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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爱 ...

  •   五千块难以支撑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太长久的花销,尽管申请了贫困补助,但入不敷出的生活迟早会消耗完手中无几的积蓄,于是陈云川开始跟着织布厂的女工们学着做活。
      起先是不许的,而女人们总是容易心软,尤其面对孩子时,工厂里一脸凶相的管事李姨叉着腰嚷嚷了几回,后来也不再多话,只是见了陈云川总是没给过好脸色,却也不会少了他一日做工应得的一份钱财。
      尽管陈云川没有任何缝织工作的经验,开始只能在厂子里干些杂活,但陈云川聪明,干活也勤,便成了厂里编外的小工,年终每家发点鸡蛋五谷什么的杂粮也会记得他的一份,日子依旧不好,至少能够继续度过。
      漆黑的工厂从前只会在每个工位上钓上一个老旧的灯泡以供女人们在夜晚也能够工作,常年闷在南方小屋里的木桌木椅都流露出腐朽的痕迹,起锈的机器偶尔罢了工,于是女人们只能一针一线去慢慢缝,她们的世界一直这样,闷热、逼仄、黯淡无光。
      而陈云川来了以后,工厂里多了一张低矮的木桌,一盏淡蓝色的护眼台灯,一台小小的电动风扇和几本旧书店里买来的教材辅导,工作不忙的时候就叫陈云川在这儿写写作业,看看书,念叨着娃娃总要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或许是女人们筹资购买,也或许是谁特意从哪里带来,她们不言不语,被问起时只是随意摆了摆粗糙泛黄的掌心,或者故意板起面孔数落陈云川不务正业,或者假装忙碌低头在工位上踩动机器,唇角却荡出压抑不住的笑意。
      尽管付出也得不到成正比的回报,尽管世界并不为她们的心善而变得柔软,捧出一份柔软赤忱的爱似乎也已经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习惯。
      放学以后陈云川就在厂里帮着挑拣布料,学着穿针引线,偶尔捡了两匹不要的边角料,把陈也的衣服缝缝补补改大了穿,偶尔女人们调侃他:“只见过弟弟穿哥哥衣服的,怎么你做哥哥的还穿弟弟的衣服?”
      陈云川只是笑,对着灯光剪去线头,一件白衬衫上拼了几块碎布,拼拼凑凑似乎已经是陈云川的习惯。不管衣服还是爱,他擅长从犄角旮旯里找到需要的部分,然后一点一点从夜里拼出昼日,从冬天里拼出春天。
      陈云川做工的时候,小桌子就是陈也的一方天地,他不吵不闹,柔嫩的掌心努力握紧笔杆,伏案在台灯下勾勒一笔一划,勾勒一个或许会幸福的未来。
      对于苦难,陈也似懂非懂,他见过哥哥因为疲累而佝偻的脊背,眼下深重的乌青,强撑出的笑意溢出浓咖啡的苦涩,彼时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是每每钻入味蕾,他都想要哭泣。
      陈也已经很久没有哭过,打碎的牙也一并咽下腹中,为了不让哥哥多添一份负担,陈也从不说起身上没来由的伤疤与脸颊上的泪痕,他明白哥哥承担的苦难不会更少,他不想再看见哥哥哭。
      孩子并不如大人想象中的那样纯粹无知,难听的言辞与毫不客气的讽刺,偶尔的拳脚相向,陈也也已经习惯到了麻木。
      他没有朋友,一向在学校独来独往,总是低垂着乌黑的眉眼,过长的刘海遮到鼻尖,而迎上陈云川时,又小跑着走近握住哥哥的掌心,若无其事地亮出璀璨的笑,说着学习上的小小烦恼。
      但是陈也还是太年幼,情绪与心事,他藏的并不好,孤寂时的缄口,交谈时的恍神,陈云川看得明白,又装成糊涂,轻轻揉乱陈也的发顶,从喉中扯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云川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生活的诀窍,那年十二岁的陈云川也只是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想要用自己的所有为陈也填补爱的拼图,铺就一条平坦的路。
      夜里哄睡陈也以后,陈云川会一个人坐在窗边,偶尔两三点钟浅眠,偶尔一直看着日上中天。
      陈云川的夜是记忆的海,潮涌不息。
      他忍不住想起爸妈,在陈也出生以前,大概还在两三岁的时候,爸妈一人一边,牵住他幼嫩的小手,走在春天里青翠的公园。
      妈妈的鞋跟踏在石板路上声声清脆,爸爸的鞋底踩在石板路上不声不响,他跳跃在树杈中洒下的阳光之间,成为他们口中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彼时稚嫩的他仰头细细瞧着妈妈温柔的眉眼,蹙起眉头想了又想:“妈妈,幸福是什么?”
      于是妈妈笑了,爸爸也笑,粗粝的指尖轻轻刮过他的鼻尖:“怎么突然想问这个?幸福就是……幸福就是幸福啊。”
      笑声留在久远的过往里逐渐模糊了,他已经遗落了那时候的记忆,只有影集替他保存着幼年为数不多的幸福,使他还能够在雪天再擦亮一支忽明忽灭的火柴,再勉强走到明天。
      再过两年,陈也在冬天的圣诞节里出生,那时的商店都挂上了红红绿绿的装点,南方的小城少见地下了雪,素色又被行人的鞋底踏成泥泞,太阳出来以后雪尽数融了,只有刺骨的风昭示了冬天。
      那时的父母已经不再亲密无间,若有若无的疏离,一点就炸的脾气,幼年的陈云川只能无措地睁大乌黑的瞳仁,任凭命运的推波助澜,对于一切都无能为力。
      陈云川开始并不喜爱意外里出生的弟弟,认定是他搅黄了父母的爱情,他从不去看摇篮里的弟弟,任凭父母的争吵,弟弟的哭闹,他学会对一切不闻不问,对于爱的渴望似乎已经蒸发湮灭。
      某天放学,依旧只有他和弟弟,陈云川习惯性地绕过房间里的摇篮,面无表情坐在桌前摊开习题。
      小学六年的东西陈云川早就学完了,他知道学习是最好的出路,于是他发了狠劲去学,陈云川是班上最聪明的尖子生,总是受到老师的青睐,他想要从窒息的家里逃出去——一切与陈也无关。
      陈也躺在摇篮里,他已经明白哭声无法引人注目,于是他也不再哭闹了,只是静静地睁着乌黑的双眼。对于生死,他还无法琢磨,于是只有接受命运的摆布,无论给予他的是甘是苦。
      不知道墙上的时钟已经走了多少圈,陈云川才想起房间里的婴儿床,爸妈走前曾叮嘱他照料弟弟,于是干脆把孩子直接搬到了他的房间里。
      他垂眸去看陈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陈也也盯着他的眉眼,不吵不闹。
      此时陈云川才想起婴儿床里的孩子今晚没有再大吵大闹或许只是因为他直到现在也还没有进食,家里的东西没有移动过的痕迹,爸妈一天也没有回家,除了早上陈云川顺手泡的牛奶,这个孩子已经忍受了一天的饥渴。
      秉承着人道主义精神,陈云川大发慈悲为他泡了一点奶粉,房间里的无声蔓延,他忽然感到一种孤独。
      陈云川看着孩子,犹豫着伸出指尖轻轻戳碰他柔软的脸颊,心下忽然生起了怜惜,孩子从没犯错,孩子只是孩子,一个刚刚降世的灵魂,他又明白什么?第一次,陈云川才意识到:他已经是哥哥了。
      陈云川笨拙地想要成为哥哥,又懊恼自我的愚笨,手忙脚乱地搂着一团娇小脆弱的血肉,感受着婴儿的掌心贴在自己颊边的温暖。
      陈云川会教陈也识字,夜晚坐在婴儿床头念着已经被翻烂的童话书,念完了就去同学手里借,乐此不疲。
      第一次借时,同学惊疑不定,面对班级里常年一言不发的优等生,犹豫着抽出书包里的小人书递给他,过了几天书被完好如初地还回,同学才发觉陈云川也有两分孩子的生气。
      陈云川第一次融入班级,面对同学们接踵而来的示好不知所措,他终于在遍地如棘刺扎入他血肉的苦涩中尝到了几分柔软的甘甜,于是又想起圣诞节在教堂外听到的那个故事:
      圣灵降生的日子,弥赛亚救赎众生,普渡了生灵的苦难,怜悯了众生的垂泪。
      陈云川想,陈也或许就是上帝赐予他荒漠的一场甘霖,使他不得不紧紧抓住春的影子,俯首虔诚亲吻那株黑白世界里摇曳的艳色花朵,祈求春再久留些,日头再久留些,使长春与极昼莅临他的宇宙。
      夜已经很深很深,深成白昼,日头的轮廓在地平线边显现,陈云川才恍恍惚惚觉察夜晚的离去,明天马不停蹄地抵达,命运经久不息地行走,只剩下记忆的虚影永远停留在上一秒的瞬间。
      关于梦,关于幻想,关于度过的生与未知的死,陈云川把一切都收进了夜晚的箱匣,白昼来临的时候,他不能再成为一个无牵无挂的灵魂,而是一团沉重的血肉,为了托起另一个孩子的自由。
      因此,他的灵魂将充斥悔恨与痛楚吗?不,不,爱覆在他的伤疤,他不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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