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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世纪之初,桃花源记以及我生命的最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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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由长途火车、动画片、广袤的森林、蓝盈盈的湖水和五彩缤纷的图画书组成。我生活在真正的世外桃源中,我生命最开始的日子,实在是幸福过了头;如果没有那次我亲手选择的意外,我或许就会如预期中那样顺顺利利地长成一个更加健康活泼的孩子——然而有时我们一个小小的选择就可能造成全然不同的境遇,像树枝的分叉伸展向不同的方向。每当我翻看过去的回忆,透过那朦胧、暗沉的光晕,就像隔着一层随风飘动的帷幕,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在田野里玩耍,对未来一无所知,开怀大笑的孩子时,我总会想,究竟是命运三女神决定了我们的人生去向,还是我们自己亲手将那些看不见的丝线放在她们手里?
我还是两个月大的婴儿时,就被送到了远在东北的姥姥家。正如我上文所说,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们的房子地处森林的边缘,两间红砖平房背后是一条湖泊的支流,粗糙的水泥桥穿过两岸,湍急的河水形成了天然的瀑布,那是我夏天的游乐场所和冬天的溜冰场。在我们的房子的对岸的桥底下,也就是森林的入口处,有一个占地不小的“蛇坑”,在夏天刚下完雨的时候,你可以远远望见下面密密麻麻的蛇群,纠缠在一起□□产卵。
我们不住在村子里,而是单独在森林边上,和野生动物近在咫尺。那个年代森林里什么动物都有:狼、野猪、狍子、黑瞎子、水貂……垂涎我家养的鸡,在院子上空久久盘旋不去的老鹰也能轻轻松松地把三四岁的我提溜起来抓走。这就使得我姥姥格外担心我的安全。于是我的活动范围便极其有限地限制在了房前屋后,他们能听见、看见我身影儿的地方。但我稍大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会骑着狼狗偷偷上山玩。
河对岸是一间用粗糙的松木板搭建的茅厕,它是那种东北农村中常见的简陋的蹲厕,悬空的台板下,粪便堆得像小山。在炎热的天气里,这里无疑会散发一股刺鼻的恶臭。我的姥爷总会用铁锹在上面覆盖一层石灰。我们无论大人小孩以防万一都会随身带一根棍子,因为一些蛇类很喜欢在阴暗潮湿的厕所里捕食昆虫和耗子。
我们对蛇已经习以为常了。有时下大雨,我们的屋子里总会钻进很多蛇来避雨,这时我的姥姥姥爷就会用棍子把它们一条条挑到外面去;但是它们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爬回来,又悄悄地离开。
虽然一直以来和野生动物相安无事,但在我三岁那年,我被蛇咬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姥爷种了几棵果树,有苹果树、桃树、柿子树和杏树(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这几棵小树都病恹恹的,结出的果实又小又酸)这些小树周围野生的核桃树也被圈入我姥爷的领地范围内,用篱笆整整齐齐地围起来。我经常像一条跟脚的小狗和他一起去果园里巡视。那天我姥爷照常去查看他的小树们,他心事重重地往前快步走着,一门心思想着他的柿子,我跟在他后面东看看西看看,四处乱跑,很快我的注意力被草地上盘卷着,像一条黑乎乎的皮带的蛇吸引了。它正懒洋洋地晒太阳,对路过的行人置若罔闻。
我激动地叫道,“姥爷,蛇!”
我姥爷说,“别管它,你不理它,它是不会咬你的!快过来,我给你柿子吃!”
可是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我想拿它泡酒喝。这是因为我们的房客,一个叫张鹏的小伙子经常吹嘘他把蛇塞进矿泉水瓶和酒罐子里泡酒喝。我听后一直对“蛇酒”念念不忘,比起酸溜溜的柿子,我对“蛇酒”更感兴趣。
于是我冲上去一把抓住那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黑皮带”,蛇惊醒了,被我吓了一跳——随后它恼羞成怒地咬了我两口,我姥爷在我的尖叫哭喊声中赶回来,他说我当时拎着蛇的尾巴甩来甩去,疼的龇牙咧嘴。
我被紧急送到最近的小诊所里,找我姥姥姥爷的老相识木大夫。木大夫的模样我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家里挂满了银亮的医疗器械和亮晶晶的吊瓶,客厅正中央挂着一副很美丽的风景画,上面画着墨绿色的棕榈树和雪白的沙滩。木大夫信誓旦旦地说治好过很多被蛇咬伤的人,他把嘴凑到我的胳膊和手上往外吸,又用手挤了半天,姥姥姥爷又花了一百块钱给我输液。
如果你要问我被毒蛇咬伤是什么感觉,我只记得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时而贴着滚烫的炕头,时而爬到屋角最阴冷的地方。
结果就是,木大夫的医术没起到什么作用。张鹏和他的同事们开单位的面包车连夜送我去牡丹江森林医院,我姥姥一路上抽泣着,抱着我紧紧不放。她骂着那条蛇,也骂着粗心大意的姥爷,我很不安。
张鹏是一个头发剃的光光的,棕色脸膛、身材高大健壮的大小伙子,他很喜欢我,经常给我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抱着我难过地问,“咳,你为什么要去抓那条土球子呢?”
“我想拿它泡酒喝。你抓了很多蛇放在酒瓶子里,是不是?”我诚实地说,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脸色都这么悲伤,为什么姥姥哭个不停。
“让你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他的同事们激烈地埋怨着,“幸亏咬他的不是‘野鸡脖子’,这么小的孩子!”
我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试图活跃不知道为什么压抑凝重的气氛。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可能会死,虽然身体虚弱无力,不能跑跑跳跳了,可我觉得很新鲜很好玩儿。到了医院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科室牌子上的蝎子、蜈蚣和毒蛇,觉得很有意思。
我关于被蛇咬伤后最后的记忆是我躺在床上,刺目的白光晃得我的眼睛不舒服,周围围着一圈穿着白大褂戴着胶皮手套的医生。
“从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孩子!”医生对我姥姥姥爷笑呵呵地说,“进了手术室还冲我们哈哈笑呢。”
*
做完手术后,我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姥姥把我被毒蛇咬伤的事打电话告诉了在远方城市里的父母。他们十分担忧恐慌,但听到我已经没事了后松了一口气。
这次惊险的经历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个终生纪念物——被蛇咬伤的手多了几道小小的疤痕,是做手术时医生为了放血划开的。我并不觉得它们很丑很奇怪,反而觉得很特别,这些小伤疤是我的“救命恩人”。因此我像对待要好的小伙伴那样和它们说话,大人们说,它们会跟我一起长大。在以后的日子,它们确实随着我的个子一点点增长,从几粒不起眼的小米粒长成了几道弯弯的小月牙。
自从我被蛇咬伤后,大人们牢牢地记住了对于我这样的孩子疏忽大意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而且到了我这个年纪,城市里的孩子们都已经开始上学前班了,我也不应该老是这样瞎玩。他们一致决定要好好管教我。
于是我被囚禁了。我被迫远离了我热爱的田野、森林和广阔蔚蓝的天空,被关在阴郁的房子里整天学拼音和算数。
我感到很烦躁憋闷,因为我舅舅和姨妈总是没完到了地给我出数学题。做完加减法做乘除法,做完乘除法还有应用题……做呀做呀,我终于彻底厌倦了。正是烈日炎炎的夏季,屋子里真是闷的很。窗缝咝咝地钻进来清凉的风,带着新鲜的草木泥土味和晒干了的草垛温暖的味道。我心动神摇,兴奋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在幼小的我看来,天空简直像一个巨大的蓝色玻璃罩,那么明朗,清净和清爽。天空很低,简直好像抬起手就可以碰到。云块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断变化,像黄金似的发着光,显出浅灰色和灰蓝色的阴影。当一大块云漂浮过绿油油的草地上空,草地就变成了深郁饱满的墨绿色。这种色彩的变化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总是长时间地注视着天空,好像看一本不重样的画册。
我所面对的窗户下面是一条很深的河流,它是附近最壮美的湖的一条支流。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茂盛的绿色水草和湿润的泥土,鸭子们在岸边忙着找东西吃,在泥地上留下一大串深浅不一、乱七八糟的脚印的泥坑,里面积蓄的水反映出模模糊糊的黄绿色,深绿色和钴蓝色,远远看去好像天空那顶蓝色玻璃罩的玻璃渣和碎片。小河中间有一块孤零零的小岛屿,几棵郁郁葱葱的松树肩并肩站在上面,树叶在阳光下发着光。我真想游到那里看看,可惜窗户被锁住了。
最后我实在忍不了了——我试图越狱,但屡屡失败。最终我观察到,唯一没上锁的出口是天窗,可是我个子太矮了,根本够不到。趁着大人们出门,我赶紧搬来几把椅子摞在一起,打算逃出生天。当我成功推开窗户,呼吸到久违的自由空气时,甭提有多么激动喜悦了。
但还没等我爬出去奔向自由,我就被抓了个正着。姥姥姥爷看到天窗上伸出的半条腿惊讶万分,于是我又被抓了回去,我唯一的希望——天窗,也被牢牢地锁死了。
眼见我一天天变得无精打采,我的姥姥姥爷禁不住同情心疼我了;他们不顾舅舅和姨妈的反对,把我放了出去。于是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了。
我最喜欢的娱乐场所是桥边的瀑布。在夏天这里的景色尤其美丽。我简直没有办法把它形容出来。我经常在水流较为平缓的溪流里游泳,把花瓣一片片洒在水里,假装自己是正在洗鲜花浴的水仙女,对着水面搔首弄姿,觉得自己的美貌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呀——可是我的皮肤给太阳晒得棕黑,比起纯洁柔媚的仙女更像是掉进水里挣扎扑腾的野猴子。当我看了电视剧《仙剑奇侠传》里仙女姐姐赵灵儿沐浴那出水芙蓉般美丽的画面后,对演仙女的游戏更加乐此不疲了。
有时,我会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和飞来飞去的蓝绿色蜻蜓和红蜻蜓。天气很好,河水也暖融融的,我放松地舒展开四肢顺水漂流,或者潜到水底割水草,搜罗色彩鲜艳、奇形怪状的石头和贝壳,把这些奇珍异宝藏在河流中心那个孤立的小岛上,那儿是我最钟爱的秘密基地。岛边柔软的淤泥里堆积着很多腐朽潮湿的木头,我又不辞辛苦地搬运来木头和树枝,做了一个小小的水坝。再往前游一段距离,树木逐渐增多,繁茂的树枝交杂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的绿色隧道,投下阴暗、清凉的阴影。顶高的树梢上有很多鸟巢,茂盛的枝叶间时不时闪现小鸟的身影。“蓝大胆”常常在半截腐朽枯烂的木头上蹦蹦跳跳,唱着清脆悦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