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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离开 ...

  •   永隆元年,深秋十月。

      熙沅公主出嫁,十里红妆,送亲队浩浩荡荡出城,金陵万人空巷,无数世家儿郎挥泪送别,哭声震天。

      宽大的金帷赤缨婚车由四匹高头骏马拉驾,一双纤纤素手掀开窗帘,虞莜探出头来弯唇嬉笑。

      “本宫走了,大伙儿可别想我哟。”

      今日最志得意满的当属秦昶,他骑行随在车旁,只觉十年为质生涯中所有的憋屈,都在今日找回场子。

      虞莜抬眸瞥他一眼,松了帘子坐回去,唇边的笑意已敛得一干二净。

      梅染颇为感慨,“世道人心炎凉至此……”

      她先前还不理解公主为何一意远嫁,如今才懂,什么叫人走茶凉。

      竹青接话道:“没错,那些人也太过分了,公主这都还没拜堂成亲呢,就弄个陪嫁出来,多膈应啊!”

      刚才虞莜掀帘一瞥间,恰好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黎少卿家的二娘子,盯着秦昶的眼神分明带了几分情真意切。

      黎瑶瑶便是耿中丞等人提议,给她做陪嫁的人。

      她倒是记得,前世太常寺少卿黎同冶在朝堂受杜相打压,是最早被贬官罢职的四品大员,后来便举家投奔了北齐。

      早在秦昶还在金陵为质时,黎瑶瑶便倾心于他。

      “耿大人是干大事的人……”梅染没好气一哂,“哪里在意女子婚嫁这等小事,说塞人就塞人,敢情不是他家后宅不宁。”

      看来耿贤礼已经意识到北齐的威胁,比前世他们得知广义帝病危的消息,早了近两年的时间。

      眼下她忽然对国家大事不再热衷,一干老臣只得退居求其次,让黎少卿的女儿跟她入东宫,若得个太子侧妃的名分,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是提点、敲打,还是维持关系?便不得而知了。

      “幸得昶太子人品正派,听到消息当场就拒绝了……”

      梅染就知道,她们公主看人从来不会错,轻声喟叹,“嫁远些也好,女子春华苦短,那些朝堂大事,自有大人们操心劳神,咱们小娘子,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要紧。”

      公主得先帝爷器重,那些老臣便也因此对她另眼相待,如今先帝爷走了,公主再鞠躬尽瘁,也不可能让她一个女子登基为帝,反而因此招人忌惮,何苦呢。

      “姑姑说得没错。”

      虞莜轻声应道,马车行至城门,隔着车帘望向巍峨城墙,前世魂灵所见一幕,那如人间地狱般的哭喊声,似乎与耳边热闹的送别交相辉映。

      重生至今,终于如愿以偿远离故土,她心头升起淡淡惆怅,觉出几分对前路的茫然。

      或许要三到五年,才能等到皇兄自食其果的报应,她不会为这个目标心怀愧疚,却也不会主动去做点什么,促成它提前到来。

      说她心灰意懒也好,抱着一份放任自流,此生不再替父兄担起兼济天下的重任,只想逍遥自在,安逸度日。

      这辆婚车专为远行特制,车身厚重保暖,防止颠簸,车厢分了内外两间,比寻常人家的堂屋还大,内里装饰奢华,三面环榻中置小几,到了夜晚可放平成一张宽大卧榻。

      前面放置一架石榴花叶插屏,背面是烧水煮茶的炉子和炭盆,外间则是侍女们平日听命之处。

      车厢在不打眼的地方皆做了暗柜,用来放置毡褥、茶点、香药等常用物件,可最大限度保证一路上的舒适性。

      即便错过宿头,也可免去在荒郊野岭扎营之苦,这驾马车,便是虞莜之后一个多月的闺房。

      队伍出了城,车外逐渐安静下来,官道平坦,丝毫不觉颠簸,连轱辘声都被隔绝得轻不可闻。

      梅染和竹青服侍公主褪下繁复礼服,换了身舒适又保暖的百子榴花缎袍,覆一件貂绒里衬的鹤氅。

      虞莜整个人裹在毛茸茸的皮子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近时休养得当,肌肤愈发晶莹剔透,白里透红,粉嫩得像初秋的菱角,熟得刚刚好,咬一口清甜爽脆。

      她懒洋洋半伏在软榻上,看竹青和小丫头翻花绳,梅染前段日子忙着收拾嫁妆,今日上路也终于得出空闲,在旁一边点茶,一边和公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儿。

      不多时,外间的丹朱探个脑袋进来,“公主,敞奴闹得紧。”

      丹朱是琼华殿除了竹青最轻闲的一个,每日只负责照看一猫一鸟两个小祖宗,今次出远门,鹦哥倒好办,笼子外黑布一罩,它自便在里安静睡觉,猫儿却比人金贵,甫一换地儿极其不安,平日最爱的小鱼干都不香了。

      “来,让它到我这儿来。”虞莜赶紧坐直了。

      丹朱抱着敞奴进来,小东西蔫头耷脑,脑袋直往人怀里缩,口中呜呜哼唧,委屈得不行。

      虞莜掀开大氅一角,猫儿立刻拱进去,身子蜷成团,下巴搁在她脚踝上,呜咽了几声,被最熟悉的味道包围着,总算安下心来。

      它是舒坦了,中午到了驿站,公主迟迟不下车,秦昶只得亲自过来延请。
      “坐一上午车累了吧?下来活动活动,里头都安排好了,这儿的菜不错,有你爱吃的狮子头。”

      他派出的前哨,提前十天的吃住都安排得妥当,这里离金陵近,第一处驿站,前些天更是亲自过来试菜。

      不可谓不尽心,虞莜心下挺感动,不过她现在不敢动,只好揭起大氅一角给他看,抱歉道:
      “敞奴怕生,我这会儿一动,它又该折腾了,中午这顿我就在车里用吧,你们自便。”

      车内醺暖,香衣轻拂带起一阵甘甜气息,秦昶喉结滑动一下,里头的猫儿抬头冲他哈了一声,抱怨这人搅它的清净。

      秦昶心里酸溜溜的,暗骂一声小畜生,享了他的好处还敢作怪,带着一点好奇,沉吟问道:
      “敞……奴,哪个敞?”

      虞莜瞧出他那点儿别扭心思,“为人敞亮的敞。”

      秦昶默默从车里出来,脸有点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猫跟我同名——小磨人精,没你这么羞辱人的!

      送亲队数十辆车,其中一半以上装得是熙沅公主的嫁妆,另有随侍、护卫百余人,一百零八名乌衣卫一个不缺,全跟来了。

      再有北齐的迎亲使团,共计近千人,寻常驿站肯定应付不来,好在玄天卫惯于野外行军,就地扎营轮流用饭,这就要花去快两个时辰。

      秦昶本是为照顾虞莜,不令她太早体验远行之苦,谁知小磨人精倒不领情,下午开拔时便吩咐带队的章旷,改为早晚两歇。

      谁想才到申时,虞莜便命人传话,今日不走了。

      灿烂骄阳越过树梢照射而来,秦昶骑在马上微微眯起眼,“才走了一个时辰,她这是想今夜歇在野外?”

      来的是徐骋,眉宇间两分似笑非笑,语气客套中带着不容置喙,“公主的吩咐,太子爷还请照做。”

      说罢,打马回了队伍中段。

      白南勒着马缰,回头瞅那人的背影,纳闷道:“太子爷,公主怎么还没撵了他?”

      公主远嫁,随侍的宫人照说都得跟着,不过虞莜特意命梅染召集众人询问意愿,毕竟这一走,此生便要远离故土家人,有不愿去的大可不必勉强。

      有那高堂健在的宫人便提出留下,反倒是乌衣卫的儿郎们个个踊跃,只因若说这天底下最好挣军功的去处,非北齐莫属。

      秦昶也未想到,徐骋怀着那样龌龊的心思,虞莜竟还把他留在身边,降为副职的惩罚不痛不痒,叫他觉着几分气闷,吩咐白南一声:
      “叫几个人盯紧他,日夜不得松懈。”

      白南琢磨,太子爷不会又要下黑手吧,这一路上有的是荒郊野岭,随便找个地儿把人做了,一了百了,连忙大声应是,跑去跟章旷要几个好手。

      路子真在旁觑着太子铁青的脸色,感叹他也不容易,递了个话头,“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昶一笑,“子真有话但说无妨。”

      北齐诸臣眼中,这位曾经十年为质的新太子性情坚韧,礼贤下士,待臣子和煦亲厚,入军营勇毅果敢,比原先的东宫更具明君之相,更有广义帝当年的风范,深得人心。

      唯独路子真这一个来月身在南康,所闻所见的太子,唔……似乎跟众人想得不大一样。

      “臣虚长几岁,有几句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让太子见笑了。”
      路子真年近三旬,家中孩儿最大的都已满十岁,语重心长道:“为人夫者,与为君是一个道理,身为一家之主须得竖立威信,常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小如一家,妻妾儿女那也跟小鱼小虾一样脆弱无依,全指着家主才有安稳日子过。”

      他尽量让劝诫的话听上去顺耳些,“臣的意思是,太子对熙沅殿下极为用心,大小诸事都替她思虑周全,但对女子过分迁就,须防日后恃宠而骄,于家不宜。岂非一片好心反成就坏事?咳,太子您说……是不是?”

      秦昶垂目静听,虽不赞同这番言辞,为着体现明君气度,反驳得很是温和。
      “子真言之有理,不过公主毕竟不比咱们这些男子,长途跋涉路途艰辛,她生来没受过这样的罪,孤既娶她为妻,自当善待有加,南北两地差异甚大,她要适应也不是一日两日,没必要刚一上路就急着立威,反倒易令人心生变。”

      这话要换成他一贯的说法便是:好不容易娶来的,半路气跑了你赔得起么?

      路子真感佩太子宅心仁厚之余,心中暗叹:太子这趟娶回来一位祖宗。

      秦昶这厢刚替虞莜辩解完,扎营时到后面去找虞莜,见到眼前这幕,先前的大度全都飞到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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