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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凛冬 ...

  •   “还有……”

      林涌怕了陈贞,没待他说完,就杀到一个眼神,瞪得他当即改了口:“也没什么,沈伯母最近有点,想你。”

      沈夫人是个硬性子,哪怕当着家里人,也几乎不说这么煽情的话。沈乔一听,六神登时无了主,顾娘不顾爹,跑回了家,跟得林涌没被他吓死。

      沈夫人果然情况不妙。小儿子伤情,家里出事,本来身体已经见了下世光景,钦差来抄家,老头子下了狱,她撑着一口气里里外外打点,终于油尽灯枯。

      “娘!”

      她看着跑得喘不动的小儿子,眼里万般怜爱,却只皮了一句:“三公子又惹了什么事,看被追的。”这是他们母子一贯的打招呼方式。他跪在母亲床前,攥着她慢慢失温的手,又将头埋在她怀里,听不见声音,只见背上一阵阵抽搐。沈夫人用手抚上他的头,任他哭了个够。

      等他终于肯接受,才抬起头。

      屋里只剩三人:沈乔母子和保镖林涌。

      “我的儿,不守信。当年教你《礼记》,怎么给我治丧还记得吗?”

      “你要我学阮咸,喝酒吃肉会情人,就是不许哭,因为你是姚七娘。孩儿记着呢。”说到这里,沈乔破涕为笑。

      “至爱之人死了呢?”

      “学庄子,鼓盆而歌。”庄子死了老婆,却敲着盆唱起歌,祝她早登极乐。沈夫人意有所指,这是她在世间最后留给儿子的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那你可做到了?”

      “孩儿……”

      “这是你欠成意的。唱支《越人歌》吧,让他安心去。”沈夫人温和慈爱地笑看他。

      他闭了眼。然后仿佛鼓足毕生勇气,眼神莹亮着说:

      “好。听姚七娘的。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成意同舟。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念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

      沈夫人脸上像镀了佛光,沉静安详,似乎睡着了。

      沈乔退下。

      沈夫人有话要单独和林涌说。她愣是拂了林涌来搀的手,支起病体,向他行礼:“我的孩子倔,请林帮主,多担待。”

      林涌眼眶子发酸,吭哧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晚辈发誓,死生不计护他,否则天地不容。”

      沈夫人闭上眼,再没牵挂,脸上洋溢着少女光辉。她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个盛京儿郎随驾南巡,和画舫采莲的她两两相望。泊船。上岸。女儿们间关莺语,她摇头笑了声:“江南女儿一堆画眉。”

      “小生愿作卿家张敞。”

      好个放浪登徒子!

      老娘喜欢。

      三日后,沈夫人灵堂。给他生命的人和他挚爱的人,而今都已放下,沈乔的神色,恬淡释然。

      陈贞陪着沈乔守灵,见他虽然清减,精神还好,因为太了解这小子脾气,一个字都没劝。

      “元吉,”

      陈贞阒地抬头看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对不住。”他既然答应了母亲放下成意,就意味着不再对有关他的一切耿耿于怀,包括陈贞。

      要不是死者为大,陈贞的嘴早笑豁了。任你风雅无双的温成意,还是离经叛道的林长风,都不是沈子晏的竹马,只有我,陈元吉。

      他们遵照逝者遗愿,在灵台摆起酒桌。

      “我长你两岁,受些苦,该当的。”

      “是师兄不好,向你陪个不是。早回吧,不然我娘该怪我了。”他仰头喝干,透过雕花木窗看向远处,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沈乔12岁和老师一起考中秀才,等他中榜眼第二年,陈贞才中了进士,慢悠悠爬到京城,也入了翰林院。所以,这小子自称“师兄”,没错儿。

      “我自打六岁就天天长在你家,对伯母的感情,除了你和大哥二哥,没人能比。就让我尽尽孝道吧。”沈乔不再推辞。陈贞6岁生日上没了娘,虽说陈总督放他锦绣堆里养,却治愈不了至亲早亡的创痛。

      那厢林涌被林老帮主招回。

      “善宝疯了,这会子抄沈家是狗急跳墙。沈寅的账册已经交到四王爷手里,咱们大事将成。沈家那小子,你保得了一时,也保不了一世。你亲自宰了那狗官,嫌疑本来就没洗脱,莫不要为他生折了自己啊。”

      漕帮暗杀,按照惯例都是安排层层白手套,由帮主一对一下令给信得过的心腹,心腹再一对一下令,如此四五层,怎么都查不到帮主头上。可这次,林涌亲自上了手。

      “儿子知道爹的苦心。可漕帮向来说一不二,既然和沈家作了这笔交易,就要守信。儿是漕帮帮主,担着七十二码头的命,连他一个都护不了,还有什么脸再坐这帮主之位?爹放心。”

      “你去罢。”林老帮主叹口气,又苦笑:“献兄啊献兄,咱们都老咯。”

      世人都道,不羡神仙羡少年。

      “少爷,门外来了好多官兵,说是奉钦差之命拿人。”老管家气喘吁吁。

      “犯人沈乔在哪?九月十八日夜里,有人见你绑架巡抚张万年,之后将他淹死丢到了钱塘江。”

      沈乔不慌不忙,打着扇子荡出来,笑道:“官爷,我的罪可查实,又画了押?”

      “还没捉你,怎么画押?”

      “说的是呢,现在我顶多算个疑犯。”咱就是说绝色沈三公子,撩闲耍贱从来不看场合看心情。

      公堂对簿,证人正是缎子出事那天,跑肚拉稀的刘四儿,可那夜他根本没上花船,“证词”牛头不对马尿,被沈乔嘲笑个一溜够,钦差脸都绿了。

      吃一顿板子,沈乔喘气都觉得嗓子眼有针。这还不够,指甲一根根塞竹签,几回晕过去又几回被泼醒。

      沈乔脸色惨白,像个鬼魅,阴森笑道:“逼我招供,就这点本事?”被驾到牢里,又被摔回草席。

      狱里湿冷,又加地冻天寒,沈乔没有哪里不疼,尤其背上,皮开肉绽,他只好趴在草席上。可膝上似有无数跟绣花针此起彼伏地扎进去,越刺越深,疼得浑身冒冷汗。连每夜的血泊火海都弃了他——根本睡不着。假寐吧。

      一只马瘦毛长的小耗子窸窸窣窣找吃的,沈乔和他对了个眼,一本正经道:“老弟,看我也没用。你莫不是个色鬼变的?要不吃我吧。”他伸出一只胳膊,腕骨如弯月,清瘦得很。

      “大人请~”狱卒屁颠开门。

      “别怕,吃的来了。”沈乔有气无力地安慰。

      陈贞一边哆嗦着手,一边把棉被棉衣吃食和金创药拿出来:“小乔……”,他眼圈是真红。

      沈乔疼得倒抽一口气,强作无所谓:“元吉,这会子了,还要我哄你不成?快拿点吃的过来。”

      陈贞以为他饿急了,慌不迭掏了肉包菜肴,摆碗的时候,差点打翻。

      “放那儿~给我兄弟。”他指了指角落。

      “啊?大哥二哥也被抓紧来了?”气得沈乔翻白眼儿:“是了是了是了,我沈家穷得揭不开锅,正组团吃牢饭呢!”

      陈贞顺着他手指,看清了贼溜着俩眼的小东西,笑他永远没个正形,依他伺候起鼠老弟。

      他的话,陈贞从来一本正经地相信和遵从,这是他永不爽约的疼爱。

      他清楚记得,从小到大,自己唯一赢沈乔的比赛就是尿床。这种捉弄,那混账胚子永远玩不够。

      “人不是你杀的,为什么不供出林涌?他见天在漕河上漂,那天救你的人,莫说戴了面罩,化成灰我也认得。他是谁,杀了人也就杀了。可你不一样,干嘛非要遭这阎王罪啊!”

      沈乔不回他。谋杀案只是个幌子,善保找不到账册子,沈寅又填补了亏空,他狗急了跳墙,才寻个由头抓沈乔毒打,逼着沈家交出账册罢了。织造局要真出大事儿,他的恣园绝不能独善其身。

      更何况,比起温家的血流成河,张巡抚死得也不冤。

      最最主要是,他从没想过要供出林涌。

      他在等。

      “我去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都走动了,沈伯没什么事,不日就能出来。你忍着,我救你出去。以后,你想怎样都行。我,我养你一辈子……”实心用事的陈大人,不怎么风月,也没什么机敏,却真真是个疼冷着热的可心人。

      自打温乔死后,沈乔对和他一道查漕粮的陈贞耿耿于怀。现在他们一笑泯恩仇,陈贞可不想永远当个锯嘴葫芦。

      “当我是死的吗?!”林阎王一声吼,高大的影子由远及近,和陈贞擦肩时,撞得他身子侧飞出去。

      离林阎王五步之外站定,没得到沈乔答复,陈贞不走。

      沈乔当着林涌,再也装不了豪气干云,一夜八百两。更何况,再用陪/睡云云吓陈贞,也忒不是东西。

      “元吉,我治不了他,你走罢。”

      四王爷的密旨,只熬了一天,林涌就不及等,来狱中看沈乔。第一眼见到他的鬼样子,林涌石化了。再不救他出去,林涌就浑身皲裂,粉碎粉粉碎了。

      他凶神恶煞地让狱卒开门,嘴唇死咬着,破了都没察觉。他解开前襟,将沈乔一双手放进去,冰火两重天。沈乔触到他心跳,又快又雄浑。借着斗室微光,他看到林涌眼里波光粼粼。

      “大帮主,你还真是没有怜悯和慈悲呢。多大点事儿,不至于……”他没说完,就看林涌摔门出去,踢倒了狱卒的桌椅板凳,吼道:“不想死的,拿他,当你们祖宗供着。两日内我必来接。”

      “长风!”沈乔想吼,出口却有气无力,又干又哑,清越不再。

      林涌脚步顿住,却不忍回头看他。

      “不要,不要去。我定是死不了,你为什么等不得?”

      林涌怕自己再不走会真杀人。

      出大牢,他径直去了臬司衙门。雪夜寒鸦,登闻鼓起,响彻钱塘。“何人如此大胆?《大清律历》规定,敲登闻鼓者,先廷杖30!”臬台大人满肚子怨气,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眯眼瞧着来人,待看清了,不由得一哆嗦:怎的是这个杀神!

      那人已经光着膀子趴上廷杖台,很不耐烦。

      “放了沈乔,张万年是我杀的。”臬台大人越听越心惊,笔录师爷手都软了,林涌真够残忍,张万年被扔下江时已经被凌迟得只剩一口气。

      可上面来了钦差,他做不了主,只好先收押起来。

      鸡鸣三声,天快亮了,牢房还是暗无天日。沈乔半迷糊着,冻得瑟缩。林涌进来,褪了衣服,不顾背上棍伤,赤身躺下。将沈乔捞进怀里那一刻,林涌打了个激灵:滑!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乔终于趴暖炉上睡着了。

      凛冬至,才知道春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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