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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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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许都时是冬天。
听闻阿节要嫁进宫去了,我也不知道该送她些什么,思虑了许久,想着小娘子嗜甜,便在阿父的院子里砍了一棵样子最好的青竹。
固色风干后把做完的糖果子放入竹筒里,拿油纸封好,带去了曹家。
向卞夫人问安完之后,我并没有多待。
卞夫人总觉得对不起我,觉得是她没教好儿子,所以让我吃了苦头。
可我并不觉得苦,和曹子桓在一起的前两年我过得挺开心的,后几年只能说我同他缘分太浅吧。嫁给他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他和离也是我们两个人都考虑过后做的决定。
我跟卞夫人解释过很多次,奈何老太太就是不信,死活觉得我只是在安慰她。
那天雪下的很大,阿馥打着伞送我出府。
路过召南园时,我看见种在墙角的一排腊梅又开出了琥珀色的花。
想来那位姓郭的娘子应该极通花道,亦极有耐心。
“不进去看看他吗?”阿馥问。
“不去了,”我摇头,“我同他早就已经离绝,没有那个必要。”
“那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
“看心情喽,玩够了就回来。”我回答。
阿馥幽幽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咱俩能从小陪伴到老呢,结果你这把我扔下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怎么的,瞅你这话是想跟我一起走?”
“你带吗?”
“不带。”
阿馥哼了声还顺带白了我一眼,“真真是枉我对你一片深情。”
“可别,我怕子建打我。”我佯装害怕地摆了摆手。
“子建才不会打人呢。”阿馥反驳道。
我嘿嘿笑了两声,走到来接我的女使桃叶的伞下。
“我这便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轻轻擦掉阿馥的眼泪,转身利落地走上了马车,“外面冷,你身子骨弱,快回去吧。”
“任灵素,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只烧鸡,早点回来还我。”阿馥扬声道。
我笑着微微点头,合上了雕花精致的车窗。
街上很安静,马车慢悠悠地踏在雪地上向前走着,不知不觉间,眼眶里的水越来越多,多到我后来再也控制不住它,只能任由它扑簌簌地往下掉落,模糊了视线,亦弄丢了故人……
其实我很羡慕阿馥,她同我一样出身大家,可她的运气却实在要比我好上太多,至少在我离开许都前是这样。
声名显赫的崔季珪是她叔叔,才思绝佳的临淄侯是她的郎婿。
夫妻俩志趣相投,和睦美满,羡煞了我这个局外人。
可若是让我带着记忆再重活一次,我一定会阻止她嫁入曹家,不能让她在朝堂的政斗中陷入这个泥潭,甚至是丢了自己的性命。
比起阿馥与曹子建那如话本般的相遇相识,我同曹子桓的开始就显得格外潦草。
我记得那是我十七岁时的上巳节。
皎白的梨花花瓣缭乱翻卷在风中,我人好好的反坐在自家的马上,正悠哉悠哉地啃着野果子。
曹子桓莫名其妙地往我马腿边射了一箭,吓得我那匹枣红马疯了似的胡乱狂奔,若非我马术还可以,少不得要被颠下来摔个半死。
看他翻身下马走过来向我道歉,我二话不说就拿起果子噼里啪啦地往他身上扔。
因着我自幼习武,气头上扔过去的力气便也不小,逼得他连连后退。
直到我扔完了,他才又往前走了两步,弯身一揖,“事务紧要,惊扰娘子,是某的不是,娘子要某如何赔罪,某一定尽己所能。”
我没搭理他,只走到他面前淡淡一笑,然后,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便施施然地叼着根嫩绿的柳枝走了。
后来和他躺在榻上聊天的时候谈起这个,他直叹我当时的微笑属实令他猝不及防外带毛骨悚然……
和他再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我家门口了。
他穿着婚服前来迎亲,我惊的险些扇子都掉了。
他也认出了我,大概是没想到冤家路窄,我竟然就是那个要和他成婚的任家三娘子,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好似平静无波的潭水里突然被生生投进了块石头,砸起涟漪就罢了,水花还老大。
红烛摇曳之下,床榻两边甘甜清雅的炉烟皆袅袅地升起了莲花的样子。
老人们常说,这是种好兆头。
我半信半疑。
寝阁简单却又处处彰显着华贵的罗帐里,曹子桓伸手拿走了我的团扇。
好整以暇地托着自个儿脑袋,懒洋洋地道,“好巧呀,小娘子,没想到你居然就是任公的小女儿。”
我平静地扫了眼四周,见屋里人都走完了,也便长舒了口气,随意的就把腿盘着坐到榻中央,然后一把夺过曹子桓把玩在手里的团扇,扯了扯衣襟就开始扇了起来。
终于凉快多了。我心下喟叹。
这成婚的礼节实在太过繁琐,一套规规矩矩地流程下来,走的我脚后跟生疼。
加之天气虽临近中秋,可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热的我一路上直冒汗,妆容都差点花了。
如今可算是能好好坐下休息了。
“妾也没想到箭术准头这么差的居然是曹家二郎啊。”我怼回去道。
闻言曹子桓倒是没生气,只淡淡地向我解释了其中缘由。
我这才知道,敢情那一箭他老人家就是故意借着手伤之说射偏的,只为了给他要帮助的那个人示警,还顺带脚的利用我为那个人拖延时间。
“你就不怕我告诉君舅吗?”我挑眉一笑。
他老爹让他抓人,他却悄咪咪地把人放了,这要是让曹公知道了,啧啧。
“你会吗?”曹子桓莞尔。
我“切”了声,随手往嘴里扔了枚枣子,道,“看你表现。”
不得不说,曹子桓这个人还挺会过日子的。
我不会管家,于是他就只能自己内外一把抓。
我不会做饭但是又时常嘴馋,看话本的时候还老想往嘴里丢点东西,于是他就找玉娘学了几道甜食,供我在看话本的时候解馋。
我不会养花,于是他又手把手地教我该怎么去养,不过很可惜,我是个急于求成的人。
养花,不适合我。
“有点耐心,女子还要怀胎十月才能诞下麟儿呢。”曹子桓仔细地一勺一勺拿水瓢浇着兰花,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才养了几天,就不乐意了啊。”
然而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躺在潇湘榻上翻着新出的话本子,两只脚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上划拉。
曹子桓侧头见了,好笑道,“我这见过老牛刨地的,这小娘子刨地的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倒是让我开了眼了。”
诶,这话听着咋那么别扭呢。
我皱眉,方想拿手里的桃子砸过去,却又觉得要是桃子摔地上那岂不可惜了。
毕竟秋日里的桃子甚是金贵。
便又收回了手,狠狠在桃子上啃了一口,“夫君这话说的不对,你我谁是老牛谁是地,鸳帐锦榻上抱着滚了那么多次心里还没个数吗?”
曹子桓明显身子一僵。
我哈哈大笑。
“喂,曹子桓,我饿了。”我手撑在膝盖上唤他道。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有孕的原因,只当是入了秋所以胃口变大了不少。
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天气炎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待天气转寒了,胃口就会好上许多。
我自认这次大概也不例外,便未曾做多想。
“曹子桓……”我期期艾艾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叹了口气,熟练地蹲下身来。
而我,则熟练的扑到了他的背上。
“说吧,想吃什么?”曹子桓问。
我思索了片刻道,“姜汁鱼脍!还有雪花酒!”
“好。”
我以为日子会就一直这样过下去。
我与他,可以白首不离,恩爱不疑。
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建安九年算起来是我人生中最灰暗最不愿去回想的一年。
他们征讨邺城时带回了一个女子,姓甄。
我初见这个女子便打心底里反感她,不喜欢她。
因为她的眼睛里仿佛充满了算计与功利。
曹公做主,将她赐给了曹子桓。
我不满。
许是孕期情绪波动很大的缘故,在甄氏进门的那一天,我直接当着曹子桓的面,掼倒了他最喜欢的一个青瓷瓶。
“任灵素!”他吼了我一声。
我登时火气更大了,逮着什么就砸什么,砸的寝阁一片狼藉。
曹子桓把我拉进怀里,我不愿,就抬手猛地往后一打脱开了他的禁锢。
他吃痛,手臂上的血渍晕染开来。
气头上的我竟忘记他还有伤在身了。
心下顿时悲辛交织,我用力将他推开,抹了两把眼睛便跑了出去。
可跑出去之后,我又突然觉得很迷茫,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能去哪儿。
桃叶担忧地跟在我的身边,欲言又止。
最后我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何处,只莫名感觉到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极速地流逝。
神智也越来越昏沉,跟沉入湖底似的,又闷又难受,模模糊糊中我好像听到了曹子桓唤我的声音。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我看见曹子桓跪坐着趴在我的榻边。
不知能不能称作血脉感应,彼时那种深切的悲痛奇怪的翻涌在心口,而腹部也有说不出的剜疼感。
曹子桓素来浅眠,我稍稍动了一下,他便睁开了眼睛。
“灵素,还疼吗?”他柔声问道。
“是月事,还是……孩子?”我不敢确定地凝视着他良久,低低出口。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曹子桓哭。
他咸涩的泪水如有千钧重一般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的破口越来越大。
起初他对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可是后来……我其实自己也明白有些事做的确实太过分了。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终于,在那支他送我的桃花玉钗摔断了之后,我突然想开了。
寝阁里,我静坐了很久,到底还是动笔写完了一封和离书,尔后独自一人打着伞走在大雪茫茫的月色中,一步一步慢慢地去向他的书阁。
我偏执地想要记住一路上同他一起走过玩闹过的风景,却又绝望地想要把一切都封存埋葬。
寒风丝丝缕缕地从锦袜攀绕到心尖骨缝,行走之间,好冷,冷得我喘不过来气……
“灵素?”书阁内,曹子桓诧异地从简牍中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我收起油伞,弯唇浅笑道,“我们很久没见了。”
曹子桓垂眸不言,将我的手握在掌心,放在鼻尖处,轻轻地呵气。
“曹子桓,你可以再给我做一次姜汁鱼脍吗?”
“好。”
他做的很慢,一片片雪白的鱼块被整齐地放在青色的瓷盘中,然后浇上放有豆豉、蒜末、葱末等各种调料的姜汁,色泽诱人,爽滑清甜。
颤动的烛光下,他的面容线条显得更加柔美流畅,就像是一块玉,那么俊秀,那么好看。
我擤了擤鼻子,展颜笑着放下了木箸,将攥在左手中的和离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曹子桓,喜欢你,我从未后悔过。”
“可是曹丕,我……后悔嫁给你了。”
“我们,都放过彼此吧。”我平静的说。
曹子桓一瞬不瞬地看了和离书很久,终究苦笑了一声,道,“我想过我们或许会走到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嘶哑,“是因为甄氏吗?还是因为……因为孩子?”
我摇头,“只是因为我们。”
只是因为我们的路,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只是在恰好的某个地点,这不同的两条路交错相逢了。
然而殊途终归是殊途,交错的也终归只是其中一个点。
过了这个点,两条路便又会重回到原来的轨道。
闻言,曹子桓的眸中掠过一丝痛意,我别开头,不忍去看他发红的眼眶中盛着的泪光。
我害怕,怕自己会妥协于现在,怕自己会后悔于将来……
阿兄来接我回家的那天,曹子桓一身青衣立在霜雪之中,而我静静地坐在马车里,仰起头,闭上了双眸,任眼泪滑落在发间。
待一阵阵的抽痛过后,我突然觉得很轻松,缓缓地打开了手中的檀木盒子。
是建兰君荷。
两年前我生辰时,他亲手种在我们的寝阁窗边的。
“原来,你长的这么好看啊。”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闻了闻,那是种很淡雅的幽香,仿佛能抚慰心神。
“曹子桓,珍重啊。”我喃喃道。
后来,我走了很多地方,也在百姓们的口中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事。
黄初七年的那天,我还在寿春。
从洛阳赶来一位内官,急切的敲着我的院门。
“夫人,陛下不行了。”他说。
我脑中轰然,蹙眉听着周遭的喧嚣嘈杂,蓦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以为这只是个荒唐的梦境。
梦醒了,什么事也没有。
可或许我和他的缘分真的就止步于那场皑皑的大雪吧。
我没有赶上去见他的最后一面。
禁宫的丧钟响起,宫苑外的梨花如旧日寒酥般随风纷纷扬扬地落下,堆积成连绵不绝的素白的一片。
我站在不远处,对着宫门深深一揖,算是拜别。
尔后策马离开。
曹子桓,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