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烟波江上 ...

  •   九泉当如人世,说过的话一样算数。
      文/唐依凝

      我出寺门的时候,正是酉时。
      站在山岗上望四野夕阳下的残雪,一片波光粼粼的景致,恍然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江河。山林间霞色点点,雅雀衔云光而飞,远村中炊烟袅袅疏枝古道。回眸身后却是青竹碧空,深山幽涧与古寺暮钟提笔丹青,在苦竹地上晕染一曲前尘不问。

      德和七年,崇羽王起兵叛乱,弑君灭旧臣后的第七年,我想起苏子的那一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于是站在浔阳江边的兰安山上,凝望着山下铺满夕光的白雪,挽起裙边,不顾一切向东跑去。山风吹过颈间,夕色浸没眸底,连同山脚下那西流而去的雪河与浔阳江。
      在树林中被我摇落的漫天雪水里,我好像,真的又看到了许多年前满怀的春光与盼望。

      再不会有了吧。人生哪有什么再少。断云流月,来路寄苍茫烟波中不可追。

      “站住!快追上那个妖女!”
      一阵喧哗人声自林间蜂拥而至。我拨开枝杈探出头,北风吹得眉眼间雪水凝霜。这些人都是兰安寺下的村民,聚众朝山寺走来,妙慧法师在最前面一脸凝重。我寻思着我从皇城逃到兰安这七年性子收了许多,最多按不住性子了就半夜出去揍几个山贼,不曾招惹过山下村民。

      “都是你这个妖女,在这寺中住了这么久,胭脂俗粉气惊动了菩萨,才会天降雪灾坏收成!”一个壮汉背着一把铁犁比划了几下,倒是我眼都没眨一下。
      这话要是被从前的蒋烟波听到,非把浔阳江凿一个大口子让水卷了他们农田不成。只是这七年的山深不问四季终究是改变了我太多,只是笑着抬头:“愿闻其详。”
      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游士,精通风水,知霜识雨。这回天降大雪,那人提前一月便算出这灾,其后神通广大指出兰安寺上定有一个未入佛门的女客,必须让她斩断红尘才能平息天灾。

      “他才是妖道!”无稽之谈,我终究是没能克制住。随即,便有人二话不说押了我往山脚下走去。想我帝京叱咤黑白两道的镖师,此刻被一群乡野之夫推搡着,到底看在妙慧法师面子上,顺了顺心口怒气,且随他们去看个究竟。
      浔阳江边的北风又吹起一场大雪。渡船泊在临水古木下避雪,众人骂骂咧咧,看我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满。我也从来没见过和今冬一样大的雪落,懒得和他们挤在古木下计较,一个人去江边踱步。

      像是一整年天上的流云都坠入了凡间,山野顷刻荒白。唯有浔阳江,茫茫碧色不见底。
      “法师,你就在这给她剃度吧。天怒难平,还望法师可怜可怜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人。”村民一改之前对我的戾气,双手合十拜在妙慧法师前哀求,不远处是他们白雪覆盖的农田。

      我知道妙慧法师是不会相信那个妖道的荒唐之言。但她还是向我走了过来,清澈的眼中仿佛有一座须弥山,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
      青丝落地,即被北风吹走。我半跪在古木下,却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不同于村民的痛苦,妙慧法师的叹息,那是一道清冷的凝视,像是悄无声息藏匿在每一片雪花之下。

      “先生在对岸。”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船人开始探头。让我又想起多年前,花朝夜游船,花灯如昼,满江姑娘小姐争相出舱,只为一见岸上一人。
      我很慢,很慢地抬头。

      一整年的流云都坠入凡间,山野遍地荒白,唯有浔阳江,茫茫碧色不见底。对岸上人一点都没有变,青衣披雪,独立千山寂白。
      他回头走的时候,北风吹起青衣大袖的一角,像江水绵绵,在我心上流了一辈子。

      我很想破口大骂。时隔七年,他什么也没跟我说,只是与我隔岸对望一眼,便消失在江雪中。
      妙慧法师转着佛珠,仿佛了悟一切:“情分如江,太深,也是渡不过的。”
      雪还在下,下到世间万物好像皆消失不见,连同我自己。

      -

      小时候,我常常会去许绫的铺子玩。那时,我不知道皇都骨瓷铺已扬名了天下,眼前弱柳扶风的女子引领了风靡一时的新葬法,每天都有人捧着装了骨灰的盒子来找她。檀木盒,山木盒,明珠点缀。人之已死,却还可以从一只匣外窥探贫富。
      “许绫姐姐,什么时候教我做骨瓷啊。”
      “你啊,将来是帝都的第一镖师。想做什么,来找我不就好了。”

      落在瓷间的灵魂,不坠六道轮回,生生世世只伴一人。
      其实我也没什么耐心去烧瓷,专心把玩手中的琉璃球,日日看着南来北往客。

      十二岁时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日,我第一次被爹从瓷铺里抓出来送去护镖,一气之下偷偷一人独行,却连京城门都没出,便坏事了。
      我骑的马很漂亮,是我叔辈的一个人从草原带进皇都的,平日里也算和我相处熟悉。

      那天恰逢科举考揭榜日,我朝向来以读书为头等大事,正赶上今年人才都格外优秀,尤其是状元郎,饱读古今史,只进宫面圣一回便深得天子赏识。街道上万人空巷,争相目睹状元郎样子,只见风撩轿帘露出每年必着的状元红衣,人挤人往前,却无人真的看见什么。
      我几乎是贴着人群空隙在找城门出口。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随行小宫女点着了一串鞭炮,捂着自己耳朵下意识把鞭炮扔到了人群里。

      我的马受了惊,往空道上跑,以矫健身姿腾空而起,稳稳落进了空地。吓跑了几个轿夫,又用几脚踹翻了大轿子,我尚存理智,飞身下马准备混入人群。马再难得,得罪了皇家,我蒋烟波一条小命似乎还不够。
      轿子猛烈侧翻,人群惊叫一声,都定睛一看。那里头的人不叫不喊,直愣愣摔在地上,撞下来的不是什么俊美公子也不是什么麻脸大汉,而是一尊穿红衣的泥像,脸上还挂着难以捉摸的表情。

      人群一阵骚动,活人变石像,这已经不是什么东西能轻易解释的了。连前面引路进皇宫的小官也吓得不轻。
      “状元郎?”我一脸不可置信,妄想面无表情的泥像开口说话。
      这事本可以清楚了结,可因为这泥像的问题,官兵毫不留情一下子抓到了我非要押进宫。我眼睁睁看着我的马载着我押出来的镖又原路返回镖局,硬生生耽误了时日。

      不知是个什么样才高八斗的读书人让皇帝没半点恼怒,亦或是我爹上上下下打通了不知什么法子,晚间我便被送出了宫。朱红宫墙围出一方夜空,我坐在小轿上掀起帘子抬头看,却见有人立于柳下,背影染了满眼月色。小厮们说这就是状元公,我随意瞥了一眼,就算年幼也知与我遇见的每一家京城公子非同类,不知是什么麻脸状元郎见不得人,可惜了这仙骨身姿。

      休息数日,我又被爹从瓷铺带走,第二次出镖。
      十三街上,陈子都把我拦下,要车上的一把乌桐琴。这个人的声音让我想起有一年冬天,一只白鹤栖在对街楼台上,朝寂寥高天低语,我看着它洁白好看,不顾大雪淋身跑去喂它,它连头都不低。
      那只鹤飞过座座金碧辉煌的亭阁,轻巧的穿越风雪归去远山苍茫。天地无边,我还是没有如愿能够养它,每年冬天我都在等它,却年年只等得落了单的麻雀叽叽喳喳咒骂着栖息在那里。

      就在我出神的功夫,那人已站在了我面前。我年纪虽小,骨气还是在,拔剑向他横去,他微微皱眉,轻轻躲开了,并未与我正面交锋,而是弯腰上车中,抱了一把琴出来。
      “这里头可是李大人的东西,你就不怕大人辞官前把这皇都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放过你吗!在皇帝面前告状,灭你九族!”爹说,实在打不过人家,就使劲抬托镖人出来。咱镖局多为皇家办事,不愁吓不死人。

      他暮然回头,风吹青丝绕过他如玉雕琢的眉眼:“九族?这世上本就我一人。在下行事果断正道,何来顾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消失在了早春长街尽头。

      过了几天,街头小巷便传遍了一桩奇事,李长德在妻子生前爱琴细缝里撒满鸠毒粉,现已被押入大理寺。而我,并不关心人们口中说的人心难测,只是夜夜梦见一个人,烛灰落满身,独坐幽窗前,执笔下一句李长德杀妻畏罪还乡……
      我把对陈子都道不明的情感写进了我的歪诗里,怀着此情东流去的心情在半年后扔进了浔阳江。却不知第二日严冬大雪,我还是没等到我的白鹤,但是等来了浔阳江结冰,全城人都去江边看我冻在江面上的诗稿。
      一时间,小镖师觊觎当朝史官大人的事情霎时成了说书人最好的故事,好长个半月我都不敢随意推开路边茶楼去惬意。

      十六岁那年花朝节,许绫要赶百花娘娘祭坛上的瓷瓶,抽不开身。我原本不打算与众女夜游乘船去百花娘娘庙,恰巧镖局接了一只圣上赠予庙中的玉口翡翠炉,我瞒着我爹抢了独镖,一身红衣,簪了流金凤蝶钗立于庭前,一身青梅酒气。
      我爹面色愁苦:“你别太过分了。”

      我睥睨这夜色中闪闪烟火,唇角上扬,古来押镖皆是黑衣低调而行,我偏要张扬过江。此番若成,上次丢掉的颜面我一样给挽回来。
      浔阳江头游人如织,明灯下点点流光溢色。我租了一条画舫,坐在船头吹着江风,任船顺水流去。江水上漂浮着许多多情诗笺,原来我当初的囧事早就成为了一种风尚。
      许多人是认识我的。两岸千花百草芬芳,江上游船多如繁星,不时有纨绔公子经过对我打趣:“蒋镖师,劫了你的镖可就能当提亲?”此时暗处,也有不少人观望这船头明目张胆放着的箱子。

      我一脚踩在船头,踢翻酒坛:“小爷的镖是你们说劫就能劫的?”
      清酒溅入江中,饮尽帝都人。我立在船头,明妆红唇,天上升起无数纸灯,照亮我惊世眉眼,望尽浔阳好光景。
      忽然弦乐嘈嘈急雨,身后行船多了起来,江流中的诗笺也随之变多。

      四年断断续续几面,都是我率先逃避,还是头回如此近距离,那在剑眉间的冷傲丝毫未被宫中风尘洗磨。江风阵阵,他应是来写录这一场花朝夜景的。
      我没有学别人一样扔诗笺,这是我四年前就玩无趣的东西。我酒劲上来,船桨磕了一下岸边,挑衅似的偏头望他:“陈大人这是去哪啊。”

      陈子都依然没有多大表情,忽然一跃,船轻轻晃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江月在他眸里皎洁成我十六年从未见过的明亮,也照醒了我。

      虽然我不信什么克不克星的说法,但如果这只炉果真被我弄丢了,这帝都怕是再无蒋家镖局了。
      看出我几分慌乱,却不知是否他会错了意,见他用颇有戏谑的目光望向我。岸上华光落满他脚边,江山几朝更迭才见俗尘这等仙人眉眼,我握着船桨竟然忘记了划船,任风吹动船行轨迹,晃晃悠悠的像我一样喝醉了。
      眼看要撞上岸了,对方终于拿过我的船桨:“顺路去祭台罢了,不必如此慌张。”

      这回真的解释不清了,我索性闭嘴,安分的守在放玉炉的箱子边上,任由他划船。夜风吹来胭脂粉香,黏稠稠的像小楼上弹琵琶的歌女低语,让人不知梦里梦外。来往船只都看着我们,属实引人注目。
      庙堂有他,笑看功名薄,写尽百官善恶;江湖有我,不羡胭脂妆,剑破世人贪欲。我们各站船头一方,或许便是江山盛世光景。

      知他默默在身后,我慢慢安心的出奇,逐渐昏昏欲睡,猛然听得江边一片喧哗,我被烦得七上八下,抬头却见官服一片。
      花朝夜天子携百官祈福的习俗,我竟忘了。我回头瞥一眼陈子都,竟对视上他天池水一样的眼眸,发现他目不斜视,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陈子都,你到了吧。”我一头雾水。
      他装作茫然的样子眨眨眼:“到哪,这不还没到百花庙吗。”
      差点忘了这人为了不穿红衣连用泥像代替自己游城的事都干出过,不喜喧嚣逃一场祭祀当然不在话下。

      我心说不好,他还要看着我把玉炉抬进庙里,说不定还要待上一阵子,万一他影响到我这次押镖的成功运势,我还不被我爹赶出镖局。我的手下意识绞着衣角,却又被他看到了,不冷不热说道:“四年了,蒋小姐真是一点都没变。”
      我总是听不出他的话里有话,只知道是他一定又误会了,刚想反驳,忽听岸上有人扯着嗓门在喊他名字,那真叫个地动山摇。

      那人身材魁梧,肤色黝黑,一个人顶三个屠夫,如此特色,让我一眼认出这是今年大摇大摆从街上走了好几趟的武状元李真。此人一看便没安什么好心。我刚拉住陈子都,刚想说我陪你上去看看,就见有个人在祭台上闪了一下影。
      要是被天子看到我还在水路上瞎转,镖局颜面怕是被我倒了一半了。我赶紧别过头,示意陈子都和我赶紧走。李真不依不饶叫嚣惹了一堆人注视:“怎么,陈大人到底是读书人,这么害怕我?”

      我的手上忽然有人轻轻握了一下示意不必担心,再一回头,陈子都上了岸朝百官走去。我又气又急,浔阳江两岸寻不得一个熟人来照看局势,眼见皇帝目光又要往这边转,我只好走为上计。
      船头玉炉安稳在那里,我赶紧加快水路行船速度,生怕有人稍稍一留意我的这段江上。不多时,一精细画舫忽而追上我,我疑心劫镖,水花溅得老高,却见一只玉手挑开小帘,许绫探出了头。

      “妹妹快去百花庙,天子下旨,要让他们比试谁能劫到你的东西。”
      我心一下紧,明白这是个乐子罢了,十有八九是李真和今年几个莽夫提出的游戏,其实就算有人得到了我的东西,皇帝也不会怪罪,可这对我蒋家名声多多少少会有影响。当下,我也顾不得问许绫这是谁的画舫如此精美浩大,道了谢急急忙忙往前划。

      行过一片无风河湾,我的耳朵素来灵敏,听见岸边芦苇荡有什么东西划过,密集得向水边靠。我心知躲不掉,想着不能硬碰硬,就算我武功高强,论体力便是半个李真我也抗不过多久。
      说曹操曹操到。我刚抱起箱子,船猛烈颠簸了一下,无数水花甩在我的脸上。李真煞气十足盯着我,毫不遮掩的哈哈大笑:“这不就是几年前在大街上人仰马翻的小镖师吗,胆是一点没长。”

      镖师不是因为能力扬名皇城,反倒这些事,这一直是我的耻辱。
      我心知不是与他斗嘴的时候,往后一脚借力在船沿,往岸上离开。这黑胖子根本不想放过我,张牙舞爪,挥出的拳风招招划过我耳畔。我机灵的往千灯之下跑,满头金钗银亮亮的闪烁,看的他下意识捂住眼。我趁机飞身上屋檐反方向逃,留他一个人在街上往前疯子一样追捕。

      夜风吹起我的红衣,金钗衬得我肤白皎月,狐狸一样放肆奔跑在高檐之上,全皇城的目光几乎都落在我身上,一下子又轻易让几个人发现我。好在他们都不如李真,只是我明显发现自己体力不支。
      我翻身进了一处小寺庙,卧在台阶上喘气。大门忽然打开,光线落在我不安的脸上,陈子都慢慢走进。

      我急于求助,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害他失去平衡,顺势也坐在台阶上。
      “陈大人,救我。”我想也没想,把箱子往他怀里塞,生怕他拒绝了,又死死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有放开箱子的机会。那瞬间我的声音软的像长街上叫卖的糯米糕,满眼委屈。

      他只是长久的看着我。虽然我向来读不懂他的心思,却也看得出他在恍神,只好度日如年的等他回应。
      许是听我常常连名带姓叫他惯了。

      “好啊。”他只是张了张口,什么都没有动。
      我怕他反悔,到时候又和谁来算计我一次,读书人的计谋我可看不穿。我趁机指着身后大殿里一尊不知是什么名字的菩萨说:“你发誓不辜负我的信任。”
      陈子都轻轻转身,不知为何,我察觉到他好像无声的笑了一下,半是好笑,半是我听不懂的意思。

      “你说啊。”我急于将箱子托付,几乎要按着他在地上磕头了。
      他双手合十跪下,烛火明明灭灭,树影里少年眉眼依旧是我梦中的天下无双:“陈子都,不负蒋烟波。”
      我勉强满意的点点头,交付了箱子赶紧准备离开。
      “等等。”他脱下自己的白衣,背过身,“我不会武功,箱子你带着,我们换件衣服,我帮你吸引他们注意。”

      我那时的诧异不亚于听闻皇都花魁要退隐山林,西边卖包子的中年大婶被评为绝世美人。我赶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如火红衣,心说难道进了这庙红色能被看成素雅的色彩?
      听到不远处急促脚步,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扯下头饰,接过衣服再脱下外衣递给了他。

      他很自然的接过来,转头去披上。我跑出门不忘回头一眼,千年难见他月下红衣,温柔与妩媚在一个人身上却一点都不冲突,我想灯火落江水千里也不过如此惊艳。
      他身后庙宇,古老的门匾,隐隐露出月老殿三字。
      我一路冲到百花庙,在众多神像注视下放下了玉炉,却因时辰太晚原因,香客们早就涌上了江头去看花灯了,庙里空空荡荡。刚想去逍遥一番,却在半路上遇见一个小太监来找我,说是祭台那边有请。
      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我低头看了一眼陈子都衣服,心里暗悔,这人还真是我的克星。

      祭台人山人海,空地上站着李真,我才不想看他,几下便寻见了小亭中红衣耀世的陈子都,那人摊了竹简,砚台墨浓,映照他孤冷凤眼,落笔春秋。蘸墨写字,想来应是在记下今日盛景。月华之下,江风燥热,他看得几家小姐沉醉不知归路。
      小太监推了推我,我才发觉李真旁边那只熟悉的箱子。
      “卑鄙,圣上说的是在路上拦下我的镖,你倒好,偷偷跑进庙里抱回来。”我在顾不得什么礼仪,破口大骂。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从庙里搬过来的。”李真洋洋得意大声说道。
      我当然哑口无言。本就是提防一堆人去的庙,我又能找出什么见证者。我二话不说抽出剑,马上一堆侍卫出来守着我。
      “好了好了,本就是一场游戏,哪来当真。”圣上出来打圆场,“花朝夜,祈福为重。”

      我从小受不得一点委屈,更何况这次关系蒋家声誉。岸上本来看陈子都的皇城小姐们也都看向了我们这里,万人注视下,我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
      李真不屑的笑了一声,似乎决心要让我身败名裂,几步走近箱子,高声喊道:“蒋烟波这是不服输吗,那咱今天让你这个小姑娘看个明白。”

      我心大悬起来,上前不得,手足无措的看着他。李真看出我的犹豫,笑的更加放肆,用手抓起箱子的上方,硬生生连固定的钉子一起拔起来。
      月光下,他俯首打开了箱子,风一吹,一团淡淡的黑气便溢了出来,马上糊了他满脸漆黑。那是满箱的煤炭。他衣上都是煤屑,嘴里乱叫着只顾着掸,丑态百出。

      众人神态各异,蜂拥而上围观这满满一箱黑炭。我听见皇帝在高台上拍手:“妙啊,蒋家小姐这招实在是高,看得朕舒服。”
      我稀里糊涂领了个赏,不忘瞪一眼狼狈的李真。
      那边,陈子都犹如月下仙人漠然远眺,这亭外的人世喧嚣丑恶,半分沾染不上他。

      也就在那时,我忽然明白,陈子都虽然不会武功,脑子可是天下一等一的机灵,损人也有自己一招。
      我走过数不清的人群,好不容易到他身边。他依然不说话写着自己的字,我倚着栏杆,一边看江水东流,一边看他把红衣如何穿出倾倒众生的样子。这一次我看真切了,他勾起嘴角真的在笑。春风,少年,红衣,笑面,我都快忘记了那个曾经冷若冰霜的白衣人。

      “喂,下次多穿红衣吧,真好看。”我忍不住搭话。
      “这辈子只穿两次而已。”江风太大,他眯了眯眼,被我好奇打断:“算这么准,还有一次?”
      “不急。”他继续提腕落笔,即使我少闻诗书,江湖俗客,却也看出他的字笔画难得错了一横。
      我积攒了四年阴冷去熄灭眸底的光,却在宣和三年花朝夜的江水中,又明亮了起来。

      -

      崇羽王起军兵变 ,杀天子灭旧臣,我辞别早已烧成灰烬的帝京镖局,下浔阳至兰安,七年不见皇都人。
      我闲坐古寺前,跌落竹影重重,日夜听人们祈愿钟声,流金凤蝶簪被我锁在檀木妆盒中没有机会再戴,日子长了,还是闪闪如七年前的模样。我日日在佛前点灯,慢慢悟透这一生,只是常常会跟妙慧法师聊起童年时遇见的鹤。法师说,那只鹤一定是因为贪恋那一场雪,才短暂爱上了雪落在的整个烟火人间,但它心中的归途却一直是苍山不染,又怎会屈服嗟来之禄。

      有些人像鹤一样飞过王谢堂前不屑功名金银,有些人像雪一样无知无觉坠入别人心底。
      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在我被逼遁入空门的一年后,兰安山秋,我独坐云崖边,叶落归根,有人给我捎来我最爱的皇城楼外楼里的糕点。楼外楼的东西如今平民百姓很难买得,我以为我知道是谁送的,没有吃,只怕这一口的醇香松软,便会让我误了这一年来的青灯古佛修行,下山去寻他的踪迹。

      陈子都才名天下尽仰,新皇应也很是看重他。我不知去寻他干什么,是看他高坐明堂,府邸辉煌,还是看他三书六礼,四聘五金的娶名门闺秀。
      我蒋烟波一身野气,素不闻诗书之训,想来是连遗憾的资格都没有。
      没过多久,宫中传来消息,皇后要来兰安寺祈福,点名要我作伴。

      在佛前隔开重重香火雾气,我看到了许绫。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在乱世里的命运做准备,我又怎么会看不起她。
      倒是她有些不自在的解释:“那日我去祭坛送瓷瓶,误了时辰,情急之下跳下了的是崇羽王的游船……”

      “众生多薄情寡义,难得真心。”我为她沏了碗新茶,“你能来看我,我便满心感激,又何必在乎这么多。”
      “你……不关心陈子都的下落吗。”七年了,我第一次从旁人口中,真真切切的听到他的名字。

      “陈大人才气惊人,若有心报效朝廷,何愁无高官厚禄,妻妾成群;他又无父无母,陛下又能拿什么威胁他,他若要走,只需放手京城一切随便找个山林归隐。”我悠然喝茶,一滴茶水却晃了出来落在地上晕染开。
      “而且,那盒糕点,不已经代表了他的选择吗。”我喃喃自语,却被许绫听到了。她忽然站起来回答我:“楼外楼的糕点,是我吩咐让他们最好的糕点师做的。”
      我握紧茶盏,却不敢抬头看她。

      通过许绫,我才知道他一心想好要殉山河,又怎么可能狼狈的在天下逃窜。他直在浔阳江的对岸默默望了七年的兰安山,只是怕那些眼线发现了我对他的重要性,以此威胁。他这人永远独身了无牵挂,那些眼线只好日夜监视想找到下手目标,他终于也有了他的顾虑,隐忍七年,从未跨过浔阳江半步。崇羽王感念他才高八斗,等了他七年归附新朝,终于动了杀心。陈子都便想了那法子,让我断了对他的尘念。

      精通万家学问如他,提前一月算出雪灾来俘获村民信任,又有何难。
      可我对他的执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深到这余生都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他却一直记得,不忘。
      “你别难过,我会找人寻到他的尸骨,我答应过你,送你一只骨瓷。”许绫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不要。”

      他说过要忠骨殉山河,那我们之间的缘分,便是共饮这浔阳江水,日日思君却永无重逢日。那我,便在这古寺中点高烛祈众生,不要他不坠六道轮回只伴我一人,只愿他来世阖家团圆,仕途坦荡,再续千秋万世芳名。
      “我偷出了当年陈子都记载宣和三年花朝夜的史册,你想看吗。”许绫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竹简,递给我。

      陈大人心高意孤,一辈子只穿过一次红衣,一次便倾了一整座城。可惜他,没能等到第二次红衣过街,抬轿骑马来找我。
      “百年后,我要他亲口告诉我。”我轻轻推了回去。九泉当如人世,说过的话一样算数。

      山雨点滴到天明,我们彻夜坐在檐下,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枕在她腿上。我好像又回到了皇都的骨瓷铺前,手中佛珠刹那断裂,变成了闪耀的琉璃球滚下台阶到街上。大雪纷飞,我兀自看着对面亭阁上那只白鹤出神,不见有人弯腰拾起琉璃球,自人潮拥挤中步步向我走来。青纱掩面,独留一双绝世凤眼。
      我一把抓住那人的手,睁眼只得浔阳江上风萧萧,鹤鸣如梦。

      烟波江上,使人愁。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好几年前在高中晚自习写的短篇。记得是个冬天,挺冷的。
    感谢喜欢。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