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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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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处是块阴凉地,攀上头顶的草木之冠罩下大片的阴影。正是槐序之时,草面干燥松软,无数的花枝星星点起,撒下了一把细碎的彩色。
向西几步外是一条自山后盘折而出的小溪,往南延流不过十几米又向东拐了个弯继续淌,总之避不了人,高低错落的民居总依着欲宽大的溪面建起,像附生而上的应有物。
林商钟往前踏了几步,离开阴凉地,行至溪边俯身,把宽大的袖子撸起别在曲起的腿间,双掌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拍了拍,日影斜照,溪水仍是冰冷透彻,如经寒洞流出,淌向地面。
这个地方偏僻了些,往更下游处,是一片更平坦开阔的青草地,小漳溪的水始变得不急不缓。镇上吟风弄月的文人常在此地,寻些颇具风雅的理由,三五成群作诗斗酒。有时兴致一高,往下的一些的民居都能闻见那些稳重儒雅的读书人引吭的高歌、似弦断的琴音和爽朗的笑声。
林商钟倒是要避开这般的热闹,独自要一方僻静。又掬了一捧水,这会袖子偷偷从手臂往下滑去,也学着手掌似的舀起了一些水,落到了那张脸上。朦胧的眼睛半睁不睁间,迎着即将堕山的日光,对岸模糊的木樨丛下,笔挺地立了个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那身红袍愈发清晰地往这边移过来了。
那人很快走近了,不给人反应时间似的。两人隔着上游窄窄的一段溪面,在薄近西山融融的日光里对望着。一个站在溪对岸的草丛中,一个呈蹲着舀水的姿态、手还抚在慌张跳动着的溪面上,水的纹路附和着风地瑟瑟抖动着,鱼在粼粼的波光之下一闪而过不见遗踪。
艳色的红袍趁得那人更是玉润风逸,那暗纹的料子又把人往下拽得更沉稳了些。那张脸还是没怎么变,眉还是那对清俊眉,眼还是那双温润眼。真是够春风得意的!林钟这样想着,把手从溪流中鱼的调戏里抽走甩了甩,起身转头就走了。
走出不过几步,就听身后一阵响亮的击水声,像是有什么物件猛拍入水中,又不安分地在水中窜动着;声音愈近,水声消失了,几步窸窣的脚步声,接着手被拉住了,湿漉漉地被攥在一双拳头中。那人似是心切,湍急的小溪中蹚水就过来了,顾不得几步之外便有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块。
“我前几日去找你了。”许晏棠急切切地说着,拖着一截湿哒哒的下摆,仍攥着那截手腕不放手。见前面的人没有反应,又说了一句:“我见不到你。”
“大人日理万机,我屈屈一介草民,何必苦劳大人百忙抽空相寻。”说话的人语气凉薄透了,又装着三分存些刻意的漫不经心。
“我们之前何时区分过这些!”那人把手攥得更紧了,“你与我,竟是有嫌隙了?”
“我哪敢与大人您攀关系,”林商钟这时候回头了,脸上还是那副表情,不动声色地淡漠着,“况且,我们之间——又是何种关系?”
许晏棠张了张嘴,好像只是两片嘴唇的分离,说不出话来。徒劳蹦出一句来,竟也是:“我们......”
林商钟把手从许晏棠拳中挣了出来,此刻面上带了几分笑意,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眼皮也是半抬着,盯着许晏棠颈侧那一块肌肤,左右两边覆盖着的,是两片裁剪巧正的衿领,往下延伸交错着覆盖上胸膛,带出一副团窠纹样的刺绣来。林钟商伸手出来戳了戳这幅图案,“鸿衣羽裳的大人,还是不该与我这等小民为伍的好,否则,恐惹你掉落这人间沼泽地,污了这身干净好衣裳。”
许晏棠眼疾手快,又把转身欲走的林商钟拉住了一个衣角。他不禁懊恼,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变得如此口笨舌拙起来,还得是面对眼前这个人。可哪曾想本欲往前一步拦住人,匆忙之间踩滑了脚底的石头,两人移动之间本来便愈近溪边,这一打滑,许晏棠拽着着一截衣角落入水中去了。
林商钟被拽着似有所感,本欲想拦一把,奈何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拦不住也站不稳,两人前后齐齐和水来了次亲密接触。像夏日防不胜防的风时雨,没有人会预料到需要带伞,便浑浑然湿透了一身。
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两个人前不久才相逢,现在就出现在林商钟的家,还两副颇为狼狈的模样。许大人的发须湿哒哒地往地上滴着水,那身红袍也皴着皱着,变成深沉的颜色,不堪地趴在身上,像一片老皱的大红牡丹花叶,全然没有了之前一副风发意气的样子。此时赤着一双脚,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间,人又高高大大,存在感的确不容忽视。许晏棠就眼巴巴地站在那里,看着林商钟在屋内忙活。
突然一块布料落在了许晏棠的头上,盖住了他的视线。“擦擦吧,落汤的许大人。”
许晏棠似有所感,擦头的动作变得起劲了起来。他盯着林商钟在屏风后面更换衣物时低下露出白皙的一小截脚踝,那块玉石还是依旧穿了跟红绳系在上面,嫩生生的几个脚指头微屈起来,好似刚刚沾上的溪水还未干,有着盈盈的光。
“别不理我。”他又说。语气像只被主人家弃养了,分外委屈的小狗。
屏风后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停了一瞬,复又响起来。
林商钟想起来,不久前他也说过这句话。当时二人出乎意料地在溪边双双落水,林商钟的头直直地顶向一个胸膛,先是一阵实在的寒凉,接着还来不及呛水,一只手便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强有力地托住了他的腋下,人就在水面上了。
朦胧中,林钟商被溪水一冰还没缓过神来,迷迷蒙蒙地看着眼前的周遭,一切都高大起来,参差错落的绿,远处地平面的黑和黑色边缘之上的橘红,一些从绿中飞掠而出的黑影,还有眼前这抹皱巴巴的红,耀眼极了,烦人极了。
腋下还夹着那只温热的臂膀,刚想挣开,眼前人湿着一双眼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林商钟,嘴唇启合:“别不理我。”
林商钟自认为是心狠之人,望着那双好似说不尽道不明的眼睛,偏生上来了一点火气,肚子里揣了一些柴火,预备在这冰凉凉的溪水里烧起来。这一句话,错误好像在自个身上似的。还未开口,水中的小指头便被柔柔弱弱地裹着水波圈住了,那圈肌肤在水中竟也温热了起来,肚里那兜柴火不知道往哪搁着好了。
耳边又蓦然响起一个声音:“现在我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