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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惧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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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雪仪猛然抬头,又慌张低头,扫了一遍自己的打扮。
眼前的少年,恭恭敬敬让她架着,神意浅淡,辨不出情绪。
蒋雪仪隐隐察觉今天的姜潭不太一样,她有些畏惧现在周身寒意,目光如风刀霜剑的他。
她莫名念起他亲手将匕首插进他父亲胸口,剜出的景象。
那天,他的双眸也是如此寒峭。
他杀人一向如此,没有嗜血疯魔之乐、也没有栗栗危惧之惧。
他只是无比平静,做一件犹如寝食般平常的事。
他不享受残杀之乐,但是他不介意多杀一个。
一股诡谲怪诞,后知后觉的惧怯升上心头。
她努力平心,压下心口的如履春冰,说出她的计划:“我要出宫。”
她说这话时,大胆和姜潭对视。
姜潭眉尾轻轻一挑,不过并没有避开蒋雪仪的眼神。
他也不知今天自己是怎么了,问出这种越矩的话,出言之时已经后悔了,没想到小太后真的应答了。
太后不能随意出宫,除非禀明皇帝。
难道不怕他这个小人,为了犒赏向皇帝告发?
但据昨日来看,她貌似很信任他,最起码她在说服自己深信他。
他瞥了一眼蒋雪仪裂断的指甲,指尖泛血,指甲盖几乎掀开一半,秀细如葱段的手指染了一片血色。
十指连心的痛比刀尖刺穿手掌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却一点不理会。
心下明了,小太后是个对自己下得了狠手的人。
这一点,真不像娇养的闺中千金。
这么小的年岁,不过比他小一岁,今年方才十六。
若是真如坊间风传,娇弱的金丝雀,断不会行极端之事。
人倘若有的择选,势必会选对别人下手。人只有到了绝路,才会对自己下手。
姜潭刻意回避蒋雪仪的回话,转而从袖口掏出昨日的帕子:“太后娘娘,可用此拂拭,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蒋雪仪明白姜潭此举之意,他不希望和任何人有瓜葛,留有任何私有之物。
前世他也是如此,拒绝所有人的善意。
她不解。
姜潭已经背过身,往暗密的树丛深处走,他的背影直而薄,过森郁浓荫却片叶不沾身,和他人一样。
现时,多数人知他性情怯懦,趋炎附势,唯利是图。
往后,世人知他扮猪吃虎,睚眦必报,无情无心。
可是蒋雪仪赌他是个有感情的人。
就凭他能痴恋她嫡妹多年,用情至深,丝毫不减。
她不需要别人的善意,那么她就以另一种方式撕开他的层层严防。
那道身影渐行渐远。
蒋雪仪只能装怯作勇,她扬起声喊:“姜潭。”
姜潭步履止住,转身,看向她眼神淡漠。
他今天似乎心绪不佳,悒悒不乐,连往日那层内敛怯懦的伪装都变淡了。
当然只有知道姜潭真实性子的蒋雪仪能察觉,换作旁人想的也只是,姜伴读又被责罚了。
蒋雪仪语气笃定,望着他,目光充满希翼:“姜潭,能帮我出宫吗!”
是的。
她在求姜潭。
若是有人听见,小太后居然恳求一介伴读,而且是人微权轻的姜潭,定会认为她发失心疯了。
若是在未日,有人听见她居然敢央求大奸臣帮忙,定是觉得不杀了她,就算福大命大,祖坟冒青烟。
可是,蒋雪仪就是赌姜潭有能力,也有人情。
就凭前世,他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若有需要,来找我。”
两人之间隔了几步远,一阵风吹起枯枝败叶,流光瞬息之间傲游天际,飞得逍遥自在,但也终究只是飘蓬断梗。
蒋雪仪手上的汁液已经干涸了,她静静看着他。
心如锣鼓狂跳,害怕也期待。
忽然。
姜潭霍然纵开步子,风卷起他头发两侧的飘带,几步就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使力,就带她就跑了起来。
等蒋雪仪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拽到假山之后,气喘吁吁,思绪跟不上身体。
处处都是宽阔的玉楼金阙,只有这小小的假山,刚刚遮住两人。
假山后苔藓遍生,物腐虫生,弥漫着阴湿水汽。
蒋雪仪瞳孔猛得放大,惊耳骇目,姜潭这是何意,这要干嘛。
蒋雪仪开口,嗓子竟然已经被吓哑了,忽然出不了声:“姜潭你……”
蓦然,她听见姜潭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低声的“抱歉,冒犯了”,然后她的嘴巴就被一双冷寒的手,紧紧捂住了。
他的手很凉,凉意透过面纱,钻入她的毛孔,似乎还有一丝幽邃异香,令她目眩神摇。
在那一瞬间。
蒋雪仪脑海闪现出一万种可能,其中最多的就是自己要被杀人灭口了。
前世给她留下太重的心理阴影。
她被锁在黑牢,伸手不见五指,分不清黑天白日,渐渐她衍生了幻觉幻听,意夺神骇,神志不清。
她最怕两样东西,怕黑,怕窒息。
突然无法呼吸,她的脸憋得通红,整个人下意识开始挣扎,甚至四肢也挥舞了起来,疯狂的困兽尤斗。
她如堕烟海,半个身子溺入海底。
完了!要死了……
这一世难道这么快就结束吗。
这时,姜潭察觉她的动静,他攒眉,冷肃的气声又在蒋雪仪耳边响起,“用鼻子呼吸。”
嗯?
蒋雪仪憬然有悟,捂住的只是嘴,甚且只是虚虚地覆压,她的鼻尖,从头彻尾露在外面。
所以从刚才姜潭的视距来看。
小太后仓皇不定地躲在他左侧,托靠假山。
而他用右手一把捂住蒋雪仪的口唇,面面相觑,立于她身前。
一个明明可以呼吸,却忘记呼吸的傻子,尽收眼底。
就在这时,假山外传来了一阵沸反盈天,熙熙攘攘的声响,是刚刚追风筝的四皇子和六皇子那一干人等。
原来……姜潭是听见他们回来了。
六皇子宋温洐回来原地转了一圈,没见着人,怎么人说跑就跑啊,他原地蹦了几下,又愤愤跺脚。
不好玩 !
他和她姐姐安原公主一样,属于什么事想要就一定要得到的性子,想做就必须做。
他看见蒋雪仪还放在原地的篮子:“本皇子的石榴怎么随意放在这里!人呢,人都去哪了?还有姜潭呢?”
说罢,便要四处找寻。
蒋雪仪的手下意识捏紧,怎么办,人也更缩紧了,僵直得像一块木板。
姜潭淡声道,“别说话。”
蒋雪仪抬眸,对上他深潭似的眼睛:“嗯?”
下一秒,蒋雪仪脸上的面纱就被摘了下来,俄顷间两颊与阴凉山气打了个照面。
这是要做什么?
蒋雪仪抬头望他。
只见姜潭捏住面纱,轻轻一挥,好似没有用吹灰之力,面纱就越过假山飞了出去。
蒋雪仪惊了,这样难道不会吸引宋温洐过来吗。
他是在干嘛?
她知道姜潭是疯子,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疯。
果然如此,宋温洐原本坐在水坛边正焦躁。
突然飞旋而落的面纱从他的头顶滑落,他一把抓住,呢喃道:“面纱,本皇子要的面纱唉!”
宋温洐小步子跑起来,要往假山后面去寻。
这把真的要死了。
越来越近。
小孩的脚步声,嬉皮声。
蒋雪仪屏住呼吸,这可怎么办。
想想前世姜潭做的那些事,蒋雪仪心有余悸。
想好了要死就死在这个邪种的手里,想好了要信他,视他为盟友。
可是真的有个随时会夺命的疯子在身边,她怎能不惧。
到底还是假装温顺怯懦的姜潭更让人敢于接近。今天的他,清微淡远捉摸不透让人心生谨防,想避之千里。
原来她真的只是一直说服自己信任他。
忽然,一直不语的四皇子追上前,拦住宋温洐:“六弟,时辰不早了,咱们不还要斗蛐蛐吗?”
*
人都走远了。
姜潭终于出声:“抱歉,请太后娘娘宽恕。”
没有回应。
他侧身,看身边的小人儿,此刻浑身颤栗,低头耷脑,像被雨淋湿的可怜兮兮小狗。
姜潭的手伸到蒋雪仪眼前,刚要晃一晃,提醒她缓神。
她却猛得一抖。
好似真的在怕他。
鬼使神差的,他又探手,假作要碰她的肩膀。
这一下更不得了,蒋雪仪直接闪开,连连退后了好几步。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向他示好,又如此畏惧他。
示好,她是第一个。
怕他,她也是第一个。
蒋雪仪脸色很白,眼神惊惧,像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姜潭开口:“太后娘娘是怕臣吗?”
这话不说倒好,此话一出,蒋雪仪一下瘫坐到地上,抱紧膝盖,头埋得深深的,抽泣起来。
她哭懵了,再抬头,姜潭竟然一直在。
她泪眼婆娑,视线中的姜潭也糊成一团,只能看见一抹薄黑。
蒋雪仪看不清他的形于言色,胆子也大了些,她哭着哭着抽了一口气,差点哽住。
“我自小就怕两样,一是黑,二是窒息。因为幼年时溺过水,我刚刚不是有意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最后,又抬起头,找到那抹黑影的大致方位,望向他:“谢谢你。”
她又冲他扬起一个很丑,很牵强用力的笑容。
又在讨好。
姜潭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