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透明》关山晓月

1、前辈的葬礼

　　我从噩梦中惊醒，定了定神让思绪回到现实世界。视线扫过周遭完全陌生的陈设，我才想起自己已于昨日下榻于青水市这座小城的一间旅馆。
　　意识逐渐清晰起来，我伸手按开床头柜上的手机，凌晨五点二十七分，时间还早，但我已睡意全无，只好起身梳洗。许思遥送我那条颇有些晚礼服意味的小黑裙终于派上了用场，只是从未想过第一次穿会是在这样的场合。
　　牙刷在嘴里漫不经心地上下搅动，我盯着镜中自己无精打采的面庞，任由记忆在脑中混乱地交缠。自许思遥死后，这已是我第三次梦到她，梦中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那么开朗大方，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专注起来又较真得要命，鲜活得让我直到现在都没能真切感受到她的死亡。
　　许思遥曾跟我开玩笑似的说，她活到三十岁就要去策划自杀，再伪装成完美犯罪，把自己变成世界上的一桩悬案，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衰老的模样。可她还没等到三十岁，一切就都猝不及防发生了，她夜里下节目从电视台开车回家，过桥时对面突然蹿出一辆疾驰的小轿车，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撞进了江中。跟酒驾司机同归于尽，同她脑补的结局相比，真是显得太过草率。
　　一切打理就绪，离葬礼开始还有不少时间。我没有半点吃早点的胃口，索性直接去了殡仪馆，却不承想竟还有人比我来的更早，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文文静静地坐在长凳上，像是出了神。我靠近她坐下，小心翼翼向她搭话：“你是……”
　　“啊，”察觉到我的存在，她不好意思地摆了摆头，似乎想让自己从神游的状态脱离出来，“我是，我是阿遥以前的同学。我们好久都没见过了，这会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跟遥姐……是同事。”这种场合实在不太适合多说些什么，我们只能被迫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好不容易才熬到葬礼开始。
　　是啊，不真实，不真实得连悲伤都没办法反应出来。即便亲眼见到她的人生被永远定格在那张黑白照片跟小小的骨灰盒里，也没办法相信她再也不会出现了。许思遥有着一张讨喜的漂亮脸蛋，能讲一口标准而甜美的普通话，社交能力强大，天生就注定会成为人群中最闪耀的明星，简直像上天端着主持人的饭碗往她嘴里喂。如此完美的一个人，毫无征兆地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无论如何都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许思遥于我而言，是良师，亦是挚友。我进入电台工作之后，就和其他刚入职的新人们一样被分配到台里的主持人们手下跟着先学习一年，我就到了许思遥的身边工作。不同于其他的新人只能给分配到的主持人打杂，许思遥经常把她的一些工作分散给我们锻炼，不仅给予我们业务上的指导，还教我们如何处理与身边同事领导的关系，尽心尽力地培养我们。
　　那时候我刚步入社会，每月的工资即使加上房补也少得可怜。电台的竞争很激烈，年轻漂亮又能干的女孩一抓一大把，上节目的机会相比而言就少之又少，我焦虑得整夜整夜失眠，生怕出一点岔子自己就会被替代。
　　许思遥为了帮我，费了不少功夫才要到一个试音的机会，我为得到这份工作做了许多准备，结果非常不凑巧地赶在试音当天得了重感冒，声音嘶哑得说不出话。我只好打电话跟负责人解释，听筒对面传来的则是漫不经心的嘲笑：“小姑娘，你靠声音吃饭还不好好保护嗓子，对待工作就这个态度，以后谁还会用你？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大腕了。”
　　我呆呆地挂了电话，戴上口罩出门回电台工作。电台大楼的导播室里坐满了各式各样妆容精致的与我同龄的女孩，她们都能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不像我总会把事情搞砸。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许思遥坐在里面看稿件，见我回来显得有些惊愕：“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听了这句话，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把一次性口罩都泡成深色，愧疚感在心里不断蔓延发酵，倔强地别过头去自欺欺人地不愿让她看见：“我现在这个状况……试不了音。”
　　令人安心的蓝风铃味道慢慢钻入鼻腔，我怔怔地被许思遥揽进怀里，清泠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不用自责，不是你的错，你也一直在努力准备，机会马上就又会有的。”
　　我心情平复许多，双唇却仿佛不受控制，吐露出内心深处的恐惧：“可是我怕，等不到下一次了，还有那么多优秀的人，我做不到比他们更好……”
　　“如果你自己都先将自己放弃了，还有谁会来相信你呢？”她弯了弯嘴角，语气中满是鼓励。
　　我有些恍惚。要是刚才那些话对爸妈说会是怎样？爸只会一如既往地打击我，他坚信这样的战术总有一天能够击垮我逼我回家，因为他害怕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会替他养老送终:“我就说女孩子累死累活地在外面打拼有什么用？还不如回家找份稳定工作结婚生子。”妈则会用嫌弃的眼神打量我：“这么矫情有个屁用？自己能力不够还玻璃心，看来只能等着社会教育你。”
　　这种被人关心肯定的感觉已很久不曾有过，意外地唤醒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或许外公外婆还在世的时候也是有过的，可惜那时我还太年幼，连他们的模样都已经看不清了。
　　我转过头看向许思遥的眼睛，莫名地从她的瞳仁里察觉出一丝忧伤，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东西。
　　自那以后我就和许思遥的关系更近了，即便后来她不再是直接指导我的“老师”，我依旧执着地同她维持着过去的关系。
　　我是个很别扭的人，太过直接的感情总是无法说出口来，可没有任何一个时刻的我比现在更痛恨自己这样的性格。
　　那么温柔的前辈，却再也接受不到我对她的感激了。
　　葬礼结束后，我站在殡仪馆门口，抬眸一言不发地盯着始终阴沉沉的天空。入夏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气压低得叫人喘不过气，一场倾盆大雨正在酝酿之中。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去，是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姑娘：“你就是赵荻吧？阿遥妈妈说她以前老是提起你。”她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旁边倚着门框的一位中年妇人，眼眶深深凹陷进面部，下方有两轮浅浅的乌青，显然是一夜无眠，大概就是许思遥的母亲。她身边的男子背对着我们，两鬓花白。明明身形挺拔，却在昏暗天色的覆盖下看起来有些单薄，应该是许思遥的父亲。
　　我顿觉有些尴尬，许思遥的亲人们聚集在老家，所有的人我都是第一次见。因为葬礼在她之前工作的溪语市已经办过一场，所以今天参加她老家葬礼的同事只派了我过来。此时无论多么诚挚的话语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父母，我勉强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节哀。”
　　“姑娘，阿遥身边有你这个朋友之后，她一直都过的很开心，我现在该谢谢你。”许思遥的母亲捧起我的手，紧紧握在她的手心，仔细端详着我，仿佛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我心中的悲伤一点一点漫过边界，只因我在她的眉眼间，也寻到了几分许思遥的模样。这种时候我应该是要讲点什么的，但我却不合时宜地变了哑巴，作为主持人的职业素养全部忘光，什么都说不出口。
　　“…叔叔阿姨，我带小赵去转转，她应该还没有来过我们这吧。”眼镜姑娘尴尬地试图改变当前的气氛，随即又再三叮嘱许思遥父亲带她回家去好好休息，才拉起我的手离开殡仪馆。
　　我回头又望了望许思遥的父母。如果说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巨大，我想许思遥的家庭一定非常幸福，能让她从中获得足够多的爱的滋养，再去将美好的感情传递给别人。
　　而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中,父亲和母亲永远都争执不休，最终彼此无法忍受离婚老死不相往来，又迅速有了各自的家庭，留下我成了个多余的透明人。这样的家，只能给我带来一地狼藉。
　　顺着马路走了一段，眼镜姑娘跨上路边的一辆电动车，拍拍后座示意我坐上。
　　我被她的过分自来熟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大概是表情出卖了我的拘谨，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啊，我刚就是想让阿姨早点回去，所以找了个借口带你走。她年纪也大了，再看到我们这些阿遥的朋友又要伤心，身体会吃不消的。”
　　“但是，想带你去转转倒是真的。我们这地方小，也没什么景点，就带你看看阿遥上学的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你讲讲阿遥现在的事。”眼镜姑娘的眼中泛过一丝惆怅。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答应了她。毕竟隔着一层前辈和后辈的关系，她自己也很少提及，我对许思遥的过去了解甚少，可她在我心中一直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
　　要是能看见有她的痕迹留下的地方，或许就会离她更近一些吧。

作者有话说

　　我又开新坑了??这预计会是一个很伤的故事捏，是作者根据自己的故事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