他话音里的暖意本能地朝巴基投去一道微笑。她双手握拳,再一次踏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躯干、双腿、脚踝与指尖的位置,感受到她的心脏在胸腔规律而有力地跳动,将生命传递向她所能掌控的每一个角落。于是,艾伦·施瓦茨清醒过来;她能辨析他的虹膜的色彩,嗅到茶几飘来的温婉花香,能说出她童年时布偶朋友的名字,回忆起她与母亲依偎着坐在门廊上的秋千时她罕有的轻柔的歌声。自然,她也听见了艾略特一贯的大嗓门,心里不免为这跟着他长大的坏毛病报以一笑。

      “老天,那时我还威胁你不要打艾里的主意呢!我绝对没有恶意,你说,但现在看来,你确实抱有其它什么意思,哈哈!但我理解,这真是个巧合,甚至可以说是天意。”显然,他对她的惊惶浑然不知,依旧津津有味、手舞足蹈地同巴基打趣道,“但我那时说的还作数,兄弟,你给我听好了,要是你伤害了我的妹妹,那就等着吃我的拳头好了。”他的面色突然严肃下来,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或许我该去搞个持枪证……”

      “艾略特!”艾伦面露惊恐之色。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在心里咬牙切齿,他是嫌她这个下午受到的惊吓还不够多吗?

      但巴基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几乎纵容的弧度,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没事的,我理解,我也有个妹妹。所以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事发生在艾里身上。”

      “你有个妹妹?”艾略特兴奋地反问。

      (你有个妹妹?艾伦用眼神惊讶地询问。)

      巴基耸了耸肩,即便语调依旧平静,他眼底的水光却仍映射出了内敛的悲伤:“我们很久以前就分开了,但我永远会爱护她。我很想她。”

      艾伦蹙着眉,仔细凝视着巴基再次暗淡遥远的神情,忽然在寂静而深厚的同情中隐隐意识到,他那“复杂的过去”中所失去的人与物就像层层叠叠的枯黄的落叶般堆砌铺满在了他的心底。在她面前时,他鲜少会主动陈述其间埋藏的任何一处伤疤,而这句平淡的坦白——或许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情愿道出的坦白——也只是无数干枯易碎的叶片中(也许更为深刻)的小小一枚罢了。无论是理智的类比还是生活的经验都无法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便顺从着本能,再次轻柔地牵起了巴基的手,祈祷她心中曾片刻升起的零星的宁静与欣喜——银白的满月在云层间投下环形的光晕,雨后的山雾被斜阳染得金黄,野猫温热而起伏的充盈着力量的背脊,钢琴的独奏自由疾驰地追随着弦乐的和声——即便有些痴心妄想,艾伦多么希望这些鲜活的记忆与情感能够流淌过他们的指尖传递到巴基的心中,将盘踞于他的思绪的孤独与苦难驱逐无法再伤害他的地方。巴基摩挲着她的虎口的拇指忽然短促地一顿。艾伦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不上他是否理解了她无从付诸言语的担忧与急迫,但他缓缓地笑了,眼角的笑纹使他的眼瞳前所未有的明亮,叫艾伦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起来,好似听到了漫长的乐章中最为钟爱的、拨云见日般明朗的旋律。

      而艾略特,上帝保佑,他的心思则耿直得多。“噢,我很抱歉,我想我明白,我无法想象……”他有些低落地将艾伦脸颊两侧的碎发拨到她的耳后,勾了一下嘴角,“好吧,我就不多留你们了,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很高兴认识你,巴基。”

      美好的夜晚。艾伦看着他们最后友好地握了一下手,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胸口的项链,不由得半是自嘲、半是释然地笑了。客观来讲,这个美好的夜晚的开端并不十分一帆风顺。她回忆着过往与巴基的相处,不禁意识到忧愁的对视与无奈的微笑似乎可以概括其中的很大一部分情绪。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告诉自己,想起细碎树影下的承诺、清凉月色里的拥抱,与迷蒙细雨中巴基的邀约。于是她微微仰起头,自然而然地迎向巴基在她的额角留下的轻吻。只要他们在一起的话,事情也总能向更好的结局发展下去,她深信这一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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