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淬金》藤槭

44、第四十三章

　　会议室里的实习生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众人都默契地没发出一点声响。
　　等所有人都走完，尹燧全身力气被抽空似地后背靠着讲台，抱膝蹲下。

　　叶珹关上了会议室的门，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
　　尹燧的肩膀以细微的幅度颤抖着，叶珹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比平日里厚重许多。

　　“尹制片……”伸出去的手在碰到他的前一秒，又缩了回来。
　　午后的斜阳在被砸得起伏不平的白板上涂上一抹橙色，讲台下的阴影向一张空洞的大嘴，将尹燧整个吞噬了进去。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尹燧抬起头，说道：“这间会议室下一个时段有人预约，一会儿他们就得来了，我们走。”
　　他的眼睛泛红，眸子里漆黑一片，双目里空无一物，完全失了焦。

　　叶珹心里一咯噔。
　　尽管尹燧大部分的时间都很阴郁，但那只是过去的惨剧在他身上留下的沉重感，并非一无所有的绝望。
　　而此刻，他的眼睛毫无生气，这种瞳孔叶珹只在死人的脸上见过。
　　不等叶珹说话，尹燧就站起来，收拾完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电脑和手机，出了会议室。

　　“尹制片！”叶珹追了上去，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停了下来。
　　尹燧那双没有一星半点神采的眼睛注视着他。

　　叶珹在他的眼珠子里看见自己脸上的不安和焦躁。
　　“你答应我，下班了就回家，回家好好吃饭。”叶珹焦急地说，“我今晚有采访，忙完了就去找你。”
　　尹燧垂眼，左眼落下一颗泪珠，流星坠落一般，从脸庞滚下。
　　“你答应我，”叶珹急得声音变了调子，“尹制片，我不想……”
　　“I国大使馆的采访很重要。别让容轩失望。”尹燧推开他的手，直直地往办公区走。

　　叶珹不放心地追上他，提醒他工作时间的闹钟不恰当地响了。
　　他想拉住尹燧，可任务在身，他只能咬着牙收手。
　　在离开楼层的时候他回头望去，尹燧的背影依然和小白杨一样挺拔。

　　心中惴惴不安地下了楼，在出A栋大门之前，叶珹迎面被徐寒宇拦住，紧接着就是他的一顿哭诉。
　　“叶珹，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我面试了三十个人了，别说和你差不多，他们连你的一半都不如。有的人写评论一把好手，说话却嘴拙得一批；有人能采访，但回来写的稿子我都没眼看……”

　　徐寒宇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叶珹压根没心思客气，脚步不停，“全能型人才一人干三人的活儿，却只需要你们发他一人份的工资，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煽情在叶珹面前不管用，徐寒宇正了正表情，跟上他走了几步，说：“你好冷漠的人，你没有心。”
　　“我有心，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叶珹在约定好的地点站定，等着《全球视野》的采访车过来接人。

　　徐寒宇陪他站着，问：“有任务？”
　　叶珹神情不属：“I国大使馆的采访。”
　　徐寒宇盯着他的脸看，像是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场景，“你辞职之后变化真大。”
　　叶珹不解。

　　“气质，沉稳了很多啊。”徐寒宇感动地说，“孩子大了，有出息了……”
　　叶珹嫌弃地皱眉，“不要男妈妈。”

　　徐寒宇恢复了认真，“我可不是开玩笑，你现在确实和以前不一样。没那么张扬，就是很低调踏实的感觉。”
　　叶珹没好气地说：“被社会毒打之后是这样的。”
　　徐寒宇怜爱地看着他，“成长的代价。”

　　《全球视野》的白色采访车开了过来，在叶珹面前停下。
　　节目组的摄影薛锦岩从车窗里探出头，招呼着叶珹。

　　叶珹对徐寒宇：“我走了，徐老师。”
　　徐寒宇简直都快哭出来了，依依不舍地把叶珹送到车上，还说了好几遍苟富贵勿相忘。

　　车徐徐开出华兴社的大门，叶珹靠在座位上，心神不宁。
　　路灯渐次亮起，照出了车的影子。

　　徐寒宇说他变了。
　　其实不用他说，他也能感觉出来自己发生了改变。

　　他再也做不到和以前一样不顾一切地行事了，他总是会瞻前顾后地考虑，他的内心也不再和从前一样只充斥着宏大的愿望，而是有了一个新的记挂。
　　他
　　闭上眼睛，黑黢黢的视野里，尹燧红着眼尾，凄楚地看向他。
　　他眉目如画，可瞳孔深处，像水中的黑洞，深不见底，不见丝毫的亮光。

　　叶珹心中一悸，有种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一脚踩空的感觉。
　　然后他的心底就浮现出一个想法。

　　他做了噩梦被惊醒似的，立即睁开了眼睛。

　　“还有五分钟就到大使馆了，咱们检查下证件和邀请函。”坐在副驾驶的薛锦岩回过头来，提醒叶珹。
　　叶珹被从刚才的思绪里一把扯了出来。
　　他喘了一口气，掐着自己的虎口集中精神，低头检查起证件。

　　I国大使馆位于使馆区，周围还有若干其他国家的大使馆，附近的路上全是挂着特殊车牌的公务车。

　　车减慢了速度，经过一排排各具特色的建筑和肤色各异的卫兵，在I国大使馆前停了下来。
　　叶珹拿着记者证和晚宴邀请函，用法语对门前的卫兵说明来意。

　　在他开口前，卫兵是张面瘫脸，活像一尊雕塑。但听完他的话，他春风满面道：“欢迎，叶先生。”
　　叶珹：“谢了。”
　　“顺便一提，你的法语讲得真优雅。”卫兵由衷地夸赞道。

　　薛锦岩哈哈一笑，搂住叶珹的肩膀，“你应该去法国那组。I国的法语口音可一点都不优雅。”

　　I国大使馆的建筑有着浓郁的本国风情，带有复杂纹样的地毯从门口一直延申到大厅里的签名墙。
　　他们来得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以及社会各界名流都汇聚在签名墙两侧热烈攀谈。

　　今晚的主要采访对象是伯纳德大使夫妇，除此之外，还有几名I国裔的文艺界人士。
　　叶珹和薛锦岩先到签到处签到，随后在媒体人专座的区域坐下。

　　侍者送过来香槟作为暖场酒。
　　爵士乐悠扬地在全场回响，身穿西装和礼裙的男男女女都在随着音乐轻微摇摆着身体，每个人脸上都是轻松与快意。

　　叶珹握着酒杯，感慨地笑了一笑。
　　他本科毕业后参加了UN的志愿项目奔赴I国，那时的I国刚刚结束战乱和纷争，还是满目疮痍。而如今，随着国际支援的增加，I国已经初步重建，摆脱了战争的阴云。
　　这场晚宴不仅是一次筹款募捐，更是一次I国努力成果的展示。

　　薛锦岩用肩膀碰了碰叶珹的肩膀，“伯纳德大使过来了，咱们去吗？”
　　叶珹望去，只见一身休闲西装的伯纳德大使从签名墙边上的门里走出来，面带微笑，十分和蔼可亲地向众人挥手致意。

　　离他近的记者已经带着摄影师冲了上去，把话筒放到了他的嘴边。
　　但也许是他们的问题引人不快，伯纳德大使和夫人只简短地说了两句就继续往场中央走了。

　　叶珹看了眼薛锦岩，说：“他俩好像不是很easy.”
　　“那可是大使夫妇，能easy吗？” 薛锦岩站起来，“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叶珹耸耸肩，带着薛锦岩一路杀了过去。

　　“伯纳德先生，在这里再次见到您真的很高兴。”叶珹上前打招呼，同时出示了记者证。
　　伯纳德大使一顿，打量了叶珹两眼，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你之前见过我？”

　　“是的。”叶珹微笑道，“我曾经参加过UN的志愿项目，在I国工作过。您去慰问过前线的志愿者，我恰好是其中一员。”
　　此话一出，一直保持着礼貌假笑的大使立刻就面露伤感。

　　伯纳德夫人更是红了眼圈，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叶珹，说：“真是没想到，我们还会再次遇见。你们之前在I国做的工作，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不用知道其他记者是怎么开场的，单凭大使夫妇两人的反应，薛锦岩就确定这波叶珹已经赢了。

　　“在I国的志愿引导着我从事媒体工作，我与I国也有十分特别的情感。所以今天希望能够和伯纳德先生以及夫人进行交流，向世界展示I国的全新面貌……”
　　叶珹不急不慢地说着，伯纳德夫妇当即表示很乐意分享。

　　他们三人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详聊，看表情，似是格外投机。其他握着话筒蠢蠢欲动的记者们想上前搭话，但愣是找不到空隙插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采访完毕，晚会都快开始了。
　　伯纳德大使仍是意犹未尽，拍着叶珹的肩，说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亲自来I国看看。

　　待大使夫妇去到前排的席位，薛锦岩一脸敬佩地说：“叶珹，你不愧是尹制片内推进来的人。”
　　听见尹燧的名字，叶珹嘴角一绷，没有说话。

　　好在表演开始，室内的灯光全灭了，薛锦岩看不见他脸上凝重的神情。
　　晚会的节目以颇具I国特色的歌舞为主，狂野明快，全场都在随着非洲鼓敲打出来的节拍扭动。

　　叶珹在位置上纹丝不动地坐着，盯着手表上的时间。
　　八点半了。
　　他想了想，给家里的司机发了条信息，让他把他的挑战者开出来，停到大使馆附近的路段。

　　薛锦岩手舞足蹈地凑过来：“你在干啥，怎么不跳舞？”
　　叶珹：“我打算一会儿早点走，就不坐社里的车了。”

　　薛锦岩震惊：“啊？这多好玩啊你不都不想玩一玩的吗？”
　　叶珹收起手机站起来象征性地跳了几步，说：“我不会跳舞。”

　　“我也不会，这又不要什么技巧。” 薛锦岩道，“来，放开点。”
　　说话间，一阵烟雾钻进了鼻腔，叶珹正要回答他，就被呛得咳嗽了起来。本能地需要换气，却吸入了更多的浓烟。

　　这一下接一下，直接把他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捂着嘴，胸口痉挛一般剧烈起伏，身体发软，摔坐回了椅子上。
　　这时，周边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劲，周围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如同涟漪一般飞速地扩散开去。

　　叶珹当机立断，拉着薛锦岩匍匐在地，掏出了手机打开手电筒。
　　空气里出现了一条灰白色的光柱，烟雾滚滚，在光线下翻涌起舞。
　　薛锦岩惊恐地问：“着火了？”
　　叶珹心脏咚咚直跳，他摇头，说：“是烟.雾.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