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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去来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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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民国,繁华的平城。孟仲函于海上皇宫遇到绝色女子。猫眼面具之下,画皮白骨之中,是纤纤弱女,还是故人归来?浓雾弥漫的湖上,坠湖女子的呼喊,是多情女鬼前缘再续,还是复仇而来?
归去来兮
作者:安繁苏
楔子
黄昏的镜湖,澄清的就像一片碧绿的浓荫。湖畔赤色鸢尾烈烈盛开,灼灼烧红了半壁天地。
“是你逼我的。”男子语气冷冽。
她来不及思考,猝然有股强力将她重重推入湖中。
初冬的湖水,冰冷刺骨。她的秀美眉目因惊恐而变得扭曲,竭力向他张手:“仲函,救我!”
站在岸上的男子神色阴寒。
她在水中费力挣扎,脸色苍白的骇人。
四周白水茫茫,辨不清方向,没顶只在刹那。
“仲函...”她喃喃唤了一声,铺天盖地的湖水涌入口鼻,沁肺的凉。
湖面浓雾渐起,转瞬遮蔽天日。幽密湖岸,无人见到这一幕无声谋杀。
他在岸上冷眼相看,镜湖水藻错落交横,缠绕她四肢。——隔了浓密雾气,仍清楚看见她至死未合的双眼。
少宜,少宜。
水面渐渐合拢,一丝波动也无。幽密雾气隔断彼此,永绝阴阳。
她如同一片干枯落叶,渐渐沉入镜湖最深处。
光线晦淡的深湖之底,鱼类尸骨堆积。
就要这样死去了么?
有一滴眼泪从她眼睛落下。
他说过爱她。
从他薄削柔软的唇中说出的话,她至死犹记。
温文清雅的少年,瘦长修削的指尖,曾在她浓密黑发上,寸寸留连。
镜湖水底的青色淤泥缓缓包围了她,温暖柔软似仲函的怀抱。
她却不肯闭眼。
身坠深渊之苦,永堕沉寂之痛,即便死去也要睁大双眼,化作水底冤魂也不释不甘。
死亡降临的恐惧,寒入骨髓的痛楚,都比不上对仲函的啮骨之恨。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恍惚中,她的耳边传来深湖底部的吟唱:“归来...归来...”
她那早已散了焦距的双眼刹那凝聚一点,光亮如电。
不论这世间有无厉鬼,有无朝暮,有无万劫不复。
——孟仲函,我必将归来。
第一章
车窗外景物飞逝,一面是白浪拍岸的碧落大海,一面是长满高大梧桐的栈道。
极目而眺,梧桐林筛满匀匀光影,徐徐盘山而上。天边晚霞渐渐沉入茫茫夜色,林荫间路灯依次亮起。
近山腰处,道旁停满各式豪华洋车。
镂空的铁木围栏之后,火红玫瑰修剪出玲珑花式,悠扬乐声从古希腊式喷泉中静静流泻。
晚上八时未到,海上皇宫门前已是香车如织,宾客不绝。
这名为“海上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三月,已轰动整个平城。
——海上皇宫向来只接待上层社会的名流,一般人纵是腰缠万贯,若无常客引荐也一样被拒之门外,且海上皇宫之中,人人皆戴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纵是名仕淑媛,也可尽情狎玩。故此名人显贵皆对海上皇宫趋之若鹜。
孟仲函甫踏入海上皇宫,立时有丰满艳冶的西洋女子迎来,恭恭敬敬唤一声孟少。
孟仲函是平城的一个传奇。当年十八岁的年纪,便轻轻松松收购了素有“平城第一富”的安家,夺得万贯家财。
孟仲函放眼大堂,各色男女皆着锦服,无一例外带着斑斓面具。
孟仲函刚挑了一个金漆细绘,以羽毛珠片点缀的泥艳狐面,才要戴上,迎面就有女子向他撞来。
“先生救我!”带着猫眼面具的女子抽泣着躲在他身后,低低哀求。
“ 仲函救我!”孟仲函悚然动容,耳边猝然掠过那声凄厉喊叫,面前仿佛有熟悉的气息传来。
女子面容被面具遮去,独一双水眸中珠泪盈盈,怯怯无依。她脖颈仰成柔弱弧度:“求求你...”华美大堂里,宿命的定格。
她话还没说完,横里伸出只手去拉她,带着极重的酒气:“素素...小东西...看你还怎么逃...”
孟仲函皱了皱眉,片刻后笑道:“宋兄。”
宋世明看见仲函,酒已醒了一半,结结巴巴喊了声:“仲函兄。”
宋世明是宋氏财阀的长子,不学无术,依靠家族财力,成日流连风月场所。
宋氏的生意还要依靠孟仲函的照顾,所以即使宋世明自诩高门,言笑间对仲函依稀有巴结之意。
孟仲函的目光无意中触到素素,莫名顿住,惊觉似在哪里见过。
宋世明见孟仲函看向素素的目光,心下了然,连忙笑到:“我还有事,仲函兄,我...我先走了...”他回头恋恋不舍得看了素素一眼,踉跄往外走去。
陆离灯光之下,素素单手抚额:“我..."话还么说完,她就整个人瘫倒在孟仲函的怀里。
仲函微怔,伸手拿去素素脸上的面具。
方才慌乱之间,不曾看清她的容貌,如今细细看来,素素脸庞明艳,身姿楚楚,竟是难得的美人。
孟仲函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抱她出门,上了自己的汽车。
车子驶入孟公馆,仲函仍不知为何会动恻隐之心。
也许,是因为素素的眼神吧。
那样无依而绝望的眼神,唤醒了孟仲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记忆。
暗夜里,孟仲函望着床上熟睡的女子,手中酒杯应声碎裂,鲜血顺着他的修长手指滴落在地面。
与此同时,床上的素素,嘴角不可抑制地牵出一丝冷笑。
这一场等待了许久的戏,如今终于开幕。
第二章
十年前。
安公馆。
“世侄女如今出落得越发漂亮了,绰约风姿,犬子好福气啊。”孟景之正在与安少宜的父亲客套。一脸的喜气下含着极淡的谄媚。然而,仿佛是少宜的错觉,她看见孟世伯脸上,有一掠而过的愤涩与怨毒。孟仲函跟在父亲一旁,腰板挺得笔直,眼也一直看着安家大小姐少宜那里。
安少宜的心思有何尝不是在孟仲函那里,可毕竟是大家闺秀,殷切的目光与他才对视,脸上已是绯红一片,急忙低下头去。
比起孟景之的熟络热情,安明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草草敷衍。
这也难怪。
安少宜垂眸黯然想到。她与孟仲函,是十多年前,安孟两家最盛时定的娃娃亲。如今父亲安明浩持家有道,安家如日中天,孟家却已渐渐衰败。父亲一生只有她这个独生女儿,定是不会让她嫁去吃苦的。
果然,孟家父子前脚刚了开,后脚父亲的脸色已沉了下来。
安少宜已经十七岁,听到父亲想要和孟家断绝亲事的想法,脱口就说:“仲函不是生下来就穷的,如果因为孟家家道中落就断亲,太不仁义了。”
回应她的是父亲的一记耳光。
过后几天,父亲再也没有来看少宜一眼。
一日,少宜正对经梳理长发,丫鬟锦儿站在她的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少宜被她支支吾吾的模样逗乐,笑道:“怎么了?”
锦儿拿着诗慌忙摆手:“小姐,没什么,没什么。”
少宜皱眉看她:“背后藏着什么东西?”她一面说,一面已将锦儿藏在身后的纸夺了过来。
是李白的《长干行》。
少宜恍惚想起来,小时候孟仲函第一次来安府做客,正逢他与后花园之中追捕满天飞舞如蝶的梨花。他拿起一朵梨花,微笑着插入少宜发鬓:“少宜少宜,你长大后嫁给我好不好、”
少宜拿着信纸问道:“是他送来的么?”
锦儿不敢隐瞒,垂首应了一声是。
“那他还说了什么吗?”
“孟少爷...”锦儿触到少宜目光,艰难开口:“孟少爷约小姐于镜湖一会。”
少宜心跳得极快,面上依旧是淡淡神色:“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锦儿走到门口是忍不住回头:“小姐...”却被少宜打断:“我有分寸。”
换过衣服,少宜偷偷从后门走出,来到了离家不远的镜湖。
镜湖是平城的一处秀丽景色,幼年少宜常与仲函游玩于此。
少宜立于镜湖旁的梨花树下,以此遮蔽正午阳光。一会儿,她的视线渐渐明晰,分明瞧见了藏在花影里的少年。
仲函穿了一件广青色的云纹布衫,温润眸中有淡淡笑意,语调青涩优雅如昨日:“少宜,你来了。”
细流数年一晃已是数载光阴。
彼时她年纪尚小,跟在仲函后面亦步亦趋,仲函仲函,等我等我。
十七岁那年的镜湖畔,那段永不被光阴磨灭的岁月,少宜踮起脚亲吻仲函:我喜欢你。
安少宜喜欢孟仲函。
此后,少宜常常从后门偷偷溜出,与仲函在镜湖相会。
也是在那里,她发现了仲函的秘密。
那天她特意早早来了镜湖,打算给仲函一个惊喜。走到镜湖旁的梨花树后,看到明明灭灭的烟影与两个男子的侧影轮廓。看起来仿佛是孟仲函和他父亲。
少宜刚想探出身去,就听见孟景之问:“仲函,你不会是喜欢上安家那个丫头了吧?”
少宜的呼吸顿时凝注,就听见仲函讽刺又冰冷的声音,呵,怎么可能,安家的女儿...和他父亲一样贱!让她去死!让安家的人全都去死!最后的几句话,仲函说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死带刻骨恨意。
我不会忘记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安明浩是怎样玷污我的母亲!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孟仲函,终此一生必定让安家的人付出比孟家更为惨重的代价!
少宜躲在一旁的拐角处,不禁打了一颤。
“只要你把安家丫头搞到手,安家数万家私尽入孟家手中,到时候...”
少宜心中重重一疼,手指在梨树上抠出了声音,惊动了孟家父子。
孟景之看见少宜,脸上已显讶色。他看了孟仲函一眼,压低帽檐走了出去。
“仲函...”少宜双手紧握成拳,祈祷着他不要回应:“是真的么?”她宁愿相信刚刚那个场面,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对自己这么温柔的仲函,怎么会这样算计她。
“是我。”当少宜抬头看他时,仲函脸上早已没有了素日的温文,取而代之的是怨毒和冷漠。
少宜倒退一步,语声颤抖:“我回去告诉父亲。”她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仲函冷笑一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来不及了。”
“是你逼我的。”少宜心中惊恐至极,骤然听到这一回,还未反应过来,瞬间已落入水中,转眼已被冰冷的湖水所卷走。
“仲函...”少宜竭力呼唤,最后一个字音被哗然水声淹没。
第三章
三日后,平城安府的大小姐少宜被发现失足溺于镜湖。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平城,一直到安小姐入葬,街头巷尾依旧穿的沸沸扬扬,道是镜湖水底有吸人魂魄的水妖,这才引得安小姐失足落入水底。
茶饭闲谈,瓜棚豆架下,夏夜乘凉的孩子,往往骇得小脸发白,再也不敢到镜湖周边去。
当年安小姐出事后,安夫人便一病不起,没几个月也去世了。
安小姐被打捞上来时,身体已被湖水泡的肿成不知什么样子。几个胆大的婢女悄悄议论,小姐遭此横祸,实在红颜薄命。
下葬的那天阴雨连绵,少宜睡在紫檀木的梓棺里,听见爹爹涕泪纵横,失声哽咽。
少宜,少宜,十七年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如今她要独自睡于荒郊,再也不能承欢父母膝下。
爹爹拍打着棺盖,不顾身份的放声大哭。
少宜,少宜,是爹爹害了你。是爹爹当年做的错事,这才害了你。
少宜才只有十七岁,还不曾尝尽人世的深刻滋味。只在这一刻,听着父亲在她的棺木前忏悔,才明白什么是万念俱灰。
父亲这么坚决而蛮横的阻止她与仲函的亲事,孟世伯的眼中一略而过的怨毒,仲函推她入湖的愤然......
绝不仅仅是孟家家境中落,父亲嫌平爱富这么简单。
孟安两家是多少年的世交。孟景之的妻子吕氏,也就是仲函的母亲,是二十多年前平城有名的美人。一日孟家三口来到安府赴宴,少宜的父亲见孟夫人生得美丽,便生了邪心。他借故将孟老爷灌醉,随即便将他的妻子孟夫人拖入房中玷污。孟夫人羞愧难当,自缢身亡。
孟老爷得知真相后,勃然大怒,但到底念了分兄弟之情,隐忍不发。岂料少宜的父亲因东窗事发,害怕惩罪,便暗中搞垮了孟家。
原来是这样...少宜黯然笑道。
冷肃刚毅的父亲,十七年来如琉璃般幻境般美好的家庭与人生。像是一个玻璃瓶,碎开了细细的裂痕,现出底下的灰败。
只是,死的人为何是我?少宜看着自己虚无的身体,大声呼喊,爹爹,我在这里,女儿在这里。可是她却出不了声。
幽暗的镜湖水滴,一切都是一场虚空。那种空荡的感觉绵绵不绝,比当日溺死于湖中更加难耐。少宜在镜湖底待了多久,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惟有终日细看殓衣上的牡丹刺绣打发光阴。
然而,她却不肯释,怀不肯甘心。
少宜做了一个决定。
人们很容易遗忘过往的事情。当年少宜的惨死轰动全城,如今已无人知道她被埋在哪里。自从父亲死后,少宜的坟墓就更无人照管了。无人祭扫,破败不堪。
少宜作为一只因怨气过盛而流连人间的厉鬼,开始等待。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拥有沉鱼落雁,锦绣容颜的千金小姐。少宜的面孔变作惨绿色,尖长獠牙一下就能刺透人的血脉。
她成为了游荡墟墓,混迹人间的复仇厉鬼。
月疏星稀的夜晚,少宜在镜湖旁临流照影,引得周遭动物纷纷走避。
她在树影里苦笑。
当年那个杏花烟雨里一笑倾城的安小姐哪里去了。
十年的镜湖幽暗生活,有谁能懂得她的寂寞。
若是当年不曾死去,如今,少宜也该是儿女绕膝的年纪了。她垂眸一叹,执着彩笔细细勾描画皮。
这是几日前入葬的一个女人的尸体。她的身量高度同少宜活着时差不多,于是少宜便剥下了她的皮。
少宜将人皮平铺在地上,一笔一笔描画。就像十年之前。她恍惚叹道,仿佛还是平城的闺阁,雅擅丹青的安小姐纤纤素手,细细勾勒。
暗淡月光下,少宜枯干的长长指下握着彩笔,在人皮上上细细描画出仕女图。
每一笔下去,死去的身体便多一份伤痛。
仲函。仲函。
稍一都生恨意。
死去的那年她还只有十七岁,便被推入幽冷寒寂的深湖。韶华之年,年华如花,还未绽放便遭摧折。然后是十年仇恨煎熬的岁月。
少宜站起来,人皮刷的一下,被挂了全身。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安少宜。
我是素素。
第四章
又是一个急雨如注的深夜,素素在睡梦中被惊起。
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是警省处拿枪带走了孟仲函。
孟仲函私自走私烟土生意,经人告发。
三天后,警察厅长判他秋后枪决,便将他丢入黑牢关了起来。
此时是民国初年,走私烟土一向是枪口上的买卖。孟仲函的父母年间接连而逝,他在平城也没有什么亲人。消息一出,原本和孟氏做生意的纷纷解除合约,素日相熟的朋友,更是一个也找不到影子,更别提花钱去救他。
他家中仆人也拿了值钱的东西,四散逃逸。遗下空荡荡、冷森森、阴恻恻一座孟公馆。
所谓人走茶凉,莫过于此。
孟仲函关在牢里,一天天等着枪决的日子逼近。
从前孟公子风流,身边佳丽环绕,平城人尽皆知。而如今只有一人,每日风雨无阻前去送饭,因警察厅长怜悯她一片善心,狱卒们也不阻拦——这个女子,便是素素。
孟仲函关在牢里,憔悴不成人形。
起初绝食求死,终日不言,后来看素素日日去探监,才动摇了死志,渐渐肯进食。
便在孟仲函枪决前三天,警察厅长对外公布一切纯属错误,孟仲函得以无罪释放。
这下子所有人都觉惊讶,连同孟仲函都不知是谁救了他。
黄昏暮色里,一地落叶飞扬,陋巷有一素衣女子在等他。
他衣衫狼藉,头发散乱,湿透的衣服裹一身泥水,额上唇角血痕、淤青犹新。
素素将他扶起来,扶持着他,一步步离开囚禁他两个月的牢笼,步履维艰走到天黑,终于来到人去楼空的孟公馆。
素素生火烧水,为他净面更衣,煮好米粥送到他手里。
孟仲函抬眸,赫然瞧见素素脖颈之上,有深浅吻痕。
他恍惚想起了出狱时警察厅长暧昧不明的笑容:“孟少艳福不浅啊...听说这次,乃是宋少出面保下了你...孟少日后与宋氏可是连襟啊...”、
“你...”他哑着嗓子问:“你去求了宋世明?”妙龄女子落到宋世明手中,任谁都知道会怎样。
素素脸上渐渐有了悲痛神色:“我...”她垂眸哽咽。
“素素,”孟仲函笑容凄苦,满目震动,“我是个负罪不祥之人,你何苦……”
素素伸手掩住他的嘴,指尖触着他凉薄的唇,一起一落气息悸动人心,“素素不知什么罪不罪,祥不祥...那天先生救下了我,素素就只知先生是好人。”
孟仲函的眼泪流下来,眼底雾霭涌动,唇角一丝凄苦纹路渐渐展成微笑。
第五章
风从落地长窗吹进房间,乳白的洋纱帘子轻轻飞扬,雪白的墙上印下两个淡淡的影子。
素素倚在床头,接过孟仲函递来的茶水。纤纤素手端着茶杯,有一缕茶烟静静缭绕上升,笼罩于两人之间。
素素饮茶,隔了多少年,落腹的第一口人间烟火。她垂眸一笑,手指悄悄伸出来。
忽然孟仲函握住她的手。素素一惊,刹那间手指缩回。
十指相握,孟仲函从身后轻轻环抱住她,清浅气息拂在她耳畔。素素感到巨大的慌乱,密密爬满全身。
他关了灯。
窗户透进月光,一层幽幽月色。
在这个瞬间,过去的光阴忽成空白。她什么事也没有经过,仍是那个喜欢着他的小小少女,不谙世事,细雨霏微十七岁。
仲函轻轻抱起素素,把他放到床上。黑暗里,她瞧不出他的眉目。
素素眼神有一刹那松动,然而,脑中忽地闪过那个黄昏,那个她永世不忘的噩梦。
有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颈侧,素素捉住仲函的手,低低说:“先生...”
“叫我仲函。”
“仲函....你会待我好么?”素素怯怯问道。
仲函低低笑了一声:“我是一辈子都会待你好,永远爱你的人。”
他的体温覆盖下来,丝帐里,人影起伏。眼前人热切的眼神和有力的臂弯像是一场梦幻。仿佛许久以前,那些温暖的午后,曾今有过的温存亲吻与柔和鼻息。
夕阳渐渐笼罩四周,在树梢薄薄撒下一层暮色。孟仲函仰起脸看向四周,一股妖异的感触恍然从内心升腾起来:在这未知的前方,有什么不安的事情在等待我?
夜色慢慢覆盖过来,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天黑得仿佛永远不会出现光亮。
孟仲函不断吸气,努力让思维清晰,行走在暗夜里。
渐渐地,他看见了一丝光亮。有一个不知名的湖,水底密密麻麻长满藻类。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尖锐似哽咽。
——是她!一定是她!
孟仲函顿时醒悟,这里是镜湖,这是他当年将安少宜害死的地方!
突然,一只手横里伸了出来。这只手苍白,消瘦,淡青色的血管似乎要透皮而出。指甲细长的手指眼看就要触及到仲函的皮肤…
"少宜!”孟仲函猛然惊醒。
原来是梦。
他摸向自己的额头,满手的冷汗。
“你怎么了?”身旁的素素被惊醒,睡眼惺忪问道。
仲函喘息渐息:“做了噩梦。”
素素轻轻咬着下唇,狰狞一笑。
不过在仲函看来,这笑容比清晨玫瑰更温柔妩媚。
他揽过素素,语气温柔:“吵醒你了么?”
素素问:“少宜是谁?”
仲函没有来的烦躁:“不认识。”
不认识。
是么。素素冷冷笑了,牵动画皮的唇角,流露出的却是不胜的娇羞。
“你的手真冷。”仲函在耳边温存说道。
我是鬼,手自然很冷。你已死到临头,还在怜香惜玉,真是...可笑之极。
素素靠在仲函怀里倾听他的心跳。修长的手指隔了衣物,只消一抓,便可知他的心是什么做的。却终是笑笑,做弱不禁风状:“那早些睡。”
“素素,外面风大,回去罢。”第二日晨间,素素相送仲函出门。
一夜的恩爱,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却认不真切。
素素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他一袭青衣站在清晨的风里,象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了,素素还倚在门边不愿进来。
刹那迷茫。
昨日此时,她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如今他成为她终身之托。那么,这场戏是否还要继续?
“素素!”傍晚他回来了,听得他的声音,素素自门中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
“仲函!”
他微微一避,侧身让到一旁。
怎么了?
“你不舒服么?”素素问。
仲函脸色有些苍白,似是惧怕什么东西:“哪里...”
吃饭的时候,仲函有些心不在焉。席间素素给他夹菜,他竟是一幅畏缩模样。
“你...”素素还没有说完,只看见仲函短促一笑:“等下我要出去一趟。”
仲函已出去,素素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吧。
人皮平铺于窗前桌上,墨已研好,青紫色指爪缓缓提笔。
银灰色绸子的旗袍,柔顺长衫的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流苏,流苏中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的水钻,在素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
骤然身后有风吹来,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有巨大的恐惧从天而降。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素素蓦然回头。
门外,他。
仲函站在门边,他看见了素素,
--不穿画皮的样子。
素素怔怔去照梳妆台上的镜子,只看了一眼,镜子啪的一声,被她砸碎,碎成千万片,跌满一地。
映衬着素素青面獠牙的脸。
抬头,赫然看到,仲函的手中有一柄拂尘。
素素刚走近一步,拂尘便放出刺目金光。
“你这妖孽,别过来!”仲函拿起拂尘,厉声喝道。
妖孽。
仲函,你拿了这拂尘,要杀死我这妖孽么?
“我早就疑心你了…”他见素素停住,以为她在害怕。
“今日遇到一得道高人,他说我妖气覆顶,我还不信...”
然而,只这刹那的时间,--三寸利爪猛然伸出。素素不管不顾,只朝仲函走去。
嘶…
素素一把扯过仲函手中的拂尘,撕得粉碎。几乎是在这一瞬,拂尘中的金光刺入她双目,两行鲜血从她眼中缓缓流出。
仲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骇住,软软瘫倒在地,连逃跑也忘记了:“大仙…求求你饶了我…”他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大仙,大仙…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饶了我吧…”
往日无仇,近日无怨。
素素仰天大笑,青色指爪狰然作响。
“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素素重复了一遍,语调怪异,似悲似喜。
“仲函,你不记得我了么?”
这一声吴侬软语,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孟仲函耳际。他猛地站起,手扶着墙剧烈喘息,“是你,是你…”
突如其来的晕眩,孟仲函整个人踉跄向后倒去,内心深处的记忆化为利刃,伴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明晰。
十年前的镜湖…血色黄昏…求救的少女…
素素双目已盲,摸索着走近他,触目之际像一个诅咒被揭开:“仲函,我回来了。”
孟仲函惊恐呼号,却发不出声音。
素素……他的身子僵直,缓缓转过眼来,望向她。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素素婉转一笑,“我是素素,也是少宜。”
红颜幻象,一张画皮,于她又有何难?
在他惊骇的目光中,素素,不,是少宜的十指渐渐变长,生出纤纤指甲,直扣他咽喉。
“少宜…”孟仲函脸涨得通红,艰难吐字。
少宜垂眸一笑,依稀有当年温婉:“你还记得我。”
孟仲函全身动也动不得,眼睁睁看着面相狰狞的少宜走来。
少宜的尖长指端抚上自己脸颊,忽的,血色水藻从她唇间涌出,绵绵不绝;指尖湖藻飞抛,旋身作胡旋,一舞翩跹;
藻类纵横交错,将门窗去路层层封闭,将这屋舍绕裹成一只红色巨茧。
她对他笑:“仲函,我来接你了。”
苍白冰冷的手,十指扣拢,渐渐收紧。
孟仲函面无人色,直勾勾看着少宜,像一具早已死去的僵尸。
她披上画皮,变回素素,从半空俯身,吻上他的唇。她尖细手指抚上他的脸,曾令她眷恋不舍的脸。
孟仲函的呼吸渐渐沉下去,过往时光走马观灯,一幕幕呈现于他的眼前。
年幼的青梅竹马,少时的缱绻情深,深沉无底的镜湖…
少宜紧紧闭了眼,默默感知仲函最后的心意。
赌场初遇,孟仲函走私入狱,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做的。只为一步步走来,一步步攥住他的心,让他重新爱上她。
其实,其实,早在他说爱她的时候,她便已放弃复仇,放弃恩怨。
然而,他却只知她是厉鬼,她要害他。
蓦然,利爪透胸,一扯,温热鲜血溅上少宜脸颊。黑暗中缘尽孽完。
晦涩阴暗的夜里,爱人温热甜美的鲜血,沉溺而迷醉。
真好,真好。如今我要的一切都在里头,谁也夺不去,谁也抢不走。
少宜掌心下是仲函渐冷的躯体。
她把他困在被水藻交横的房子里头,不见天日,永不离去。
摸索到他胸膛里那颗心,少宜轻轻地捧起它,在掌心熨贴着。
少宜笑了。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十年前的镜湖畔,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她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从花间站起,青涩一笑。
仲函,仲函,归去来兮…
后记
孟家妖案惊世当空。
一座好端端的洋楼莫名被红色烟雾缠裹。外间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进去,那白茫茫妖雾似实非实,似虚非虚。
有游方道人识得玄机以纸符做法,妖雾果然散开,所见之人莫不惊骇。原来缠绕着孟公馆的乃是红色湖藻。
公馆主人孟仲函被发现死于其中,胸膛被剖开,一颗心,血淋淋地被掏了去。其旁有一骸骨将其拥住,经法医鉴定,骸骨至少已有十年之虚。
另外,还有一件无为人知的小事。城外,十余年前死去的安家大小姐少宜,尸体不翼而飞…
字数:8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