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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囚笼与床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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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囚笼与床榻
张霁先从深沉的调息中缓缓睁眼。地宫依旧死寂,幽绿灯火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石壁上,拉得细长扭曲。体内法力在不顾一切的催动下,似乎凝实了微不可查的一丝,断筋处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刺痛,而多了些许麻痒,那是筋脉在缓慢重生的迹象。背部的锁魂印依旧阴寒,但其中那缕暖流,在他刻意引导下,似乎也壮大了一分,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泉。
他正尝试着活动依旧僵硬的手腕,一阵阴风拂过,朱裎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中央。
今日的他,似乎与往日又有些不同。那身朱红蟒袍依旧刺目,墨发依旧披散,但周身那股迫人的戾气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他手中没有提食盒,也没有空手,而是……托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叠得整齐的、颜色深沉的衣物,看质地像是某种厚重的锦缎,上面似乎还放着一套干净的里衣。
朱裎的目光落在张霁先身上,扫过他因自行疗伤而渗出细汗的额头,扫过他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全然绝望的脸,最终,停留在他靠着冰冷石柱、蜷缩在灰尘里的狼狈姿态上。
他沉默着,一步步走近。没有威压,没有嘲讽,只是那样走近。
张霁先心中警惕,不知他意欲何为,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然而,朱裎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停下,将手中托着的衣物,轻轻放在了地上。不是丢弃,而是……放置。
“换上。”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依旧是命令的口吻,却少了以往的冰冷刺骨。
张霁先愣住了,看着地上那套明显是给他的、质地远胜他身上破烂灰布衣的衣物,一时没有动作。
朱裎似乎也不期待他立刻回应,他转过身,面向大殿一侧那片空旷的、除了石柱别无他物的区域。他抬起手,指尖浓郁的幽冥死气凝聚,却不是攻击,而是如同最精细的工匠,开始凌空勾勒、塑造。
阴气在他指尖流转,如同黑色的水流,迅速凝聚、塑形。不过片刻功夫,一张古朴的、通体由阴沉木打造的床榻,便出现在那片空地上。床榻样式简洁,却带着一种沉肃的威严,上面甚至铺着一层厚厚的、不知何种兽皮制成的黑色软垫,看起来……竟有几分舒适?
紧接着,朱裎袖袍再拂,一张同样材质的矮几出现在床榻旁,上面摆放着一套完整的、虽然样式古拙却洁净的洗漱用具,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甚至还有一面模糊的铜镜。
做完这一切,朱裎才转回身,看向依旧处于震惊中的张霁先,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后,睡那里。”
张霁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床榻?洗漱用具?干净衣物?
这不再是囚禁牲畜般的对待,这几乎可以算作是……“安置”?
他看着朱裎,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戏弄或阴谋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以及那晦暗深处,极力压抑着的、连朱裎自己都可能不愿面对的挣扎。
为什么?是因为那声“对不住”?是因为回魂术中看到的过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张霁先心中念头飞转,最终,他选择了接受。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想要去拿那套衣物。
就在这时,朱裎忽然又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仿佛自言自语般的恍惚:“你以前……最受不得脏乱。每次从校场回来,定要沐浴更衣,说沾染了尘土,浑身不自在。”
张霁先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朱裎。朱裎却已移开了目光,望向大殿顶部无尽的黑暗,侧脸线条紧绷,仿佛在抵抗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他没有再说话,身影缓缓变淡,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再次消失在大殿中。
留下张霁先一人,对着那套干净衣物,那张舒适的床榻,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往事,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张霁先最终还是换上了那套深色锦缎衣物。衣物意外地合身,质地柔软,带着一股淡淡的、冷冽的檀香,与朱裎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这让他感觉十分别扭,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包裹、标记。
他挪到那张阴沉木床榻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软垫果然舒适,远比冰冷坚硬的地面好上千百倍。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朱裎的态度转变太过突兀,背后定然有因。
他的目光落在矮几上的铜镜。镜面模糊,只能映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镜面,脑中却回荡着朱裎那句关于“受不得脏乱”的话。
前世的自己,竟是这样的吗?那个在回魂术中看到的、最终冰冷决绝的帝师,也曾有过这样近乎洁癖的习惯?
他站起身,开始仔细打量这张床榻和矮几。床榻的雕花很简洁,是蟠螭纹,与大殿石柱上的纹饰一脉相承,透着皇家的威严。矮几的边角有些磨损,似乎用了很久。
当他手指无意中划过床榻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指尖触到了一点凹凸感。他俯下身,凑近仔细看去。
那里,刻着两个极小的、几乎与木质纹路融为一体的字。字迹有些稚嫩,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裎……砚。”
裎,自然是朱裎。砚?是……砚台?还是……某个人的名字?张霁先心中猛地一跳,难道……
他立刻回想起回魂术中那个模糊的画面——红梅映雪,有人执着“他”的手,在窗棂上写字。难道写的就是这两个字?朱裎和……帝师的名字?
这个发现让他呼吸一滞。这床榻,莫非是朱裎年少时所用?而他竟将刻有两人名字的床榻,给了转世的自己?
这其中蕴含的意味,太过复杂,太过惊心。
是怀念?是执念?还是一种连朱裎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扭曲的示好?
张霁先坐回床沿,心乱如麻。他能感觉到,朱裎内心的挣扎,远比表现出来的更为剧烈。恨意依旧根深蒂固,但某些被强行压抑了五百年的东西,正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优待”中,悄然复苏。
当晚,朱裎送来食盒,多了一壶琥珀色酒液。他在对面石墩坐下,把玩着酒杯。
"这酒叫'雪涧香',岐山特产。以前……你很喜欢。"
张霁先慢慢进食,不动声色。
"第一次喝时,你说辛辣不如江南米酒温润。"朱裎目光迷离,"后来却爱上了这滋味。人的口味,怎会变得如此彻底?"
张霁先放下筷子:"或许不是口味变了。是不得不呛那一下后,才发现辛辣过后别有回甘。"
"回甘?"朱裎嗤笑,"朕只尝到五百年苦楚。"
"能记住五百年前一杯酒的味道..."张霁先抬眼,"本身不就是一种回甘?"
朱裎手指收紧,杯中酒液微漾:"记得越清,痛得越深。"
"若真是不堪回首,为何独独记得这酒香?"张霁先步步紧逼,"恨该蚀骨焚心,为何还留着……这些?"他目光扫过床榻。
朱裎猛地站起,阴气翻涌:"你在暗示什么?"
"我在想,"张霁先声音平静,"若真恨之入骨,何须凌迟?一杯毒酒,一道白绫,岂不干净?何必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彼此都钉在耻辱柱上五百年?"
"因为你不配痛快地死!"朱裎眼中血色翻涌。
"还是因为..."张霁先直视他,"你舍不得我死得太容易?"
空气凝固。朱裎周身阴气狂暴涌动,大殿内温度骤降。他死死盯着张霁先,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良久,阴气缓缓平息。朱裎声音沙哑:"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张霁先毫不退缩,"告诉我,五百年前那个雪夜,你在我...在他窗外站了一夜,是想说什么?"
朱裎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这是他深藏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记忆。
"你……"他声音颤抖,"你怎么会……"
"锁魂印不只会传递恨意。"张霁先轻抚心口,"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朱裎怔怔看着他,脸上血色尽褪。最终,他颓然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深夜,张霁先盘坐床榻,全力运转功法。伤势在灵药和自身努力下好转,但进展缓慢。
就在他引导锁魂印中那缕暖流时,异变突生。暖流与自身法力交融的刹那,背部的七星封魔阵突然发出微弱银光。这银光竟与龙虎山护山大阵隐隐呼应!
一道极其微弱、却熟悉无比的神念,顺着这丝联系悄然传来:
"霁先……是你吗?"
是师父玄玑真人!
张霁先心神剧震,强压下激动,以神念回应:"师父!弟子在此!"
"果然……玄尘师弟猜测没错,锁魂印与七星封魔阵的冲突,在特定时机下能短暂贯通两界。"玄玑真人的神念断断续续,"时间不多,听好:"你体内有帝鬼本源阴气,与龙虎山纯阳功法相冲。但阴阳相克亦相生。尝试将锁魂印的阴气引入丹田,以《阴阳化生诀》炼化。风险极大,但这是你快速恢复的唯一途径。"
玄玑真人迅速传授口诀心法。这法门凶险无比,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尽毁,但确是眼下最快提升实力的方法。
"师门正在布置周天星辰大阵,届时会引动星力压制北境阴气,或可为你创造机会。在此之前,务必保全自己,查明真相..."
神念突然中断,联系被强行切断。显然是朱裎察觉了异常。
张霁先冷汗涔涔,却毫不犹豫地开始尝试《阴阳化生诀》。他将一丝锁魂印的阴气引入丹田,剧痛瞬间传来,仿佛有千万根冰针在体内穿梭。
他咬牙坚持,依照口诀运转法力。阴气与纯阳法力激烈冲突,又在这种奇妙的功法引导下缓缓融合……
一夜过去,当第一缕意识回归时,张霁先惊喜地发现,丹田内法力竟浑厚了三成!断筋处的愈合速度也明显加快。
虽然过程痛苦万分,但这确是捷径。
他看向大殿深处,眼神坚定。有了师父传授的秘法,有了师门作为后盾,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天光微亮时,朱裎再次出现。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张霁先,似乎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却什么都没问,只是放下食盒。
"今晚……"朱裎突然开口,"朕带你去个地方。"
张霁先心中一动:"何处?"
"岐山。"朱裎声音低沉,"去看看...如今的岐山。"
这个提议让张霁先怔住。回岐山?去看那片浸透鲜血与背叛的土地?
他看着朱裎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挣扎,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挑衅,而是……某种形式的摊牌。
"好。"张霁先平静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