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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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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地躺在大片的蔓沙朱华里,火红的花朵像心里燎原的野火,可比不上她眼睛旁一颗朱砂痣,将滴未滴,一枚伤口的印记。
风吹过,花朵妖异地跳跃,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风,吹不散眉川。
一、
18年纪,新妆初成。她对镜展开手里的竹扇,头道竹的扇骨被打磨得光滑如丝,雪缎扇面上一枝娇媚的桃花,花瓣花蕊清晰可见,那花骨朵儿刚开了一道缝,是少女秋水样的一瞥。这扇的背后,她的眉舒展,柳烟儿一样的两道。想着明日踏春,春色何许,镜里的容颜轻笑,像一朵桃花的盛开。
之后,便遇上了那人。他从漫天梨花林上掠过来,行云流水,如一只孤傲的鹤。他停在她的马车前,伸出一只手来:跟我走。她望过去,那重重纱幕后的脸极模糊,只得一对斜飞如鬓的眉,青山不改的坚毅。她撩开帐帘,看见一双绿水一样温润的眼,侍女的惊叫和护卫的怒喝声中,她骄傲而羞怯地伸出手去。
好像走到书本的故事里去了,那戏台上唱的,不都是郎才女貌,墙头马上,人约黄昏后吗?她看着纱窗外开成片的荼蘼,风经过那花,带来蜜一样甜的香,她醉了一样两颊泛上红晕。自从那日后,来到这山上,过的日子真真神仙一般。每日里或坐在花荫下看他舞剑,或沏一壶新茶对坐下棋,晨起散着墨玉一般的发,等他拈回带着朝露的花朵别在发间,黄昏听他弹一首高山流水,午夜梦回仍听到丝丝缕缕的清音。韶光正长,岁月沉香,老不了少年郎。
她又想,这一切才是我所求,绮罗裙销金帐,那前呼后拥被父皇捧在手心里的日子,怎比得上如今两个人的执手相对?她轻轻地笑了,眉弯如新月。刚要进门的他见状怔得一怔,方才举步。
他说,我出门给你买桂花糕,停顿片刻,补上一句,你若觉得憋闷,可出去转转。她微笑摇头。他走到门边,终是回头看了一看,她今日散着长发,只在鬓边戴一簇鹅黄的桂,越发衬得皮肤雪白,身姿楚楚,谪仙似的。他望了半响,终于,转身走了。
她数遍了门前的落叶,在他的腰带上绣完了一整幅蟾宫折桂图,天色渐晚,他却还没回来。守着一盏孤灯,她百无聊赖打着呵欠,突然眼前一花,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
模糊中什么声音嘈杂,一根线似的往耳朵里钻,她凝住心神细细去听——“大箢必胜!大箢必胜”大——箢。。。大箢??她猛地惊醒了。喊杀声瞬间充斥天地,她坐在高高的城楼上,眼前黄沙漫天,千军万马群情激愤。那大箢帅旗下坐着的,不是父皇和姑姑么?她刚站起来想看仔细,便摔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手脚捆了一个扎扎实实。
正挣扎不起,一只手将她提起扔到板凳上,皮肉撞到木头发出沉闷的声音,同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大哥——”她无力地摇摇脑袋,因疼痛而模糊的眼前渐渐清晰,那个人是。。。是他?!旁边那个眉眼与他相似却目露凶光的人,就是他口中的大哥吗?
“怎么?三弟你心疼了?这几日夜夜销魂,中了这季家妖女的毒么?那日你想诳她离开,好让我抓不到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莫忘了,母后是怎么死的!”
他的神色黯下来,掉转头去,再不看她。
她呆呆望着他身上的龙袍,那是代表大舜朝皇室的绛紫色,三弟?大舜王朝的三皇子,那个她曾听过无数次名字却从未见过的三皇子。。。。。。她嘴角轻轻地笑开来,眼中却带着泪:“原来,你是苏允南。。。”
“不错,我们正是季芸那贱人除不掉的苏家兄弟。”他并未回头,那大哥却窜上前来,“她妖言蛊惑我父皇,害我母后,灭我家族,还妄图将我两兄弟斩草除根,蛇蝎心肠至此,我倒要看看,抓了她最疼爱的小侄女,她舍不舍得下!”
她恍若未闻,只一心盯着那背影。他头戴的玉冠下露出一点白色发带,冰绡底青花纹,是她那日绣的,为他束发时笨手笨脚,歪歪扭扭,还扯掉好几根头发,他也只是温柔地笑着,任她胡作非为。原来,那笑是假的,那人是假的,那些日子是假的,连那些结发齐眉的誓言,都是一个虚假的大笑话。她的心一寸寸冰冷,一分分破碎,散落一地,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谁把她提至城楼边上,谁又打了她几个耳光,父皇和姑姑怎样厉声痛呼,她都不知,不痛,不动,不言不语,脸如死灰。可是,谁在扒她衣服?她惊醒,见那大哥边撕扯她衣服边喊“你毁了我大舜,我毁了她” 已状若疯狂,而他,仍背对而立,铁铸一般,只那玉冠旁两颗珠子,颤个不停。她突然笑了,笑得容光万丈,天地俱老,那大哥看见那笑容,突地一滞,竟觉那圣洁的艳色让人不敢侵犯,就是那么一瞬,她挣脱开来,从那高高的城楼上纵身一跃——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她听见千万个声音惊呼,训练过似的统一,而万千声音中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喊:“晚晚——”痛楚焦灼,绝望万分。她往上望去,那个人扑到城墙边上,一只手连着大半个身子努力而徒劳地伸出墙外,背后好像很多手在拉着他。她想看清那人的表情,可是太远了。生死一样的遥远。
她想,你终于急了。
砰!!黑暗来临。
季晴晚。一朵最倾城的桃花夭了。
三、
大舜朝灭了,灭于大箢朝帝王的怒火。
狼烟散后,江山初定。
一个单薄的影子站在屋外,呆呆地望着已废弃的住所,荼蘼花谢了一地,门前落叶无章,门扉半掩,模糊可见门后桌上放着一条男子的腰带,颜色似新,却落满了尘埃。
那影子一直站着,天色暗下来了,青衫也被露水湿透了,他一动不动,仿佛要站到洪荒的尽头。
一切都在,只不见晚晚。
那个轿中眉目如画眼神清亮的晚晚。
那个为了给他做饭两只手又红又肿的晚晚。
那个他看书时悄悄沏一杯茶放在案头的晚晚。
那个褪尽价值连城的钗环却只爱戴他所摘花朵的晚晚。
那个一心一意却被他辜负欺骗的晚晚。
那个,他以为不爱的晚晚。
晚晚,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