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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苍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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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外人看来,哪怕是蜀山诸人,掌教这趟小神界之行,非但不是责罚,反而称得上是荣耀,是六界中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天下之大,不是谁都有机会近距离受帝君他老人家的神泽滋养。
要是运气更好一点,他老人家一时兴起,随手指点一二,于修行大有裨益,受用终身。
但人人艳羡的当事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六界落成至今数十万年,他是唯一一个诞生自无渡海归墟的生灵。
照着帝君从前的做派和两人重逢后的种种,无非是终于发现天下之大,或许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比他更合适的替代物了,因此动了心思将他召回水月天,既是保护,也是囚禁。
帝君他,还真是爱惜他这个替代。可惜他却丝毫不觉得感动,也并不打算领情。
择日不如撞日。这趟既然去了,索性就将从前的诸多恩怨一并了解。
苍梧宫巍峨宏大,矗立在太苍山巅——如果忽略掉那一个明显不是天然形成的湖泊的话。
山巅被人为铲平,挖出一个大水池,苍梧宫就这么凌空浮在水池上空,只用一道洁白的云桥勾连着宫殿和地面。
湖泊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莲花,没有水草,甚至没有任何鱼虾,是一种死亡般的沉寂。
从前在苍梧宫的时候,少年陌尘曾十分感慨过,帝君果然特立独行,连宫殿都与别的神魔不同。
但再次踏进这里,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想起此前在幻境中见过的浮在无渡海归墟之上的神殿。
苍梧宫同归墟神殿如此之像,简直不错分毫。甚至连那个湖泊,都仿佛是归墟海面的缩影。
陌尘脚下略微一顿,仰头从白纱下望了一眼,继而举步上前,半晌,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幻境中关于那段过往其实只有极简单的两个片段,但已足够让人拼凑出一点前因后果,并借此得以窥见那些隐秘的绚丽过往和黯淡结局。
那一定是段漫长的、无人相扰的、温情的岁月,毒|药般浸透灵魂骨髓,以至于历经了天地覆灭、生离死别,历经了更加漫长的时间的磋磨,依然不能稍稍忘怀。
甚至不惜将同样化形自无渡海归墟的自己视为替代,赐下护身玉佩,又几番援手相救。
帝君他,其实是最长情的罢?情到极深处,眼中心上,便只能容得下那一道身影,于旁人而言,自然就仅剩冷漠无情了。
陌尘到的时候,帝君正斜斜倚在软榻上,凤目阖着,冷漠而慵懒的模样,像是睡着了。
旁边香架上点着一粒不知名的香,白烟从顶上倒流而下,清凉淡雅的味道四处弥漫,大殿中空旷冰冷的意味因此缓和了不少。
烟雾缭绕,将他的身形笼在其中,影影绰绰,一望即知是高居神台之上的神祇。
瘦削的青年只隔着白纱略略扫了一眼,便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盯着自己的鼻尖,肃立在大殿一侧,也不出声,难得的显出点顺从的姿态。
片刻,帝君冷漠的嗓音传来:“你且自便,本座无需你随侍。”
陌尘微微一欠身,毫不迟疑,抬脚转身就往外走。谁知他尚未走出几步,一道结界轰然落下,直接将整个大殿罩在其中。
这位尊神莫不是在十方镇魔境中被混沌化身把脑子吞了?掌教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方才慢吞吞转过去,疑惑道:“帝君这是何意?”
重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漠然看着他,冷冷道:“本座让你自便,没让你随意离开。”
“……”陌尘一时无语,索性十分光棍地把话说开了,“敢问帝君,打算如何惩戒小仙?”
玄衣银发的青年又阖上眼:“没想好。”
掌教哽住,摸不准重华是疯了还是傻了。
从前他尚且年少时,一腔热血,满心真挚,高高在上的神祇却从不曾正眼瞧过他哪怕一眼。
他刚刚化出人身,浮出死水,也曾在那双凤目中瞧见了两簇压制不住的烈焰,焚尽了从前的荒凉。
但千年间,那人眼中只余下寒凉荒芜,仿佛那时所见,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不是他苦苦等候的那位故人罢了。
如今数千年过去,重华仍是凌驾于六界之上的洪荒尊神,仍是六界生灵都要尊一声帝君的前任天地共主,他却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
他甚至成了一个邪物。此后余生,即使是有创世之力的神祇,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物是人非,万事皆休。
当他打定了主意要与重华划清界限,离得越远越好,这位尊神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竟令人错觉他想要将他放在身边,日夜守着。
倘若是少年时的陌尘,也许会有“念念不忘,终有回响”的悸动;现在他不仅没觉出半点欣喜,反倒有几分毛骨悚然。
简直离谱到诡异!
他本以为授封大典后就能放手去做他该做的事,但现在杵在帝君眼皮子底下,他如何还有机会!
何况重华又是这么个古怪的状况。
陌尘一时间只觉得混乱无比。
帝君他老人家想没想好如何惩戒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一直这么干耗下去。幕后黑手既然已经露出端倪,他绝没有就此放弃的理由。
何况塑魂术已经到手,他要尽快找到关于那件传说中极度邪门却又极少现世的神器引魂灯的信息。
白衣的青年安静地在大殿角落打坐。也许是潜意识里这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且绝对安全,虽然思绪说不出的纷乱,却很快进入了忘我之境——睡着了。
重华仍是斜斜倚在软榻上,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只将神识放了过去,静静地停在他身前。
他想起从前在归墟神殿的时候,师尊闭关之时,也是这般白衣如雪,阖着双目,端坐于神台之上。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敢光明正大地、近乎放肆地看着那人,用目光一点点描绘他的眉眼,将之一点点刻在心里。
如今看着这个几乎分毫不差的身影,他却不可遏制地,近乎自虐般,一遍又一遍想起归墟神殿外,一切的终结。
那人当年固然对他无意,却终是身为师尊,不忍一手带大的徒弟亲眼看见他的惨烈死法,在自尽之前,先一步将他送出了神界。
但因着他的极力挣扎,流落六界前的最后一瞥,重华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尊将神力凝成的利刃刺入了心脏,流尽心血、破碎神魂而羽化。
自此,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那是煎熬他数十万年的另一个梦魇。
仿佛刹那间回到了从前,他一时竟恍惚起来,分不清这究竟是现世,还是午夜的幻梦。
掌教却全然不知他这些心绪起伏。
大约是帝君他老人家终于略为正常了点,觉得一个同样冷漠沉寂且对他可能颇有怨怼的人杵在他卧榻之侧并不是太合适,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趁他熟睡时反手一刀背刺了,不久后,令陌尘去守太苍地宫。
打发他这个曾经潜进来“借”书的人看守此地,实在很容易让人想到“监守自盗”一词。
因着上次宝物接连失窃,眼下太苍地宫的禁制加强了许多。即使是被恶念附身的洪荒神魔全数释放天魔之力,也难以撬开一角。
当然,名为看守实为囚禁的陌尘更不可能破出禁制。
十二层地宫里器物不少,却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隐藏空间中,只在入口处标注了目录,因此显得十分空旷。
陌尘刚开始并不老实。
也许是破出十方镇魔境后,帝君在试炼阁神力溯回之时,附在弟子身上的那个诡异的灰袍僧人和幻境中操控美人蛛的灰色虚影令他终究起了疑心,他曾数次在地宫尝试施展追踪之术。
但不知道是他修为太水还是对方太强,又或者是帝君早已抹杀了对方潜入地宫窃取玉简的痕迹,他数次施法,都以失败告终。
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折腾,动静不小,帝君却似乎全然没有反应,像是果如之前离陵神君所说,伤势太重,终究难以硬撑,闭关去了。
寂静如死的地宫里无法感知到时光的流逝。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几番试探,重华连面都没露过。
借着身上护身玉佩里重华的神力,掌教直接进了存放典籍的藏书楼空间。
上次来此“借”那本《洪荒禁术辑》时,他曾在某个地方发现一本《洪荒众神谱》。
这书原不是什么秘本,各仙门的弟子入门必读书目之一,书铺打折时都论捆卖,但出现在这种机密重地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年被流放蜀山前,祁南曾告诉他,六界之大,唯有一本完整的《洪荒众神谱》上,才载录了那位破碎神魂而羽化的墨宸神尊的生平,想来就是这本了。
彼时情况紧急,他没有时间翻看。虽然此人是他在帝君面前一生屈辱的根源,如今得了这个万世难逢的机会,他却像是近乎自虐般地想要知道那人的过往。
一卷莹莹玉简安静地浮在虚幻的书架上,笼着一圈柔和的玉色辉光。陌尘一拂袖将它展开,见最后一块玉上,果然落着墨宸之名。
那两个字色呈乌红,又隐隐泛着点点金光,像是凝固了的神血。其字银钩铁画,苍劲有力,明显区别于其他,是帝君亲笔所题。
青年静了一瞬间,伸手点在那个被世间遗忘的禁忌的名字上。
空间水波般微微一荡,昏暗的虚空中投下一个栩栩如生的虚影。
寂静空旷的苍梧宫,不,或许说归墟神殿更确切些,白衣如雪的神祇斜斜倚在软榻上,半掩在一片柔软的云毯中,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中虚虚握着一卷书册,双眸轻阖,面容沉静,像是睡着了。
隔着遮目的白纱,粗略一瞥之下,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是陌尘极为熟悉的——仿佛是他自己的脸。
如果说此前在十方镇魔境中,受人操控的美人蛛所演绎的画面只是借了他们的容颜,全不可信,那么深藏于太苍地宫里的玉简,却是整个六界最为可靠的存在。
莫非他与那位墨宸神尊不仅都出于无渡海归墟,竟连面容都全然一样?
墨宸,陌尘。
相同的名字发音,相似的面容。
一个是帝君数十万年不曾或忘的心上人,洪荒神界的尊神;一个是被帝君强行视为替代的卑微存在,六界蝼蚁。
掌教踉跄一步,待要上前细看,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虚影遽然被强行一收,周围神力震荡,直接将他震飞出去。
他像是太过震惊,在极北荒原磨砺数千年的反应速度都一时呆滞住,竟任由那股强大的神力将他突然冲起,又狠狠砸在虚空中无形的地上。
瘦削的躯体伏在地上,他以袖掩面,全身一阵被碾压碎裂的剧痛中,那人两道剑锋般锋锐森寒的目光死死盯在他身上。
他甚至感知到那人周身无形然而勃发的怒气。玄衣银发的高大身影逆光站在藏书楼空间门口,渊渟岳峙。
但他没有抬头,因此错过了那双凌厉凤目中埋葬在最深处的恐惧、悲伤。
以及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