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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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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墨渐褪,天空逐渐显出暗蓝底色,夜间的寒气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消减几分。
偌大院子东边用竹竿或砖石隔出几处围栏,豢养了许多牲畜。
两只大红冠的公鸡扑扇着翅膀伸长脖子,接连亮嗓发出响亮鸣叫。
院子东南方一棵年岁已久的大榆树随着黎明将至的轻风摇摆枝叶,缝隙间透出树下一点亮光。
发出亮光的手电筒比昨天暗了,旁边的人拿下手电筒关掉开关按钮,熟练旋开后盖将手电筒倒竖,接住掉出来的两节大电池对着负极轻轻呵出一口气,用手抹干雾气而后用力摩擦几下,把两节大电池交换位置放回手电筒里。
再打开果然亮了些。
手电筒上系着绳结,被重新挂在掉漆椅背上缘,一只细瘦的手调整几下,让光线向下正对椅面。
椅面上摊开放着一本化学书和一本练习册,书本的主人刚摆好手电筒就再次拿起笔,不多时便响起细微的笔尖划在纸面的“沙沙”声。
自动铅笔写字的声音要比圆珠笔中性笔声音稍大,但轻易便被榆树枝叶晃动的轻响掩下。
伏在椅面专心做题的人背影单薄,用黑色毛线缠绕扎起的马尾几乎及腰,身上是因为长年穿着洗得褪色的校服——她今年已经高一,身上穿的仍是初中校服,高中的校服新,她只在学校穿。
未入夏的黎明还冷着,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锁骨,袖口拽长盖住大半手掌,只完全露出格外纤细白皙却并不嫩滑的手指。
天亮起前的最后半小时在争分夺秒中流逝,手电筒关掉从椅背取下,书本和练习册被迅速合起准备收到椅背另一侧挂着的旧书包里,拉链拉开书本放入的一刻,练习册一角随着动作与轻风掀起,在清晨第一束日光中露出扉页与封皮上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名字。
——白榆。
这是白榆自己取的名字,从小到大唯独疼爱过她的奶奶姓白,但家里似乎没人记得,也没人在意。奶奶对爷爷言听计从一辈子,去世后碑上都只有某某之妻几个字。
她记得奶奶偷偷塞进口袋的水煮蛋,记得藏在柜子一角的碎糖酥,记得没有牙齿的笑和粗糙的手,也记得奶奶姓名的每一个字。
爸妈觉得女儿续不成香火,她也不想姓“何”。
她查过相关规定,改名字可以选取其他直系长辈血亲的姓氏。再等两年零三个月就是高考,她会考出去,跑得离这个家远远的,改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白榆放轻声响动作麻利地生火放柴,在水烧开的时间里给家畜喂食,之后洗漱、做饭,爸妈起来后按照惯例让她把饭菜单独盛出一份放在锅里用热水隔层温着,等儿子睡醒吃。
“招弟!不是让你慢点慢点,纱窗门关这么响,栋梁昨天学到那么晚你再把他吵醒了!”
这样的不满已经算温和,白榆端着刚出锅的菜习以为常答应,不提搪瓷盆边沿烫手,也不提在弟弟窗外听到的游戏声。
即便提了,爸妈也只会说她事多娇气,说玩游戏是劳逸结合得脑子灵光才能赢。
儿子最重要,做什么都是对的,这就是家里的原则。
“咱们今天把山根那块地种上花生去,趁着招弟在家紧着点干。”
何有山咬着馒头扒了口菜:“套种辣椒也该栽了,不行跟老师请两天假,少上两天课又不耽误事。”
白榆垂着眼拿筷子的手微微握紧,停顿两秒说:“新来的主任管得严,老师现在不让随便请假,上周其他班有个同学旷课老师连他双胞胎弟弟一起罚站了。”
同学旷课老师连双胞胎弟弟一起罚是因为他帮忙撒谎,白榆早已经清楚什么样的话会引来什么样的回应,故意跳过了原因。
果然,赵顺秀一听生怕儿子被连累,歇了本想赞同的心,只不乐意地嘟囔:“你们这老师真是不讲理,一个犯错关另一个什么事。”
白榆听着好笑,话说得这样正直,像和每每弟弟犯错都要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的不是一个人一样。
不过她没出声,连眉梢眼角都一动没动。
类似的大小事有过千百遍,白榆早就习惯。
她在一次次挫败里明白永远无法在这个家里得到公平,在咬牙忍过的每一天每一年里清楚自己最该做的是什么。
如果她不为自己打算,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为她打算的人了。
吃完饭白榆收拾桌子,何有山和赵顺秀去准备去地里干活要用的农具,过了会儿催她,白榆答应着去墙角拿了草帽匆匆出去。
“这才几月,”赵顺秀埋怨一句,边往外走边问,“带水了吗?”
白榆说:“带了。”
“那赶紧走吧,你推着小车。”
到田里时看太阳估计七点多,温度刚好,忙碌间吹来一阵风还觉得舒爽。但随着太阳当空温度也越来越高,风不见踪影,白榆用锄头在放了花生种的土沟里填上土,两只手起初收拾杂草时沾了泥污,便抬起胳膊用衣袖把额头即将滑进眼睛的汗擦掉。
“招弟!”赵顺秀在远处喊,“晌午了,你回去给栋梁做饭吧,做好拿些来,咱们在田里吃!”
“哦!”
白榆答应一声,加快速度把这一条土沟余下的小部分盖完,接着把锄头放在田边,又去何有山那边拿上已经空了的水杯才小跑着离开。
一直到何有山和赵顺秀都看不见的地方白榆才放缓脚步,边平复呼吸边往家里走。
家里大门紧关着,他们一早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白榆伸进手去把大门里侧的插销拉开,刚进门没几步就听见了电视机的广告声、游戏里的厮杀声和何栋梁的说话声——那是他在和一起打游戏的人说话。
白榆在院子水龙头下洗了手,进门时何栋梁抬头看了一眼,紧接着再次把全部精力集中到了游戏里。
早上吃过饭后已经收拾过的饭桌现在摆着一个剩了几口菜底的盘子和摞在一起的一个盘子一个碗一双筷子,桌面上滴落的油汤已经半凝。白榆把剩了汤和菜的盘子端出去倒进鸡栏边的喂食盆,之后收拾、做饭、给家畜添水,整个过程都像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何栋梁一直歪在椅子里,玩够游戏后又拿着遥控器调想看的频道。
“菜炒好了在锅里。”
何栋梁盯着电视屏幕应付地“嗯”了一声,白榆没多说,用塑料袋盛了几个馒头和饭盒装在一起,把空水杯倒满后提着走了。
路上遇见干完活回家吃饭的人,问她:“给你爸妈送饭去啊?”
“对,他们在东边种花生。”
“你爸妈真是能干,连回家吃个饭的工夫都舍不得。”
“早种完早安心。”
“也是,你快去吧,估计得饿了。”
白榆笑了笑点点头继续走,刚到田地边就听见何有山埋怨:“怎么才下来。”
赵顺秀拽下脖子里擦汗的毛巾擦了擦手:“活不好干,躲懒好躲。”
白榆全当没听见。
她在底边挑了块平整地方放下布兜,把炒的菜和馒头都拿出来,等何有山和赵顺秀过来坐下后又把塑料袋里的筷子分给两人。
“刘家可是烧包了,听说地都是直接给王家白种的,就留了块菜园子。”
何有山边吃边和赵顺秀说:“他家姑爷按月给钱,过两个月要进城去跟儿子住了,地闲着也得荒,还不如赚个人情。”
“嗐,等些年栋梁有出息了咱也去当当城里人。”
“城里人也得吃农村人种的粮食,要我说不能有钱就忘本,城里人有啥好当的。”
赵顺秀瞥他一眼:“城里人不好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大家伙都傻,就你聪明。”
“现在年轻人都吃不了苦,靠种地能饿死,都想赚轻快钱,哪有轻快的钱赚?城里看着是干活轻快钱多,那房子多少钱了,咱在家盖新房的钱去大城市也就买个厕所。”
“那你盖个房让栋梁在村里过吧。”
何有山立刻说:“那哪行。”
说让儿子在村里过是气话,赵顺秀早就下了决心要让儿子当城里人,这辈子不受苦不受累。可聊到房子就忍不住发愁,现在娶媳妇不比从前,东西买着彩礼钱给着,还得有房,等儿子能娶媳妇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攒够。
说多少想多少都不如多干活多赚钱要紧,赵顺秀把手里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快吃快干,招弟你吃完就先去刨着地,那么半天还没歇够啊?”
从地里到家来回路上要多久赵顺秀清楚,中间做饭收拾白榆只用了半个多小时,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一想就能知道的事,赵顺秀偏觉得白榆那段时间闲着。
多说不必,白榆起来去沿着扯好的线绳刨沟,隐约听见赵顺秀正和何有山说起哪家女儿出嫁得了多少彩礼。
这是他们惦记着的大事,白榆明白,等自己到了能结婚的年纪家里一定会催着结婚,积极给她物色结婚对象并且会竭力抬高彩礼价钱,以便能多些钱给儿子娶媳妇。
她会在那之前考出去。
白榆上学晚,小时候到入学年龄时爸妈没让她去,哪怕小学早就免了学费,只需要每学期交几十块钱学杂费。直到何栋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爸妈担心儿子不适应学校受委屈被欺负,才给她一起办了入学,并且反复嘱咐要她照顾好弟弟。
今年白榆已经18岁了,才读到高一下学期。
同村的人大多二十出头结婚,白榆想着自己二十岁能参加高考,二十多时一定离家不必再事事依从爸妈,
万万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短短两个月,凉意尽散,暑热弥漫。期末考试刚结束,白榆背着满满当当向学姐借来的课本资料回家时,在屋子里见到了一个男人。
“招弟回来啦,”赵顺秀笑着拍手快步迎上来拉着白榆的胳膊往男人那里走,“快快,到这边坐。”
白榆被握住的胳膊本能一僵,赵顺秀迥异的态度和行为让她心里拉响了警铃。
陌生的男人,少见的亲昵,藏不住的兴奋。
尤其屋里的这个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和脸上难以描述的像是白榆已经是他囊中物的笑。
白榆一向聪明,当即就隐隐生出了某种猜想。可这个笑着站起来的男人皮肤粗糙黑黄,身上带着长年抽烟留下的烟味,说话时露出来的牙齿和何有山一个样。
甚至只靠眼睛分辨就能知道,这个男人和何有山年纪差不了几岁。
白榆从有记忆起就对爸妈没了期待,可到这一刻她却不敢深想,几乎掩耳盗铃般说服自己,退一万步自己也是他们的女儿,不至于这样。
然而下一秒,赵顺秀的话就彻底把她心里最后丁点希冀打碎了。
——“俺妮儿可是出了名的勤快,你去哪儿能讨着这么能干还俊俏的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