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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月落参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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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时,命运总爱弄人。
匹配不得的爱意,神明怎会留?它默默的剪下姻缘树上的那片命格,稀里哗啦的洒下人间,化作云朵飘然,点缀着蓝天,用强烈天光作伴,倔强的给这一层悲哀添上欢喜色彩。
乐景里的哀情,叫人无言相对。
齐光与往常无异,三日后到了金陵,在驿站里整理好着装后,看着庄严金墙,手里端着象笏,皇宫里的石板小道在秋天的微凉里,散发着湖面上独有的波光粼粼。这不属于路面的景色,却让齐光感到欣喜。他眼里那股赶路所带来的疲惫,此时不知道被阳光带到了哪里。秋天竟能有如此好的天气,连埃土都点点闪光。
齐光一人独行,嘴里竟哼起了那首《月落参横》,该是悲伤的音乐,却深刻在齐光的身体里,伴着各种情绪起伏,呈现着不同的样貌。
这世上,终会月落参横,黎明天光总还是会在幸福的道路上渐渐倾斜。
纯白的台阶下,齐光高高扬起骄傲的头,什么时候能再和胡一相见呢?不然午后便启程回苏,今晚还能在闹市里,驻足听几曲?那便如此吧。
想着想着,脚步都加快了不少。
朝堂之上,各位大臣与往常无异,齐光戒备心也慢慢的降低,不知为何,想起了以前刚回来的时候,进大殿内,总爱探头去听听各位大臣们所交谈之事。大臣们虽略感奇怪与不适,但也没说什么,毕竟自己也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齐光如今也就慢慢的不再打扰他们的谈话,略微与几位看向他的大臣打过招呼后,就站在自己原该站的位置,低头看着象笏,等待着陛下的到来。
一袭金光,一声叫响,陛下转身从墙后出来,如此晴朗的天气,殿下今天心情似乎,也格外的不错。
齐光与众大臣一同,行着大礼,跪拜在□□的身前,脚下红色的的毯子抵着齐光的额头,大殿外阵阵风轻抚,毯上微毛轻拂,摇晃着不同的身姿,对今天这般要好的天气做着自己的回应。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做着属于自己的陈述,近期也着实是没有什么大事,□□农民起义,踏遍多少流民之地,血指多少险象贪官,那一顶流苏飘过,轻抚着无数百姓安慰心,□□脸上笑颜更是如此。
“那如此,在这大殿之上,为嘉奖诸位大臣治理有功,孤便赏一曲,为天下安康!”
众大臣受宠若惊,由宰相带头,高呼:“谢陛下!”
周围议论声音已起,齐光亦也奇怪,这大殿之上,奏曲?不太合适吧。难不成自己不过赐假一年有余,□□便性情大变?
直到禁卫军双手搀扶着一人,满身铠甲摩擦着生出金属声音,逆着阳光从大殿门口一步一步的由三个小点,渐渐放大,渐渐生出色彩,渐渐淌过一片红地毯,渐渐走进齐光身前,又渐渐,走到□□身前。
大殿之上,那股铠甲摩擦的声音碰撞着每一根朱红的天柱,墙上的每一条龙,因此发出叫声,轰隆隆地在齐光的世界里窜。
在心里窜,一片摆尾带出的,是在姑苏初见时,幕后的剪影,影子里声声筝音入了耳,带着那日飘渺烛光,一滴泪落了地,开了花;在脑海里窜,鳞片拂过流出的,是在中秋夜里,少女手捧孔明灯,倒影里声声祝福余音绕梁,带着那日璀璨烛光,一滴泪入了血,开着花;在耳里窜,叫声所及之地,是姑苏府上,月光雪地剪影里那句定情刺破心房,带着浪漫笑意,一滴泪结了冰,悬着阳光,封印在喷涌而出的疼痛里,刺破了齐光封印起的精神世界。
他哀求地看着此时笑容满面的陛下,无数缕阳光穿过幕帘,洒在他的身上,金光粼粼,像神明一样,端坐着,低眉看着眼前的女子。
大殿内,齐光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缠绕着凝固的空气,发出哀求。
“若孤未曾记错,汝名胡一,是也?”
大殿里的回音渐渐收紧,直至抓住齐光的心脏,狠狠抓住,声音里浸满了血。
“回陛下,是也。”
胡一沙哑到说不出话的声音一下,就一小下,无数微针刺破齐光破碎的心脏,没有转折,没有希望。
她叫胡一。
她叫胡一。
“汝叫胡一,那汝……是谁?”□□换了一个姿势,用手衬垫着整个身子,齐光看见了,看见了那眼里,是捕获猎物时的兴奋。
带着神圣的金光,凶猛的血腥味与光芒里神圣的味道混在一起,齐光的鼻腔里,突然充斥上这一股作呕的味道。
“回陛下,小女乃地方上来的富贾之女。”
“哦~地方远道而来的富贾之女,怎会在姑苏闹市,以为人弹曲谋生?!”
□□单手一拍,龙椅上的金光黯淡了不少。陛下怒气地站起,座椅下的金垫因此发出声声闷响。
“家道中落,小女只好弹曲以维持生计。”
“呵,好,好,好一出家道中落,好一出维持生计。”
□□在大殿之上,将所有气韵背在自己的身后,每踏出一步,阶梯上便沉闷的发出响声,伴随着传来的阵阵讽笑,紧握着齐光的每一阵呼吸,一点一点的气体,上了紧张的门闩,扣在齐光的心门之上。
“家道中落是也?那孤便让你悄悄,汝家道中落至何境地!”
□□挥了挥手,朝宰相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太监嵩呼:“宣胡任伟!”
胡……胡任伟是……宰相之子?
胡一怎会和宰相之子扯上关系?
吱呀吱呀,光在瞬息之间切割黑暗,人影在门前小小的等候着,一步一步的移动着,红色的华服在黑暗中逐渐现出了模样,大殿之上只有他的鞋子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回旋环绕。“哐当”的一声,他跪坐在□□面前,嘴里高呼:“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宰相。”□□浑厚声音响起,“令郎千里来此,所谓何事?”
大殿之上,谁闻不到,□□这玩味的气息?
“回陛下,犬子自有话说。”
“言!”
齐光的耳朵里,莫名听不见很多声音了,他像溺在水里,耳边咕噜咕噜的窒息声,鼻腔狠狠沉下的窒息感,他眼里的泪水好像流不出来了。他在下沉。下沉到最底部,下沉到世人看不见的黑暗,下沉到没有阳光的海滩里。
他试图用淤泥掩埋记忆,却在海草摇曳中听见了声声刺耳。
“回陛下,鄙人有罪,在姑苏游玩之时,与该女子行了苟且之事。”
“但因此女子当时,乃苏州风月楼一乐妓,且在姑苏一众女子中,姿色姣好,罪人鬼迷心窍,犯了如此大忌,让父亲颜面尽失,让朝廷威严丢尽,是罪人之过,求陛下责罚!”
乐……妓?
胡……一?
怎、怎会?不不不可能,胡一……乐妓?不是为酒楼弹唱的乐女吗?乐……乐妓?
乐妓?
宰相之子在说什么?大殿之上怎敢撒谎?
大殿之上谁敢撒谎?
谁敢……
胡一——乐妓?
刺耳海啸化成利剑,刺破洁白明镜,碎裂的一块块上,沾满着齐光心里破碎的血红□□。
“胡一怎可能是乐妓”“胡一怎可能是乐妓”“胡一怎可能是乐妓”……
反复的呢喃,穿过一片片洁白雪景,一座座洁白亭楼,一盏盏洁白烛台,一幕幕洁白欢乐,一片漆黑。
齐光突然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哦?杨爱卿似乎有话要说?”□□看见了齐光的异常,挑起的尾音点在齐光的耳后,他震了一下,赶忙从地上爬起,捡起掉落的象笏,走到胡一之后,跪地回话:
“回陛下,小人只是过于惊恐,未有其他言语。”
“如此……”□□拖长的尾音捆绑着齐光慌张的心,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陛下,竟对上了双眼!
空气里窒息的味道又加重了很多很多,陛下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来,齐光听不见了。
他背后的汗珠在大殿的阴冷中不停的向外冒着,脸上的汗珠混杂着紧张,一滴一滴地抖落在地上的毛毯里。
“张爱卿?”
陛下又叫了一声。
“是!”
齐光抖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方才孤问你,胡氏以乐妓身份假扮富贾之女,竟敢在这皇宫里演奏乐曲,污了皇室之名,此等欺君之罪,汝可知情?”
“汝可知情?”
回音渐渐缩小,渐渐缩小,紧紧刺进齐光的心脏,他已经不能呼吸了。
他抖动着扭曲的身体,脸上的纹路随着紧张一同错位,这四个字环绕在他的脑海里,狠狠的砸向唯一的一片清醒之地。
他吞了吞口水,努力的维持自己的思考,却说不出一个字。
喉咙像是被压制住,空气里的尘埃堆叠,吸走了身体里早就留不住的水分,干涸的像是沙漠一般。他徒劳的张着嘴巴,舌头在唇齿之间着急的打转,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
“张爱卿,你不说话,朕当你是默认了?”
不……可,这个字说出口后,杨家不会覆灭,自己辛苦经营的一盘棋不会成功,父亲交给自己的最后期许不会实现——可,不说,杨府院内所有人必将受到牵连,无辜的所有侍卫,侍从,还有弦儿,都会因此而株连九族,丧命天涯。
自己失了胡一,却还苟活?
□□没来得及给他思考的机会,公公手中圣旨摊开,嘴一张一闭,声音从身体传出,所有一切——有了结果。
“此等下女,处以凌迟之刑。胡任伟,仗责五十。户部侍郎杨齐光与其播州杨氏,因欺君之罪,株连九族!该下女所在姑苏风月楼,因欺君之罪行严重,故而全部女子,当街示众,处以仗刑,即日执行!
朕念杨氏齐光在朝廷多年,兢兢业业,立功无数,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削官职,仗责五十,即刻执行!
众人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