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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边丝雨细如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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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庭院中积攒了整夜的一盆雨水,在日出之前有了灵识,化为精怪。孕育她的不是身下的那只石盆,而是屋内满腹愁思的男主人。
在这世间,没有仙人也没有鬼怪,只有依附血肉之躯行于世间的人。
她是唯一,她是意外。
夏日的阳光不懂含蓄,初升时便锋芒毕露,直白、坦荡地排斥她的形体–幽幽情丝。
雨水是她的载体,而不是她的本质。非要究其来源,大概只有半句诗可以概括:“无边丝雨细如愁”。
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形体,包括她自己。头顶是繁茂的绿叶,脚下是树的身影,抬眼望去,石盆墩放在台阶之下,暴晒在炎炎烈日之中,盆中的雨水正在蒸发,那是一盆死水,她早已脱离其中。
她明白,她是感情的集合,但她知道如何用人的思维去描述自己所在的方位,即使她没有躯体。
游荡着,等待着,一日又一日,庭院愈发静默,自她诞生后,再未有过夜雨。
女主人就要离世了。
她想,那是一个温柔坚韧的妇人,她“坐”在树枝上,凝望着这位病人。
木窗是阻隔两个世界的屏障,她不出来,她不进去。她看着她按时喝下药水,有时是褐色的,有时是乌黑的,不变的是她的神态,平静。
汹涌的平静,饱含不舍,还有依恋。
浓浓的,粘稠的,苦涩的,不仅仅是她手中的汤药。
这个女人就像她所倚靠的大树,深沉又静谧。她能猜测出她的喜好,她不眠地观察过无数个白昼与黑夜,从她诞生之日起。
她最喜爱的首饰是珍珠,每日清晨梳洗之际,便从方木盒中取出一串,绕两圈,一圈围在脖颈,一圈搭在胸前。
圆润,洁白。
男主人很爱她,他的妻子,他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妾室,家里没有,外面也没有。
在她看来,屋内夫妻二人属实不太相配。小姐怎能配武夫?
武夫轻声跟小姐说话。
她不懂情爱,尽管她是一团情丝。但她依旧能够斩钉截铁的说:男主人爱他的妻子。
他让一场夜雨化作一根情丝。
妻子病后的夜晚,二人皆是难以入眠。他方才知晓,春雨润、夏雨急、秋雨细、冬雨寒。他已记不清听过多少场夜雨,他记得雨水击打阶下石盆的声音,细听雨水在盆中累积。
有时他会欣喜,有时又会恐惧,妻子摆脱疾病,他便会得到孤独,他为妻子能够得到解脱而欣喜,又为无边的孤寂而恐惧。
无边丝雨细如愁,她因此而生,她能懂。
女主人去世了,只有她知道。
她弥留之际,一个慵懒的午后,石盆不见一滴水,木窗在几道乏力的热风中轻轻摇晃。
小厮在院外守着几株荷花梗,只待女主人准许,便会往石盆中填入肥沃的泥土,换上水,插入荷花。
她说:“你不是我。”
仅此一句,之后,她消亡,她有了形体,一个真正的人。
她不认为自己是那位小姐,也没想过要代替小姐,她认为她仅仅是她自己。只是现在的她,有了大脑,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和他在一起,让他快乐。
理所应当的,命中注定的,世间唯一的。
她的身体不再羸弱,她的面孔如同少年时一般明媚动人,他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初相识,但他不明白枯木如何新生。
他在乎问题的答案。
妻子对他百依百顺,并不能使他快乐。他爱她坚韧、忠贞、逆反…唯独不爱她顺从。她年少时选择跟他远赴边疆,九死一生,后至建功立业。她不会顺从父母,也不会顺从丈夫,她只相信她自己。
他不明白,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
什么也不要,就这样待在他的身边。她不认为自己是在替她活着,即使当她像她一样坐在梳妆镜前,取出木盒,抚摸那一串珍珠,又将其至置于颈上。
一圈,两圈。
石盆中的荷花,在清晨挂满露珠,夏日已过,秋季的院落有时长满白雾。
精神力日益充沛,甚至于满溢,让她困惑。如今健康的她,是他许愿奢求的,他为何更加忧愁。
她是情丝,更是愁思。
他的困惑,她感受得到,她不明白他要什么。也许她明白,他想要他的小姐,他那死去的妻子,她不明白,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爱他,到底有何不同?
似乎她忘了,她到底是谁。
也许,在他离去之日,她可以问他:“我像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