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空的守护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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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7月。
尤莎尔到达Ysslsteyn的时候，地平线正在和夕阳做着最后的挽留。
她无声地正对着海因里希的墓碑，被拉长的影子刚好覆在碑上，和原本投下的十字架斜影融在一起，是拥抱的姿态。
她注视着他，哀伤而深切，在一片沉静的空旷里，隔着一柸墓土，半截生死。
天色缓缓沉降下去，四周拉开寂静的夜色，比不久前那些战火与硝烟下不时地被探照灯划开亮口的夜晚要祥和得多。
记忆如潮，缓缓溯洄再也回不到的过往。
1941年10月。帝都柏林。
火车站永远沸腾着刺耳的汽笛和喧嚣的人群，清冷的风哗哗地灌进尤莎尔的脖子，令她不自觉地缩了缩。但等待的急切和热情弥漫在人群之中，也洋溢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嘴角不经意地勾了起来。
长长的汽笛声戛然而止，人群迅速地流向车厢的每一个出口，或举着牌子，或大喊着名字，尤莎尔踮起脚尖，轻易地瞥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浅色的西装，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服服帖帖，闪着金色润泽的光，高挑瘦弱的个子让他在人群之中格外明显。
“波普！嘿！我在这！”尤莎尔隔着汹涌的人群朝他挥了挥手，灵犀一般，他迅速而自然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周末愉快，我的尤夏，”优雅从容地吻手礼，海因里希抬起眼来，“最近过得还好吗?”
“柏林还是像从前那样，你知道的，除了偶尔会有几颗炸弹的光顾以外。”
“让美丽的尤夏小姐受惊的炸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请您放心，作为一名空军战士，定会誓死守卫我们的疆土。”
“哈哈！”尤莎尔笑了起来，望着一脸正经的他摆摆手，“好了，亲爱的战士，好不容易来柏林度假，何必扯这些呢。”
海因里希的肘被尤莎尔的手腕轻巧地挽住，他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即便迈开绅士的步子快步向前了。
萨格尔咖啡厅，悠扬的小提琴旋律飘在空气中，挥发出卡布奇诺浓郁的香气来。
“最近在轰炸部队里面待得可好？你在信中说过你的训练成绩一直很优秀。我真替你感到开心。”尤莎尔望着他，咖啡杯里的方糖缓缓融入一片浓稠的棕色中。
“哦不，亲爱的尤夏，我已经完成了夜间空战的培训并且申请加入夜间战斗机部队了，申请批准应该不久就会发下来。我很期待这次假期回去之后的任务。”海因里希的脸上洋溢出期待而热烈的喜悦，“我想，一个优秀的战士应该是守护者而不是毁灭者。”
“可是，夜间战斗的风险……”
“我更喜欢这样有挑战性的担当，你知道的，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必担心，我会尽全力做到最好的，只有怕死的小鬼才会畏惧这一些还没有经历过的风险。”
看他的眼神是坚定得融不化任何冰块了。尤莎尔只好露出理解的笑容，心里却默然祈祷了千万遍。
“我支持你，波普，从小到大你都是最优秀的，在夜间战斗也是如此。与此同时，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注意调养好你的身体，王妃最担心的也是这点，真希望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能够比现在要壮实一点。这段日子我一直挂念着你上次回部队时尚未痊愈的咳嗽呢。”
“多谢你的挂念，亲爱的。我已经完全好了，说真的，那点感冒并不算什么，最近的训练强度加强了，我也在一直抽空锻炼身体，所以你也不必多余担心。真是的，你从小就这样，仿佛我弱不禁风似的。”海因里希抿了一口咖啡，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糖味儿有点重，就像你的焦虑一般多余。”
尤莎尔扶额，顺手拂开眼帘前掉下的一缕碎发，心里为海因里希这故作淡漠的脸好笑起来，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一副高冷清冽的模样，但总是把情感藏在心里面，她知道是有一样东西是压着他的，但是准确来说他为了承受这份压迫而付出了诸多努力，超越了他远远应该做的。
他是要把毕生都献给这份承担的。
尤莎尔自他加入军队起就隐隐约约预见了这样一个浓厚又心酸的结局，她太清楚他的人格了，他终究是属于传奇的，他是要离开她的。
尤莎尔揉揉自己生疼的太阳穴，这种莫名的担忧感总是时时刻刻地环绕着她，弄得她总是夜里失眠，每次在一片漆黑中生硬地起身，她都感觉自己是失去海因里希了，又恍惚觉得那只是一个可笑的梦境，手指冰凉得可怕。
就算现在他真真实实地坐在自己面前，她竟也要荒唐地想到这些不愉快的担忧。
自战争开始以来她就如此战战兢兢，许是看到过的悲伤与失去太多了罢，不管如何，此刻的海因里希是属于自己的。这乱七八糟的猜想，见鬼去吧。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胜利是属于德意志的。
想到这里，尤莎尔终于舒展开眉目来，抬眼便看到了海因里希颈上崭新的骑士十字，衬得他今日的休闲的淡色西装更加一丝不苟。向上望去，刚好对上他低眉认真看她的眸子。她慌乱地低头躲开来。
“你今日是怎么了？看你最近似乎都瘦了下来，可是近日发生了什么惹你如此？”
海因里希终于开口打破这不长的寂静，语气里注入了温软的关心与心疼，“还总是担忧我，倒是应当先把自己照顾好。免得我在前线寄信回来总要问候几句你的身体，让我千里迢迢地挂念着。”
“无碍，只是最近外交部的公务忙了些。”尤莎尔脸上绽出笑容来，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毕竟出门前花了很长时间画了这张精致的妆容，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和心虚。
她只想他能时常想起自己时，眼前浮现的不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正如他每次写信回来都是绘声绘色的描述自己的军队生活和雄心勃勃的志向，生怕把身上遭的一点痛写进了信，那头拆封的人儿会没日没夜地担心到下一封信的回复。
恰好尤莎尔和海因里希都自作聪明地以为对方深信不疑着自己的说辞，并为着这份深信不疑而感到心安理得。
咖啡馆的小叙歇息过后，尤莎尔与海因里希在市中心的大道上慢慢踱着，交谈甚欢。
海因里希把自己的雄心完整地叙述了一遍，并且隐晦而挑剔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时政的看法，他在前线很明确地感受到处在帝国总理府里面的独裁者不止的野心，他佩服这份野心，也相信国家的军队有能力征服一切来完成他的野心。这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他得争取在战争结束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和志向。
“这样的时代是留给我们开拓的！”
尤莎尔抬头看到他志气勃发的脸，内心也止不住地为海因里希的壮志沸腾起来。
初涉战争的年轻人总是坚定而单纯，战胜的憧憬和喜悦冲洗着每一次别离的不舍。男孩热烈地投入这一场盛大的灭亡，决心用闪耀的勋章筑起自己的高傲的荣耀，女孩则反复相信着不久后战争的终结，心爱的男孩带着开拓者的荣光从前线归来，此后再无生离。
这也许就是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唯一能枕靠的安稳了。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们都这样笃定地相信着。
1944年1月21日，最后的战斗。
看似一个平凡的夜晚，海因里希驾着他的容克88，最后一次升上夜空，履行守护者的职责。
满天嗡杂的机群，刺眼的火光，毁灭与守护，忠诚与背叛，一齐绽在火海似的夜空，与黎明并肩，与恐惧同行。
锁定，开火，拉离，隐蔽。尤莎尔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容克88在黑夜里来去自如，张扬着胜利的骄傲和誓与守护疆土的不悔坚定。
对，是猎杀，是保卫，是他入伍时宣誓立下的承诺，是他为着这个落魄民族燃起的重振信念，在他年轻的眸子里，散成万点星辉。
夜空里的另一狩猎者，已经开始了它的锁定。
左翼突然失去平衡，巨大的轰炸宣告着它的破灭。他迅速冷静地调节着方向，眼前眼花缭乱的大小指盘针急剧地闪烁偏转，警示器刺耳的鸣叫声突突地灌进他的耳朵，额头早已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暂时稳住的平衡，在4000米的高空急剧地下落。
“出去!”这是最后的命令。他早已无力阻止容克88的坠落，后舱的无线电联络员慌忙中跳出机舱，栽进了这沉沉的暗夜。但他们的飞行员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和挣扎。
时间在混乱中流逝，映出他年轻凌乱的脸。
画面戛然而止。
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没有人知道那晚他到底是如何坠落的，他跳出了机舱，却没有打开降落伞。也许是混乱中脑袋被机翼砸得眩晕，也许是手臂被触伤而无法移动。
没有人能够和他感同身受。
她只觉着心很重地沉了下去。
在纷乱的战争年代，所有的相遇与重逢都变得遥遥无期又无比地令人满怀感激。当本就呈碎片化的遇见终于在脑海中勉强以时间为轴而畅流起来后，戛然而止的便只剩下最后的渺茫无期的告别，因为，今生再也不会遇见了。
1943年12月。
隆冬时节的柏林火车站，雪花凌乱地在风中肆虐，匆忙的人群在身边迅速地流动。他认真地看着她，湛蓝的眸子里翻涌出盈亮的光芒，手抬起来却放了下去，欲言又止。
最后终于小心地抱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道:
“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在夏彦宫举行婚礼。”
她抬头，刚好对上他温润透亮的眼睛，倒映出她的影子来，折出一汪湛蓝的清泉。
这大概是他此生最深情的模样。
——
寥星低垂，夜风吟响。悲悯的夜色销蚀掉最后的影子，给一切覆上一层易碎的殓衣。
尤莎尔的耳朵里似乎茫茫地漫上汹涌的潮，低沉地回响着一声又一声的潮音，恍惚中慢慢地又远了。
“战争结束了，我的少校阁下。”
尤莎尔抬起头来。
她的眼里融进了层层墨色，却不见天边星辰。
她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空的守护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