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载花买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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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兰台桂阁一片，三千里地尽是帝王家。
烛火三千，照若白昼，掠过宛如琉璃的瞳眸。
一个侍女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琉璃碗,惶恐地匍匐在地上。
莫忘略略抬眼，道：“拖下去,处理掉。"
宛如燕过无痕，不留一点痕迹。
那侍女绝望地被带了下去，却在殿门外被拦住了.传来一道温润雅致的声音:"陛下,你刑过重了。只不过是一只琉璃碗而己。"
莫忘抬起头看着那个走入宫门的人，生硬道：“既然丞相如此爱护，那孤但便依丞相所言。”
那人轻笑道：“为人君者，仁德为先。”
莫忘冷冷一笑：“那依丞相所言，我还是大燕的君王？”
"如何不是？”
"孤倒以为，丞相才是大燕的天子。”
他只是潋了眸子，轻道：“臣不敢，”
“不敢？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乱臣贼子！我大燕将由江山都要被你谋去了！”莫忘操起一旁的酒盏，劈头盖脸地向山寒砸去。
新烫好的烈酒泼了他一身,他瑟缩了一下。
莫忘声斯力竭地喊道:"山寒山明初,我的好丞相,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你有把我这个大燕天子放在眼里吗?!?!”
他只说：“君为臣纲。”
"满口仁义道德！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随时可以退位的傀儡！嗯？不是吗？”
“你让我呆在东宫，和软禁有什么区别！父皇还道你忠心，我看你才是彻头彻尾的逆臣、奸相！滚！给我滚出去！”
只有一只茶盏砸了出来，滚烫的茶水四溅，打湿了朱红的官服。寒风凛冽,山寒只感到手上火辣辣地痛，刚烫好的酒泼了他半边身子，烫伤了右手。
侍女春冬抱了斗篷上来,看着湿透的半边官服，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山寒笑笑：“没什么，喝茶时不小心倒身上了。”
“大人,您的手怎么回事？前几日伤还没好，怎么又添了新的？又是不小心？”
“这不是伤还没好，手抖嘛。春冬，不碍事的。”
春冬皱眉道：“这怎么行啊，都烫成这样，和衣服粘在一块了 。”
淳熙十三年 ，燕景帝驾崩，太子莫忘称帝。
景帝遗诏,令太子太傅山寒为丞相,辅太子治国。此时燕朝内忧外患，外戚、宦官交替专权 ，匈奴亦履次进犯，骚扰边疆。
景帝多次改革 ，然成效甚微，积劳成疾，临终托孤 ，恳求山寒帮助太子治理燕朝。
景帝一直很喜欢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正是这个孩子帮助他进行改革,作为他手上一枚利刃。甚至在临终时，只宣了他一个人入殿。
莫忘就跪在殿前 ，眼睁睁地看着老太监只宣了他一个人入殿 ，然后他一个人出来，宣布先皇驾崩。
父皇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山明初是忠臣，你要相信他。”
好 ，我信 ，我信他是忠臣。
后 ，莫忘称帝，年号元徽。
后来，听说丞相取走了虎符，放在自己私宅。
再后来，听说丞相将三省六部的大多要值换上自己的心腹。
听说丞相把自己的心腹放在天子身边。
听说丞相下令所有的奏折需要经他过目批阅才能上交给皇上。
听说各地的税赋需由丞相过目才能入库。
听说丞相欺君枉上。
听说承相在外强抢民女，他府上光侍妾便有一二十位。在外的私生子更是数不胜数。
听说丞相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听说，民间已叫丞相叫“九千岁”了。
听说，丞相把天子软禁在东宫，想取而代之。
天下人信了，天子也信了。
人们猜测着丞相府的奢华 ，想象着五进五出的宅院，数不胜数的奇木异卉 ，弯蜒曲折的长廊亭台水榭。满屋的名人字画玉石古玩 。其实只是座两进两出的旧院 ，庭内只有几颗皱巴巴的桃树和松树，院内的一切和想象中的对比起来破旧穷酸的令人脸红 。这幢小院甚至没有书写上“丞相府"几个大字 ，只是挂上了“山府 ”的牌子，两只纸糊的灯笼在风中飘摇。
人们猜测着丞相身边美女如云，仆从成群。穿得是绫萝绸缎，吃得是玉食珍馐。其实他府上只有三四个仆人，穿的是平常衣衫，吃的是粗茶淡饭。侍女又是厨娘又是管家，还负责他的起居饮食。有时忙了，还要他去搭把手。
可是说出来，会有人会信吗?
他们宁愿相信他们的揣测。
春冬往往因此气得一眼儿泪水。
“好了，不和他们计较，别气啊。”
可是大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大人。
元徽三年，左党自恃权高位重，时机已到，发起政变。于十二月腊月初二中带兵五千围堵皇宫，火把连声起。
丞相带领三千御林军进行阵压，铁血手段压下此次政变，于乱中斩东主谋首级，生擒将领十余名，牵连朝中半数官员。
事后算账，抄杀官员数十家，斩杀犯人近千人，端王因参与政变被下令斩首，临终高呼：“有此奸相，大燕尽矣！”
听说丞相此次斩首是将不是自己人的官员都杀了。
听说丞相在宫内口出狂言，为所欲为，竟然下令杖毙一个宫女。还是皇上劝阻下来的。
听说，丞相还泼了皇上一身烫酒……
听说……这次政变就是丞相发动的，现在翻脸不认人啦……
朝臣现在已经见不到皇上了。听闻皇上最近龙体抱恙。一切奏折由丞相转交给御书房请皇上批阅。
“山寒 ，山明初！孤的好丞相 ！你敢斩端王，是不是连孤都敢杀？孤的旨诣你当作了什么 ？”
“端王不杀，忍留后患。”
"山明初，谁本是主谁是奴？孤都让步表示可以将端王贬为庶人贬至关外 ，你呢 ？你干了什么 ？！”
" 陛下 ，治国绝非儿戏，不能有个人私情。”
“端王必须得死 。”
莫忘气极，转身从侍卫的腰上抽出一把剑指向山寒，上前一步，冰凉的利刃贴上了他的脖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
山寒敛眸，平静地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臣没有想到，陛下竟一直想杀我。”
他抬眼对上莫忘的眸子:“可是，臣还不能死。"
已经有血渗了出来，滴滴答答的往地下滴，消失在了朱红的官服上。
臣还没有肃清外戚，没有拔除宦官，没有改革新政，更没有完成先帝嘱托，为陛下开辟太平之路。臣还不能死。
陛下已经十七岁了。差三年就及冠了。
马上 ，马上要放权给陛下了。要抓紧这段时间……
山寒两指夹住剑刃将其往一旁移：“所以陛下恕臣失礼，在三月之前请陛下暂居东宫，臣会请池大人，戚大人，向大人和穆大人一同，为陛下传授为君之道和排兵之策。朝堂内外的事情由臣一手负责。”
“臣，告退。”
其实在莫忘成为皇帝之前，是很喜欢这个从宫来的漂亮哥哥的。他会作诗会唱曲 ，会骑马也会打马球 ，还会编蛐蛐儿逗他玩。
"漂亮哥哥，你明天还来找我玩，好吗？”
他漂亮的黑眼睛弯成一弯：“好，小太子，我明天还来你玩 。”
于是起床困难户小太子第一次在清晨就爬起来，乖巧地等漂亮哥哥来。
"咦太子殿下，今儿怎么起这么早？”漂亮哥哥晃了晃手上包好的油纸包，“我去赶静芳斋的头笼点心了。刚出锅的 ，小太子吃么？”
小太子矝持地点点头。
既继然这么识相，本太子便不计较你让我久等了。
嗯，这萝卜饼真……还不错。
“小太子，你快点长大。你长大了，我带你去集会上玩，好么？”
矜持的小太子重重地点点头。
可是飞短流长，终是抵去了少年情谊。
在他当信了民间的传闻，奸人的鼓吹后，便再也不信他了。
有一回山寒赶了头笼点心进了宫带给他，却被他砸在他身上，他看见他愣了一下，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油纸包，拍了拍灰塞进衣襟里。然后转身告退。
他当时心里只有痛快。往后，他再也没带过点心进宫。
或者说，再也没有人忍受着清晨的烈风只为了给他带一笼头笼点心。
"春冬 。”山寒笑着扣了扣府门。
“哎，大人？”
"我买了些点心，可惜回来时没拿住掉了。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吃吧。”
“大人……您不吃 ？”
“我不吃甜的，你吃吧 。”
元徽四年 。
山寒独揽大权，大刀阔斧实行改革 。并道，违新政者，杀无赦。
因手段过于狠厉加之有心人推波助澜，以至民间骂声一片。因部分政策损害世家利益，以至糟到世家利益忌恨，欲除之后快。
元徽五年，彻查世家，抄没家产近千万两。斩杀连牵连人员近千人，某官临终时曰：“既除我,大燕江山尽收囊中也 ！”
此年，皇上密诣国子监祭酒，认春冬为养女。又下诣春冬淑雅贤善，端庄大方，为良配。赐婚嫁与丞相，令择日完婚。
明眼人可看出的羞辱。
堂堂一品官员，世家子弟，竟被赐婚娶了一个侍女。
丞相表面上波澜不惊，只道 ：“遵旨 。”
“谢陛下赐婚 。”
莫忘看着平静到极点，亦无动于衷示到了极点的丞相，心里却没有了想象中的爽快。
他要有妻子了。
他们会一起作诗，下棋，游玩。会一起牵着手去听戏，去踏青，去集会。他会早起赶头笼点心给她，他会亲呢地拂去雪天满落在她发丝间的飞雪 。
他，他今后的人生，都会属于另一个女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些不甘心啊……
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他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你成功了，莫忘，你该高兴的。可是，可是为什么，有些喘不过气 ……
春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春，春冬连累你了……”
"别哭了，春冬。”一支珠花斜着插入鬓发，山寒笑着说，“是我连累你了。你一个清白姑娘，每天累死累活不说，到头来还被我拖累……”
“大人……春冬不打紧……”
春冬八岁那年当赌棍的父亲在外输了钱，看她皮相不着错，便打算把她卖给妓院换几两银子，被春冬逃了出来，胡乱抓着一个小少爷哭着求对方救救自己。
"阿巳，这是怎么回事？”小少爷问旁的家丁。
“应该是从牙行或是妓院逃出来了吧……少爷，有人来了。”
那赌棍看到穿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不敢上前，只管囔囔道：“这是老子的女儿老子爱卖哪卖哪……”
小少爷神色一凛，继而又装作满不在乎地问：“几两银子？”
那赌棍一听，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二十两就够了。”
"阿巳，给他 。”小少年又低头道，“你跟我走吧。"
春冬使劲点点头。
嗯嗯。少爷是最好的少爷。
听说丞相用八抬大骄迎了新娘回家。
听说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听说光是嫁妆，便有一街之长。
莫忘去了。他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一丝苦闷，是不是对这个女人有一丝厌恶。可是 ，没有。
他的眉眼唇畔都全然浸润着笑意。
还有……为什么他的庭院这么小，这么穷酸……他不是赏了院子吗……
“陛下，”身边的内侍轻轻说道，“陛下，别被丞相欺骗了。他这样，是为了迷感您，他清正廉洁啊。”
新郎已经挽着新娘的手，步入新房了。
喘不过气来。不甘。难受。
元徽六年。丞相奔赴边疆，宣战匈奴。
大漠雪山，兵戈一片。千里之地，白骨如聚。
丞相增收赋税，加重徭役。征夫几十万投入边疆，攻打匈奴。钱不够，便加重对贪官的处罚。那财严充公，家眷充军，更几度派人去世家“讨要”军粮物资 。
若说本来就对他没有好感的百姓，在他所元徽六年所做的事中对他骂声一片。再加之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恨不得当场把他抓起来打死。
可是“九千岁”权力如日中天啊。
虎符仍然在他手上，有重大决议时，还是要凛告给丞相。否则便是重刑。
朝庭上下如履薄冰，天子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阴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子的杀心日比一日重。
是啊，天子马上要及冠了。
可不见丞相有一丝放权的味道 。
元徽七年，天子大婚，迎衡氏为妻，以壮大自身势力，衡氏入主中宫，为皇后。
同年，边关大捷，收复失地。
同年，丞相放权给天子，不再插手折批阅奏折。国事由天子自行批阅。重大事件与内阁讨论通过即可。并返还一半虎符回天子手上。只是，丞相仍自留另一半，以号军令。
可在元徽八年，天子想减轻赋税，却被丞相阻止，收回一半虎符。
元微九年十一月，战事告结。燕国胜。
十二月，丞相领兵回京，交还虎符。
腊月初六，宫中举行庆功宴，搞劳边疆战士，论功行赏。亦庆祝收复旧时失地。
瑞雪初降 。
是祥瑞啊，人们说。
腊月甘四,皇上独邀丞相小酌。
临水轩榭，种满了红梅。三三两两一星一点，缀满了飞雪。
山寒没有打伞，只穿着绯袍徒步走来，肩上发间都落了飞雪。莫忘穿着黑袍坐在亭中，抱着一壶美酒。亭中已生了火了。
山寒站在亭前，顿了一下，转而又牵上一丝笑道：“很久没和陛下对饮了，上一次，还是九年前吧。”
的确是九年前，他最后带他去了回集市，要上了一坛桂花酒，折了几只桂子，那时他还是他最信任的人。
"还是桂花酒啊 。”
是啊，还是桂花酒，只不过是加了□□而已。
“陛下一直想杀我吧。亭旁的刀斧手，远处的弓箭手，以及桂花酒的□□。”他笑得微微地泛着苦涩 。“我早该知道的。”
莫忘听见自己干涩地说：“你若饮了酒，刀斧手弓箭手便无用了。”
"那陛下，可还能容臣多说几句？”然后他又自言自语道 ，“陛下应该不会再听了 ……”
莫忘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但还是生涩地挤出几个字：“说吧。”
"陛下已经这么大了，臣没有愧对先皇嘱托，替陛下清扫了障碍 ，臣死而无憾。陛下有了结发妻子，臣很高兴，但请陛下不要容忍外戚坐大，干涉朝政 。”他顿了顿，莞尔而笑，道 ：“祝陛下开辟盛世，成千古明君，享万世香火。”
“希望臣的死，可以铸就陛下明君之名 。”
他端起那盏酒,一饮而尽。
含笑饮□□
他倒在抖擞飞扬的瑞雪中，血溅上了几枝红梅，绘上了几株梅花。
他倒在了重重叠叠光怪陆离的回忆中。
他倒在了过去纷纷扬扬的时光中，一去不复返。
莫忘看着他一点一点死去 ，一点一点失去了心跳，呼吸和脉搏 。死去的回忆一帧一帧回放在现前，嘻笑的 ，洒脱的 ，温润的 ，沉静的 ，悲伤的，了无生机的 。直到与前眼的现实重合。
他真得死了 。死透了。
他死了……？
莫忘试看去他的脉搏，已经了无痕迹了。
一口血喷溅在红梅上 ，滴落在雪地里，和他的血交于一处，开出了一朵一朵红梅，雪很快会掩埋一切痕迹的。
莫忘怔怔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那有一颗心脏在跳动。扑通，扑通地跳。
他好像 ……后悔了。
元徽九年丞相被赐□□,仍以丞相规格入葬。
三日后，天子下令抄查丞相府。
没有搜出期待的黄金千两，丝绢万匹。也没有搜出大量的金珠玉环，房契店契。只搜出少得可怜的几十两银子和几年来御赐的物品。
令人震惊的是一道丹书铁券和一道圣喻。
没有人敢打开看，急忙送到了皇宫。
莫忘展开圣喻，脸都白了。
这先帝留下的诣意，给了那个他喜爱的孩子一道废帝再立的权力。还有丹书铁券。
他都没有用。
他从来没有搜刮过民脂民膏，亦没有欺君罔上，更没有起过一丝谋权篡位的想法。
莫忘坐在那个杀死他的小亭里，即使生产着火也全身发凉，满眼布着他死去的情景。
他后悔了。
后悔没有再多信任他一些。
后悔给他赐了婚。
更后悔那么果断地就决定杀了他。
可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后悔了。
元徽十二年，一舞妓献舞时欲刺杀圣上未果，被当场擒拿。遂自刎。帝念其是丞相遗孀，感其情意，下令与丞相合葬。
元徽十三年，帝而念其蹊跷，下令重审丞相一事，查是有奸人做梗，还丞相清名。
元徽二十九年大燕迎来盛世。
但听说皇上有一个癖好，便是独在一间小亭中独酌，不让任何人靠近。
元徽四十八年，一个老头独自去集会上买了一壶桂花酒，折了几枝金桂 。
没有人注意到他。
老人慢慢走着，突然想起了淳熙十三年那年，也是这样的金秋，有一个漂亮哥哥带年幼的自己来集会,也是买了一壶桂花酒,折了几桂子。
那年他还不是皇帝，他也不是丞相。
那年他们还不用承受山河之重,负万民之生。
那年他还很信任他。
那年年少轻狂，他们一切安好。
现在他们一个已垂垂老矣，一个已英年早逝。
物是人非。
欲买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载花买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