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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逆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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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着他衣领的大手骨节因用力而突起泛白,青筋暴出,那不仅是身体上的忍耐,还有心理上的。
十方镇魔境中封印混沌化身之时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尚且云淡风轻,眉目不动,根本看不出来。
重华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强迫自己放开他,像是凶兽终于忍耐着自己的食谷欠将锋利的爪子从他身上撕开,极力克制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带、路!”
直到帝君将自己囫囵个泡进冰泉、并且下了死禁之后,陌尘站在结界外呆了半天,方才从被雷劈了的状态里缓过来。
事实上,当年他被万顷天谴雷劫差点劈散架,尚且还能保持一线清明,交代林戴昱替他查找《远古禁术辑》的下落后才放心昏睡过去。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要命的秘密。
离陵神君……重华帝君……情||药……每个词他都懂,但连在一起,却仿佛一道炸雷,直直将他天灵盖轰穿了。
一个风马蚤风情风流倜傥的神君,一个冷心冷面冷漠无情的帝君,还有那想想就令人心旌摇荡、浮想联翩的……药。
在这样一个惊天大八卦面前,什么门派仇怨,什么明枪暗箭,什么龙苓仙妃,统统都要靠边站。
就算那位前不久才过完寿诞的仙帝绿|帽子堆得像太苍山一样高,也没这么劲爆。
实实在在是想象不到,向来以潇洒、雅致著称的离陵神君,私底下居然有这么……彪悍直接的一面,令人叹为观止。回过味来的蜀山掌教几乎要由衷地给他击掌赞叹。
事实上,这真是桩千古奇冤。
重华不愿闭关,托离陵炼制精灵丹。这丹里必须加一味极品活血之药,本来加的不多,按量服用什么事也没有。
谁能想到帝君他老人家将一整瓶药一起嗑了,活血太过,可不就得出问题!
然而这种事哪里说得清!何况他们之间,本就横亘着当年那道过不去的坎。倘若帝君没当场将老凤凰毛拔了皮剥了骨头烧了当柴火肉炖了,他倒是可以解释一二的。
重华整个浸泡在冰泉池中,来不及脱的衣服湿透了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出劲悍凌厉的肌肉线条。泉水沁寒,丝丝入骨,却也没能消除他心头之火。
这简直已经触了他的逆鳞。他反常的暴怒并不是感觉被无意冒犯,而是这个事情本身。
想起当年归墟神殿中,那人妖冶魅|惑的双眸,眼尾一抹薄红,满身伤痕伏在地上,艰难对抗着魅|药一江春和魔息对身体以及神智的侵蚀。
身为那人唯一的徒弟,他那会对很多事情却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知情,不理解,内心深处甚至难免有些怨恨。
怨恨那人的淡漠疏离,怨恨那人的从不回应,怨恨那人既然对他无意又何苦对他那么好,怨恨那人即使到了如此地步都在抗拒他、不肯尝试着稍稍接受他,怨恨……
他怨恨渐浓。
即使明白他的师尊隐忍地背负着神界,背负着苍生,明明心力交瘁,却无法言说;
即使明白他的师尊被剥夺了七情六谷欠的权力,无爱无恨,无喜无悲,明明触手可及的人,却至死无法回应;
即使明白他的师尊担着破劫的重任,呕心沥血要在灭世大劫中为天下生灵寻一线生机,随时都可能献祭血|肉魂魄。
……
却仍挡不住他执念太深,终成心魔。
何况那人已经被一江春折磨到油尽灯枯,几乎只悬着一口气。放任下去,或许等不到彻底魔化,他就已经虚弱而亡。
魅|药之毒,唯有一个办法可解。
所以后来,当他的心魔破出樊笼,他不顾那人仅存一丝神智的目光中的恳求、拒绝、悲伤和那些隐忍的背负,不顾天道反噬,将他的神祇压在地上,疯狂撕去了衣衫。
他终于对他的师尊做了他肖想了多少万年、也克制了多少万年的事。
此后日夜颠倒狂乱,色授魂与,不知天地为何物。
那时的他并没有想过,他的师尊是天道的化身,虽是为了救墨宸,但他的举动,却无异于是在凌|辱天道。
大错最终铸成。此后,天道震怒,致使洪荒神界被封印至今。
又有谁能想到凌驾六界之上、有创造六界之功、被尊为天地共主的重华帝君,竟是洪荒神界覆灭的推手?
或许是天道总有轮回,又或许是让他活着赎罪,如今那人的生命轨迹,他也算是一步一步与之重合,走过了一趟简略版的,也算是能稍稍感受了一点那人的悲哀和不得已。
正因如此,才令他越发感到痛苦,不甘,愤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滔天恨意。
这么长的岁月,这么多的日夜,积攒起来的这么多的恶念,足以在一个人的心里长出参天的恶之树,压垮他的精神,吞噬他的理智,使他堕落成毁天灭地的魔物。
然而即使是在这许多的恶念之下,想起归墟神殿中那些荒唐而狂乱的日日夜夜,仍令他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灭顶的、从身体到灵魂的愉悦和满足。
他终于将那个禁忌的名字用一声压抑的、沙哑的、像是受伤的野兽般的嘶吼从喉咙里逼出:“墨宸!”
重华面无表情,双拳狠狠一击,结界内冰泉水激荡横飞。
此时已是傍晚,光线昏暗,羲和神君驾着日轮即将沉没,最后一点金红的余光糅合了一层薄薄的暗夜,覆盖在天地间。远处山与天交接处,浮着一抹斑驳流云,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雪衣乌发的青年抱着一叠干净的新衣服候在结界外的一株摩诃曼殊沙华前,白纱未束,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重华看了一眼,抬手撤了结界,带着一身寒浸浸的水汽,不紧不慢走出来。
虽然跟之前暴怒的状态相比,此时的帝君可称得上是冷静了,但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目仍然暗藏着凛凛杀机。
陌尘无声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上前道:“帝君可要换身衣服?”
今日他命犯华盖,流年不利,撞破这二位大神的基情,不对,尖情,好像也不对,秘辛。
帝君自己当然不会往外说,离陵也不像是活腻歪了的样子,大概不会继续作死。
倘若日后六界之中传出一星半点流言蜚语,不用说,他必然难逃干系。届时他这条小命,怎么结局尚未可知。
重华冷道:“不必。”
掌教诚心实意道:“帝君放心,小仙乃是个半瞎,今日同师兄们在无量殿议事到半夜,什么也没看见。至于长生殿,那是小仙自己放焰火炸了的。”
他一反常态地这么软下身段,倒并非是贪生怕死担心帝君暴怒之下一剑将他砍了,只因他实在不屑牵扯上别人的这些极度私密的话题。
这种事,怎么说好像都不合适,不如索性装聋作哑,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何况他自己曾经求而不得,知道情丝纠缠的痛苦,因此有时候,也不吝于向他人表达自己的善意。
虽然他一向离经叛道,我行我素,但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比仙界大多数人都正直端方。
重华盯了他半晌,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在记恨本座?”
陌尘收了衣服,诚恳道:“怎么会?因着当年帝君的安排,小仙才有机缘拜在先师门下,感激不尽。”
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水月天的日子。
鉴于他当时正是猫嫌狗憎十分好动的年纪,因着帝君的面子,再则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年也能带来许多不一样的感觉,给远古神魔们无聊而漫长的生命添加点乐趣,很多神魔倒也乐意他串个门捣点乱,解除了对他的禁制,他在水月天大部分地方可算是畅通无阻。
彼时他尚且顽劣,成日里只会四处闲逛,不是把离陵神君精心培育即将收割的灵药拔了几颗,就是把祁南神君养了多年的翼蜥尾巴揪了。
好在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也没有谁真同他计较,顶多关会儿禁|闭或者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重华待他一向冷淡,苍梧宫里冰凉得几乎没有活物的气息。除了门口的侍卫,宫里仅能见到的几名侍从侍女和掌案仙伯都严肃得像是会活动的石像。
没有谁打算教他什么,他也没想过要学什么。
后来有一天,当他又晃荡到祁南府上的时候,祁南随口问他:“你最近忙什么呢?这么久不来了。”
少年陌尘莫名其妙:“哪有多久?我这不是上次……”他一边说一边想,突然卡住了。
他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来着?
祁南抱着他那只翼蜥,轻抚着它的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悠悠道:“这个小东西可是会记仇的。
你之前不慎把它尾巴揪断了,一时半会长不齐整,害它很久都飞不稳。如果不是时间太久,久到它都忘记你了,它现在应该已经喷火把你烤了。”
他兴致勃勃地凑过去,两眼放光,十分八卦地问:“所以你都在忙什么?”
少年陌尘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对,他确然已经很久没出过苍梧宫了。就连今日出门,都是因着帝君不在。
他这般飞扬跳脱的性子,在那样冰冷荒凉的宫殿里,本来是决计呆不住的。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就总是开始安静地呆着,无意识地用目光追寻某个身影。
就像他曾经以一缕神识的形态躺在归墟冰冷的海水之下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望向天空,似乎期待着那个身影会突然出现在他视野内。
祁南看着他额角闪着碎光的细汗和雪白耳尖上泛起的粉红,不怀好意地追问:“你这副样子,莫不是有心上人了吧?”
少年陌尘脸颊都开始泛红,又羞又恼,本能地激烈反驳:“你胡说!我哪有!”
祁南笑得更促狭了,抬手化出一叠书册,用两根手指推过去,柔声道:“心悦于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六界苍生,但凡长大了,都有这么一天的。
就怕你现下懵懂无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平白错过了。”
他的语气温柔得简直要滴出水来:“这几本书你可以先带回去看看的。”
少年陌尘虎躯一震,惊恐万状:“……这是什么?”
祁南柔声道:“别怕,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些凡间的话本子,正经书。”
他原本就长得十分秀丽,眉梢眼角都带着些天生的妖娆。当他用这样的面容对着一个人这么温柔地说话时,很难让人心生拒绝。
少年陌尘最终还是做贼般把那几本书带回去偷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