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遇 ...
-
春苏江作为靖云国命脉,自苍莽无垠的千山岭内发源,一路蜿蜒曲折向东南方奔涌,水脉遍及靖云十四州,润泽孕养了每一寸国土,最终汇入百纳川,奔流入海。
每逢冬季,春苏江的上游都有漫长的冰期。直到三月中旬,上游的冰雪才会逐渐消融,崩解的冰凌随春汛潮水而下。而此时,中游自锦州桃源郡以下的河段早已夹岸桃花盛放,落英缤纷。
因此,每年的三月,位于春苏江上游与中游过渡段的沄州,便恰好是白雪桃红相映衬的初春盛景。
“都说沄州得名于云水郡,而云水郡之美全系于云水崖,真不知道是何等的壮美奇观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盛赞。”
通往沄州的官道上,一红一白两骑并肩而行,步伐不紧不慢。其中骑着白马的少女手搭凉棚远望,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三月初的沄州尚且东风料峭,她披着一件石青色暗纹缎面斗篷,边缘滚着一圈洁白蓬松的兔毛,簇拥在腮边显得格外娇俏。厚重的斗篷下露出轻薄的嫩黄春衫,翠绿的长裙挽起一半系在腰间,露出便于骑马的锈色弹墨绫衬裤与鹿皮短靴。
少女的长发只用发带挽了简单的鬟,点缀着几颗圆润的珍珠小簪。她五官俏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如两头尖尖的杏核,肤色白皙细腻看不出瑕疵,只在左边内眼角与鼻梁之间的位置生着一颗极小的痣,为她稍显锐利的五官线条平添了一丝柔和妩媚。
“照你这个速度,想到云水崖怕是还要走半个月。”
她身边骑着红马的少年淡淡地回应,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他披着与少女同色的斗篷,只是边缘滚着深灰色兔毛,斗篷下穿着一身绣着低调暗纹的白袍,翻开的领口与袖口露出苍绿色连珠纹的织锦内衬。
他的容貌虽不及少女那般明艳,但也是难得的风流俊美。这二人并肩前行,若有爱吟酸诗的读书人看到,只怕会赞叹容色之盛犹胜春光。
“三月半的云水崖不恰好是‘桃浦听雷’的最佳时节吗,走慢一点也不会错过。”少女嫣然一笑,随手从发间摘下一朵珠簪在指尖把玩,“更何况这一路上春风残雪、古树新芽,也是值得一赏的美景嘛。”
话毕,她弹指飞珠,击中路边低垂的老树。簌簌积雪纷扬落下,掩在雪下的沧桑旧枝骤然抖擞出一身新绿。
少女回头,笑容明媚灿烂如朝霞:“你看,这不是很有趣吗。”
少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骤然勒马,眉头紧蹙凝视着落雪处。
少女不明所以,也随之勒马回头,一看之下不禁吃惊:
“那边……是躺了个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谨慎地策马上前。
残雪中躺着的是一位身量未成的男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此时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睫毛上仿佛已凝结出一层白霜。
二人见状翻身下马,白衣少年俯身先探了鼻息,又按了按颈侧,手指探入衣领试了试颈窝处的温度:“还有气息,身体是暖的,没有失温。”
少女松了口气,随后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他身上有伤么?要不要带他去医馆?”
白衣少年迅速检查了一番,神色忽变,眉心微皱。
“轻伤,身体有些虚弱,于性命无碍。”少年按住腕脉,语气冷漠,“但不能进城,他身上没有路引。”
“没有路引?那有别的东西吗?”少女探头询问。
少年摇头:“没有银钱,也没有信物。”
他顿了顿,犹豫着补充,“手腕有捆缚的痕迹,身上疑似是刑讯伤。”
少女倒抽一口凉气,杏眼圆睁:“嘶……刑讯伤?他才几岁,不至于是逃犯吧?会是被虐待出逃的奴仆吗?”
“不清楚。”少年回忆了一番,“路过石门郡的时候还没有看到针对这个年纪男孩的通缉令……衣服有破损但是不是旧衣,身上没有陈年虐待伤,身形体格虽然偏瘦小,但也没有明显的发育不良,应该也不是逃奴。”
少女心思忽地转动,蹲下身用手拂去覆在男孩面容上的薄雪,仔细端详对方的容貌。
“他很漂亮……”少女的指尖划过男孩眉眼,眉头紧锁。
“未必,”少年打断了她的猜疑,从树根旁边捡起一顶帷帽递给少女,“这应该也是他的东西,你看看。”
少女接过观察,帷帽边缘垂下的纱有几处破损,她伸手捻了捻:“这个帷帽是用斗笠改的,笠胚和箬叶都还新鲜。纱虽然是去年的旧纱,但保存得很好,钩破的痕迹很新,没有处理过。”
“看来大概是个吃亏上当的倒霉蛋。”白衣少年解下身上的斗篷,覆在昏迷男孩的身上,“那怎么处理他?”
“虽然不能进城,也不能把人扔这见死不救。”少女无奈地叹气,“在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先呆着吧,给他喂点东西,等人醒了再说。”
少年点了点头,将人扶起,用斗篷仔细包裹住后打横抱起,少女牵了马,二人在附近找了一处空置避风的山洞暂且安置下来。
李鱼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的视角略低,大约是他七八岁时的身高。
李鱼仰起头,纤细茂盛的草叶漫过他的眉眼,带着细齿的叶缘在他身上擦出刺痒又细微的伤痕。他迷失在浓密的草叶间,茫然无措地前行,偶遇高他半头的野花,浓艳艳的花朵便趁机蹭他一把,把香甜的花粉留在他的发梢衣角。
不知在草丛间跌跌撞撞地寻摸了多久,李鱼的衣衫鞋袜全被草叶草根上的露水打湿,手指满是细密无痕的伤口,看起来无碍,却不敢再拨草叶,一触便生疼。
年幼的李鱼无措地站在原地,委屈又惶恐,湿衣贴在身上瑟瑟发抖。
“哈。”
一声虚幻空灵的轻笑在李鱼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却被眼前的景色震慑失神。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株高大舒展的梧桐树,浓绿的树冠遮住半片天空。枝叶间垂下许多奇异的透明细丝,似有璀璨流光隐约环绕,风吹过便如拂动琴弦,泛起隐隐约约听不清的乐声,细丝在风中轻舞,拂过脸颊时带来清凉的抚摸,十分舒适。
笑声来源是一个倚在梧桐树枝间的少女。她约摸十七八岁模样,笑容如溶溶漾漾的月光,虹膜在流光映衬下隐约含着一抹碧色,仿佛青鸟幻化的精怪,栖于碧枝之上。
她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月白衣裙,长长的衣袖与裙摆撩拨着丝线,衣裙末端逐渐浸染出浓郁幽深的水色。
她看着形容狼狈却满面惊艳之色的李鱼,娇俏地一笑,抬起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动。”
下一刻,风起。
旋转的气流不再与细丝缠绵,转而无情地将它们绞断,原本轻灵的乐声变成仓促尖锐的噪音。苍翠的梧桐树从枝叶末端开始蜷曲发黑,转瞬便成为被烈火烧焦的枯枝,又奇异地融化成一团乌黑的液体。
树上少女的衣摆也和树枝一样被焦黑侵蚀,融化的液体汩汩攀爬,沿着衣裙张牙舞爪地攀附而上,迅速吞没了那张仍带着微笑的美丽容颜。
李鱼湿透的衣服在狂风中贴出刺骨的寒意,面对眼前突来的诡异变故,他因惊骇而引起的失神甚至压过了恐惧。
融化的焦黑液体如同墨水般扩散开,草叶与鲜花迅速枯萎退去。李鱼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天旋地转,如同被狂风裹挟着肆意游走,眼前一片混沌,不辨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是一瞬间,李鱼在极度的眩晕中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忽然,充塞着狂风呼啸声的耳畔传来一声迟疑的清脆啼鸣,片刻之后,零星的鸟鸣声逐渐清晰,一声叠一声,此起彼伏,旋律追逐盘旋,骤然间充盈整片天地,回荡在耳边。
风声渐息,眩晕稍解。
李鱼迟疑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天地倒悬的景色。
他立在苍穹之上,脚下踩着璀璨明灭的星河,正安宁缓慢地旋转着,诠释着亘古无言的神秘魅力。而在他的头顶上,熟悉的漆黑河流盘旋奔涌,无声地掀起千丈波澜,逐渐汇聚成一个巨大幽深的漩涡。
神魂仿佛被流水牵引,李鱼不由自主地凝视着漩涡,正欲情不自禁地举步前行,肩头忽地一重,再度跌入了熟悉的眩晕与失重中。
……
李鱼猛地翻身坐起,神情怔忪。
梦中的眩晕尚未完全消退,他按住脑袋吃力地抬头,入眼的首先是痕迹斑驳的石壁,随后是映照在石壁上跃动的光影。
目光远眺到洞窟之外,璀璨明灭的星河依旧安静地悬挂在黝黑的天幕上,耳畔的鸟鸣与风声皆止。
“呼,你醒得好突然,吓了我一跳。”
一道与梦中截然不同的清脆女声响起。
李鱼一惊,顺着声音转头看去。
一个穿着嫩黄衣衫翠绿长裙的少女正蹲在他身边歪头看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看他有些愣神,笑着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鱼汤,语气温柔:“你之前倒在路边上,都快被雪埋了,估计冻得够呛,先喝点汤暖暖。”
李鱼下意识伸手,似乎还没彻底清醒过来,手指触到滚烫的碗底,烫得他一个激灵。
“慢点慢点,”绿裙少女好笑地劝道,“碗底烫,不要碰,你就着碗口喝。”
李鱼乖乖地凑上前去。
微腥但鲜美的鱼汤入口,微烫的温度顺着喉咙落入冰冷的肠胃,也唤醒了李鱼游离的意识。他顺着跳跃的光影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团明亮的暖橘色篝火,篝火上方支着三条还未烤熟的鱼。
正在烤鱼的少年容貌俊秀,穿着一身白衣坐在篝火边,看到李鱼投来的目光,他随手抬了抬烤鱼串,充作打了招呼。
火焰跳跃的毕剥声与夜虫鸣叫声渐次入耳,初春时节仍带着寒意的夜风拂过他的脸颊,身上裹着不熟悉却柔软的布料,篝火与鱼汤带来的暖意由内而外地传递全身。
李鱼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