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下的神明》梦驴子

5、清水茨木篇1

　　这片海域似乎格外寂寥，淡青的圆形天盖与阴郁的海浪合围，明明该是海天一色的高远空阔，却偏偏显出一副逼仄萧索的颜色。而这令人厌倦场景的唯一亮色，是一个少年的背影。少年穿着一件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背脊伶仃瘦弱得像一缕快要消散的孤魂，他的脖颈微微前倾，出神地望着不断冲上礁石又仓皇撤退的海浪。他的左眼眼尾处有一颗浅淡的小痣，在浮动的发丝下若隐若现。他身后的不远处，一群少年正在追逐打闹，一动一静之间，更显得他如同一只离群的鸟。

　　“茨木！茨木！”海风中传来少年父亲呼唤的声音，少年应声回头，露出一张轮廓极美的脸。然而，那小巧精致的下巴之下，在白净修长的脖颈上却赫然狰狞着一个黑漆漆的洞！透过这个洞，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少年暗红色的咽喉与跳动的泛青的血管。这个洞随着少年的呼吸，一张一合，一合一张，如同他第二张嘴。

　　少年名叫清水茨木，儿时的回忆他已然记不真切了。只记得家乡应该是东边的某个岛国，父母是同海边的礁石一样普通又坚韧的渔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终生打渔过活，生个子承父业的孩子，平凡到老，而他，恰恰就是那个意外。

　　甫一出生，清水茨木就吓坏了接生的婆子。看着婴儿柔嫩的脖颈上可怕的黑洞，婆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在这近乎世外桃源的海上孤岛，近半数的居民都是她接生的，可活了这么大岁数，过手了这么多婴儿，又何曾见过此等怪相？

　　见婆子不言语，虚弱的女人探出手，脸上显出惶急的神色：“怎么了？让我看看孩子……”
　　闻言，婆子只得傻愣愣地把婴儿交了出去，换来的是女子惊骇之极的尖叫，而婴儿也应声滚落床下，结结实实撞在床边的柜脚上。婴儿吃痛，发出了降生以来的第一声啼哭，婆子也忘却了害怕，慌忙把婴儿抱起来，却又紧接着惊得一屁股摔坐在地。声嘶力竭哭告的婴儿并没有张嘴，那惊天动地的哭声，恰恰是从脖子上的黑洞发出来的。屋中的两个女子连同刚刚推门而入的男人都僵在那里，像是凝望深渊中的巨兽一般，带着恐惧与不该有的好奇，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厌恶，他们愣怔地看着，任凭婴儿蹬着小腿大声哭泣，如同指天痛斥神明。从那日起，清水夫妇多了一个怪胎儿子，也开始了萦绕他们半生的噩梦。

　　在所有人的叹气声和怜悯的眼神里，清水茨木长到了七岁。这个不寻常的孩子度过了格外孤独的童年，他没有朋友，永远躲藏在人群之外，身影浅淡得好像随时都能消散在空气里。父母依旧过着他们平凡的日子，父亲每日都会出海打渔，而母亲做过早饭以后就会前往岛上一处古旧的祭坛祈祷，据说在那里，能对话神明。母亲极为虔诚，无论刮风下雨、飞沙落雪都不曾缺席，望着母亲消失在晨光里的背影，清水茨木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他知道，为了自己的“病”，母亲操碎了心。

　　“那我也走了，你快些吃饭，家里的活儿就交给你了。”父亲手脚麻利地收拾好随身的布袋，往里面揣了几块刚热好的饼。说话的时候男人始终低着头，动作僵硬而刻意，像是躲闪着什么。

　　“好的，父亲。”茨木瓮声瓮气地回答，他的脖颈上缠绕着数圈麻布，让他的声音听不真切。

　　迎着刺骨的海风，男人离开了家，门被砰地一声吹得关上，将初生的光亮关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待得父亲走远了，茨木快速地将缠绕在脖子上的麻布解下来，大“口”地喘着气，那黑洞随着他奋力地呼吸一张一合，如同连接深渊。

　　将棚屋扫撒了两遍，喂饱了牲畜，年幼的茨木又开始忙活中午的吃食，刚热好灶，一个闷雷就在空中炸响了。海上的风雨总是来得格外快，不多时，巨大的雨点就砸降下来的，将门口堆放的瓦罐敲得震天响。茨木一边做着饭，一边不时担忧地向窗外望去，企盼着能在被雨水浇湿的山路上看见母亲的身影。

　　很快，饭就做好了，茨木用灶火温着，心里越发担忧了起来，大雨已经在沙地上集聚出了数个能没过脚背的水洼，见大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茨木穿上蓑衣出了门。

　　他沿着海边的小径一路向上，踏着湿漉漉的石子路，一步一滑地往山上去。天阴暗得吓人，像要塌下来似的，风将银灰色的雨幕斜挂起来，追逐着苍白的闪电。这恐怕是茨木见过最骇人的雨了，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瘦小的身影在风雨中颤抖摇晃。

　　到了，快到了！茨木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抬头望去，山上的树木在倾盆大雨的掩映下灼灼欲扑人，密密的雨塞满了树与树之间所有的空隙，堆叠而起像是深黑色的浪从更远的世界尽头推了过来。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茨木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终于，他看到了那座几乎废弃的祭坛，也看到了祭坛中间跪着的佝偻的身影。

　　“母亲！”他喊道，声音却在从黑洞蹦出的瞬间被雨水淹没了。

　　他和风雨抗衡着，紧走几步，终于来到了母亲的身后。滔天雨水中，母亲本就瘦弱的脊背看上去就像要折断一样，她瑟瑟发抖，浑身湿透，却依旧虔诚地叩拜着，她的额头已经被祭坛的砂石地面磨破了，纤细的血丝顺着雨水绵长地流淌着，在她的身下聚起了一汪小小的暗红色水洼。母亲正在低头呢喃，那声音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疯狂，连隆隆的雷声都无法掩盖。

　　“让他死吧……”母亲低声说。

　　“让他死吧……”母亲不断重复着，像是恶魔的耳语。

　　“让那个怪物死吧……求求你了，让那个怪物死吧！”母亲突然张开双臂向天空呼告，她的眼神冰冷而苍白，如同撕裂天地的闪电，阴鸷如刀。

　　茨木呆住了。原来，母亲日日夜夜虔诚祈祷的，是这个啊……茨木缓缓垂下眼眸，良久，脸上再次浮起温和得一如既往的浅淡笑容。他解下披在身上的蓑衣，盖住了母亲佝偻的身影。

　　“母亲，雨太大了，我们……回家吧！”

　　听到他的声音，母亲猛地转过头来，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他喉咙上的洞：“你这个怪物！”母亲的眼中燃烧着仇恨的怒火，两只手像鹰爪一般抓向茨木纤弱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