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宇苍穹因你幻变》森林有鹿

5、遍胜人间无数

　　裴无渊拾级站在藏剑阁阁顶，回身看往廊外，一眼便看到满园活色生香里，薛明逸冷冰冰地像一块古朴苍翠的石壁，怀中拥着一人，正隔着漫天诡异莫测杀阵，与他隔空而望。
　　裴无渊脑海里，完全不受控制的反复回忆起，薛惊鸿在与他目光一触的一瞬间，仿佛赢尽天下的一抹泰然自得。那是一抹只有坐拥天下权势财富之人才能拥有的冷淡无谓笑意，透出一种怡然自得的睥睨高傲。可现实薛惊鸿不过只是个强弩之末兀自硬撑的顽徒，面临他的不过是比薛明逸更凄惨的下场与结局。
　　雪月山庄会在他的手里，一寸寸分离崩析，毁于一旦。
　　裴无渊无法理解，薛惊鸿会对雪月山庄的惨状毫无所谓。因为他当着薛惊鸿的目光视线，轻易地把手指掏入魁手大师的心脏之处时，薛惊鸿神色分毫未动。但下一刻，他动了。
　　裴无渊单手抽回，任凭魁手的身子从藏剑阁高楼上坠落。而与此同时，他双目睁大，忽然看见那位少年天才抱着怀中之人，一言不发地跳下了万丈高楼。
　　裴无渊是神仙吗，当然不是。要他倾身跳下去救那位莫名其妙的陈家公子，怎么想怎么觉得是绝无可能的事。可就是这绝无可能的事，第一瞬间便发生在了裴无渊的身上。裴无渊甚至在大脑做出决定的一瞬间，有些无法理解的愕然。但当薛惊鸿看到裴无渊这人以九州大陆根本无人可及的速度威逼上来的那一刻，脸上终于露出崩裂的绝望的表情。裴无渊这一刻才又理解了自己这一行为的缘由使然。他裴无渊要杀一个人，就算对方不在大陆上，他也能让对方感到由衷的绝望，并且毫无希望逃脱。
　　裴无渊杀薛惊鸿只是在一瞬间，陈长生只觉耳边一热，用怀抱护守着他的身躯便失去了力道和热度，消失的不见踪影。他被罡风吹得双目紧闭，皮肤生疼，在半空中坠落，有一种在烈焰中熔身的错觉。这错觉很快被一个新的怀抱驱散。那是一种高大的温润的仿佛彻夜长灯笼罩下的脉脉温情，很难相信，陈长生抬眼看见的，是一双冷清似雪的森然眸光。
　　尘埃落定。
　　裴无渊身侧是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正乖顺地垂着头颅，一双眼睛像流光过水一般静静盯视着裴无渊的身侧。
　　裴无渊撩眼看去，转过视线的时候眼神带上了几分冷意。年轻的马匹像是体会到了他的蕴意，立马讨好的甩了甩尾巴。
　　裴无渊心里感叹，陈氏公子光雪照人，眉眼一落，便照的万物众生自惭形秽。
　　陈长生见身侧之人不苟言笑，冷若玄石，不染凡尘，倒是从未敢多话。毕竟眼下的这群人，不到一日便屠了他山庄上下，是彻彻底底的血海仇深。
　　裴无渊自然不会以为这位公子不说话是因为哑巴。但他有意不想解开限制，至于原因，裴无渊皱皱眉毛，完全懒得去探究缘由。他方才携着陈长生又要应对阵内杀意，又要驱使罡风落向湖面，两相夹击，内脏伤了五分，可总比砸到坚实的地面成为肉饼强。这是裴无渊尽的最大努力，不然换谁来解今天这个局面，后果都难以想象。
　　沐晴英闻声赶过来，并且丝毫不解人意。见小公子静若木鸡，不得言语，上来便解了他穴道。
　　陈长生忽然被涌入胸膛的空气呛咳得脸色发白，显然被制已久，少则几日，已经影响了发音吐气的人之本能。裴无渊见状伸手不急不缓落在对方肩部两处穴位，陈长生立即觉得好受了许多。
　　此时看去，仿若叶怀北高了一头，正将人亲昵的揽在怀里。其实不然，两人中间分明还隔着泾渭分明的距离。
　　手下的触感像是触及了一片绵绵纤雪，袅袅若仙。他心下诧异之余收回扶住对方身形的手，视线从对方清风洇雪的唇边划过。
　　“谢谢少侠。”对方轻落一语。陈长生并未显现出众人担忧的反抗，仿佛眼前之人既不是他的仇人，更不是他的恩人。若非要形容这样的冷静安然，大约是看透一切的坦然，玲珑剔透得无处不让人心动，情难自禁便生心意珍惜。
　　若说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银冠墨甲所见之人，大约是万丈星蓝，星夜映海，不及此前眼中生动惑人。他一出现，便可比山海星川，漫芊花丽，可伤神明天光，举目星河。
　　陈长生未及说话，唇角忽然溢出血迹，面色越是脆弱薄如碎玉，神光愈是如天光耀眼肆丽。裴无渊面色如常，只道薛家蛊虫必定不会是寻常毒物。无论是哪种蛊毒，都无法强行驱离，轻则有伤性命，重则爆体而死。如此也不符合裴无渊霸占奇文天术的方式，只待回去慢慢研究。
　　陈长生尚还穿着囍衣，任谁去看都大叹神光惑人，裴无渊不想节外生枝，朝他一点首，许他往弯月小桥而去。那里花林研曼，正是恰到好处的遮挡陪衬。
　　裴无渊负手站着，身侧惊蛰踢踏两步把脑袋凑近，大眼睛明亮温顺地看着他。裴无渊冷硬得像块石头，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惊蛰有些不乐意，着急的扬了下尾巴。裴无渊这才皱起眉，从怀里掏出来一块雪白色精巧的石头，才掌心大小，隐约可见淡紫流光在石身流淌。
　　“想要这个？”裴无渊一掌按着马脑袋，冷淡问道。
　　惊蛰高兴的喷出了一口气，盯着这块石头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晃了一下，被裴无渊重新收进怀里。
　　惊蛰：“......”。
　　裴无渊素来冷酷无话，惊蛰等不到主人让步，只好安静。
　　陈长生披散着几缕湿发，似有光晕加身。走到裴无渊跟前，便仿若照出来一淌银河。裴无渊瞧见他把身上所有的饰品去了个干净，外袍也脱了，若不是不能光着膀子，说不得全部一起揭了去。口唇、眉羽、鼻尖上偶尔垂落几颗晶莹欲坠的水珠，端的是漫天羽丽，神光动人。
　　裴无渊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什么，陈长生忽而先发制人道，“我自幼在雪月山庄长大，庄主却并未摄取我的名字，我姓陈，名长生。我父亲是何许人，可是他使得你们做了这些事情。”
　　裴无渊不想充当世人口中好人的角色，但映着陈长生眸中清可见底的光辉，裴无渊毫无自知地融入到诠释正义的使命中来：“薛明逸命其子屠戮陈氏一族，幸得你父亲机警，栖身朝廷以求帝助，才有了如今你挣脱囚笼的局面。”
　　陈氏长生并不知道，命运由此而起。世间皆属王权之下，帝王执掌杀伐，要让人生，人便不得死。王权附庸之物下，枉论自由，若无法全心全意侍奉，便要舍了生命陪葬。至高无上者历来无甚仁慈，喜欢玩弄人心，掌控全部。
　　裴无渊不知这位公子看透多少。他师承上虚，号称身负与天抗争之力，高高在上，不染凡情。这世间太多悲剧，他每次临渊而望，不过是任由命运沉沦，从来冷淡置之，飘诀如仙。
　　他无法想象，有人愿伸手护得一人，不惜摔的粉身碎骨，与无上王权抗衡，亦要求得所钟。
　　身死道消，薛惊鸿的结局，本该不是这样。
　　裴无渊吞吃了整个雪月山庄，却第一次扪心自问，自己遇见的这位少年天才，是如何安然舍弃，倾尽全力，行至如此地步。
　　毫无疑问，在裴无渊眼中，无论是多么顽固不催的囚笼，或是无可撼动的天降宿命，他也有挥手一剑划破光明与黑暗交融的强大战力。
　　若苍生使他迷惑，他便殺尽苍生。
　　车驾驶入宫城，风铃摇曳，荡起无边旖旎，雨痕勾勒里，一片风声躁动。
　　“与独子阔别十四年，心有难安，也属人之常情。此次孤命国师出动，有言完璧归赵在先，就必不会出一星半点差错。如此担保，你竟还如此形容落魄。”新帝端坐于龙座，深眸无痕。
　　陈幽桓闻言，身下更是如坐刀海。殊不闻他家生儿是才出虎穴，又入龙窝。可若不求得新帝，天下再无一人可助他阻拦雪月山庄父子恶行的惊天动地。
　　银雨击伞，穹辉广映。长兰殿外，聘婷宫女手执玥伞，三里金台安然无恙。
　　晴公公行在最前，身后裴无渊与公子并肩缓行。察觉神色有些不安的陈长生，裴无渊安慰道，“陈已在殿中久侯，见君时需知礼守言，不必过于惊慌。”
　　你父亲会护着你。裴无渊未出最后之语，忽而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陈长生并未见这位将军神态有常，仿若这天下万物，无可使他真正俯首称臣过。
　　陈长生每次抬起目光追寻满目陌生之景时，裴无渊都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安静如深地守候。
　　沐晴英聪耳慧心，行在最前，不由暗自心叹，裴帝师这次冷石初开，便遇的是这般脱俗人物，可歌可赞。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这天下一切美丽，都是帝王天子手中之物。无论这美丽来源何处，与谁牵动交连，都是无用。
　　“王宣裴无渊国师觐见。”
　　陈幽桓如梦方醒，殿门大开之外。
　　惊风烨露，绎美无双。
　　正是陈氏公子，陈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