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舟子_

1、渡舟

　　我总觉得最近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
　　不仅在课业上力不从心，小时候的事也快忘了个干净，还大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现在遇到了父母的朋友和以前的邻居，她们也总是会提起，说我是个听话的孩子。
　　父母做生意忙，放了学我就自己在柜台上写作业，周围吵吵嚷嚷，我也不受其烦扰。
　　记不清了。
　　可有个画面好多年过去了，我也还是忘不掉。
　　或者说，很多个大致相同的画面。
　　那时候我还是优秀的孩子，虽然现在也勉强称得上。
　　年级里稳坐前三名宝座的我，只有发挥失常时才不会是第一名的我，每当期末考试领完通知书、或者开了家长会，和妈妈一起在回家的路上。
　　我总渴望能听到她夸奖我一次。
　　夸奖我这次做得好，夸奖我得了很多奖状，肯定我的努力，赞赏我的听话。
　　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太小所以记不住，哪怕到小学毕业，我竟没有一次这样的回忆。
　　可我最清晰记得的，竟然是妈妈问过不下数次的“你考了第二名，那第一名是谁？”诸如此类的话。
　　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竟然从没得到过一句自己真心想要得到的肯定。
　　我总在被否定。
　　但妈妈会奖励我去吃好吃的，吃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牛排。
　　但真细究起来，好像我也没有吃过几次牛排。
　　我明白这已经比很多人的奖励要好，或许很少人会理解，那些时候的路上妈妈随口的一句夸奖会比去带我吃好多次牛排还要有用。
　　那是在我看来，听话和努力最高的奖赏。
　　大概是特别渴望吧，现在想起我仍旧会遗憾、会流泪。
　　我永远也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年级第一的日子，回不到被认为是懂事的孩子的日子。
　　前几年，一直到前一阵子，我都觉得学校的生活像是吃人的枷锁，咬得我血肉模糊，让我拼了命也想逃脱。
　　高中刚开始的那学期，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班主任。前两次大考我考得还算不错，能考到班级第五名，虽然没有小时候好，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到了后半段，我的病症开始复发。
　　上课会发抖、呼吸困难，只有不停地大喘气才能勉强维持呼吸，像是哮喘患者一样。
　　痛苦的时候，只能通过划手腕来转移注意力，愈演愈烈地，我甚至能从中获得快感。
　　课间休息时，我实在难熬就扇自己巴掌来缓解，很用力，但我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我写了封信拜托同学帮我给班主任看，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后来他找我约谈了一个早读，为了不显得我很特殊，事先还叫了几个同学用来混淆视听。
　　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去看病，虽然在那之前的两年前我有在本地看过，但后来的治疗也是草草就结束了。
　　我拿了药，甚至在短短的五分钟会诊里，有四分半都是主治医师在谈论我过于肥胖的问题。
　　拿着药走出大楼后，我跟父母爆发了一场争吵。
　　记不太清了。
　　后来我上了车，哭累了就浑浑噩噩地睡去，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在家里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再去学校上学时我的情况好了很多。
　　吃完药会浑身乏力、发困，好在班主任很善解人意，他也会多加照顾我。
　　上半学期很快结束了，期末我只考了十几名，但状态确实松弛了许多。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过去，当再次开学时俨然是新的班级和老师。
　　当然，班主任也换了。
　　考进重点班时，我是第十一名。
　　后来，我从□□名，一路升到第五名、第四名、第三名。
　　然后我向班主任表达了自己想接受学校的心理辅导的意愿，她告诉我会帮我预约。
　　可我等不了了。
　　吃药会让我本就昏沉的大脑更加呆滞，我会在课堂上成为另类，我与在家睡觉毫无两样。
　　我只觉得力不从心，是在浪费时间。
　　于是正当所有人以为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时——
　　我辍学了。
　　后来我开始参与家里的生意，确实很清闲，我也不用再每天对着那些习题苦恼，而且我也不是很想我的同学。
　　毕竟我们只是限时同学，同班几个月，然后到了下个学期又是新的同学。
　　可我总是会情绪失控，难以自抑。
　　于是当我和别人发生了矛盾，我总是要及时停止、出去走走，或是靠着店外的墙壁狠狠哭一场。
　　辍了学，意味着我和母亲的相处时间急剧增多。
　　说不好听些，她是我大多时间坏情绪的导火索。
　　当我总是被她误解，我们无法得到有效沟通的时候，我总会出现像学校里的状况，大概可以表现为呼吸困难、大口喘气、扇自己巴掌。
　　虽然我在尽量克制自己不划手腕，不过我还是会掐自己，掐得青紫，然后留痕。
　　我会觉得，原来糟糕的不是我的生活，糟糕的是我。
　　不过我也很对不起她，偶尔我忙碌完一天，遇到的全是不顺心的事情，当她关心我却好心办了坏事，我积攒的坏情绪会突然爆发。
　　我“误伤”了她，我对不起她，但我说不出口。
　　妈妈经常会提起，如果她生孩子时可以自定义做选择，她一定会要一个听话的孩子。
　　很多很多次。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懊恼又后悔，也会很难过。
　　我的到来，没有让她开心，反而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妈妈，如果我可以做选择。
　　我一定不会让你生下不听话的我。
　　偶尔她会问我为什么辍学，我只是不回答。
　　但答案会一遍遍在我心里掠过，凌迟我千疮百孔的心。
　　因为从小学到初中都有人攻击我的身材，肆意嘲讽取笑我；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老师和同学，讨厌每天重复无意义的生活，我看不到明天。
　　因为每天吃药让我意志涣散、萎靡不振，我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像被施了定身咒，被囚禁在那小小的一方土地，一天离开不了几次座位。
　　因为我紧绷到快要窒息了，我害怕逐渐向上的成绩让你们有一丝期待和希望，当我跌下神坛……
　　我不敢想，所以我想逃离。
　　很多人都说，要有原生家庭给的底气和自信、见过世面，才不会被小恩小惠迷了眼。
　　可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想把满腔的爱意都要给他。
　　被欺骗、被当成可有可无的存在也无妨，只要这个人不离开，他就会一直是我的精神寄托、我情感的载体。
　　“舟子，你怎么总哭呀？”渡川问我。
　　那天我偷偷躲在墙角哭，被他看见了。
　　我抬起头看他，看到他替我挡住刺眼的阳光。
　　可那一刻，我的眼睛却依旧明亮。
　　我没有回答，只是借着他向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渡川，你带我跑吧！”
　　于是我们真的跑了起来，他牵着我的手，也不知道要去往哪个方向，像亡命天涯的旅人。
　　只是那一刻，我侧头去看他，他嘴角带笑。
　　我身体素质很差，从小到大也不喜欢跑步，所以我们并没有跑多远，但我看不到学校、也看不到店和家。
　　渡川松开我的手，我有千万句话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
　　“舟子，你怎么总哭呀？”他问我相同的问题。
　　还没等我开口回答他，他又开了口。
　　“陪伴你一年的小狗因为追着你爸妈跑出去而走丢，你先后哭了好多次。”
　　“比起来别人都喜欢小朋友，你却更喜欢在很多人看来只是宠物的小狗。”
　　“好几次我都在路上看到你戴着耳机一个人散步，明明别人都是三五成群。”
　　“我听说你的成绩很好，但却辍了学。”
　　“你总是做着人们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手指下意识捏紧了衣服下摆。
　　下一瞬间，他抱紧了我。
　　他默默拥抱了我三分钟。
　　我的手逐渐松开衣服下摆，缓缓抬手回抱他。
　　其实我是一个很喜欢拥抱的人。
　　我会觉得，他没说话，却好像说了千万句话，抵过说了千万句话。
　　我从小到大被否定、被攻击，也不被认可，她们总以更高的标准要求我、束缚我，想折断我的翅膀。
　　可渡川不一样，他是第一个毫不犹豫肯定我的人。
　　妈妈总是嫌弃我生活上不勤快，长大了没人愿意娶我，婆家也会看不起我、对我不好。
　　可她的话没有应验，我和渡川在一起了。
　　-
　　这是我和渡川在一起的第三年。
　　我想，这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我留下的绝笔。

　　致渡川

　　最近我的病情好像加重了，夜里哭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我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什么。但我有点累了，我想休息休息。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依旧是那个成绩优异的孩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甚至毕了业去工作，然后更加孝顺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我要被这个病逼疯了。
　　可我无法开口向别人诉说，甚至连我的心理主治医师。那些话就像一团棉花堵在我的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这导致我的病情无法得到应有的医治，于是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
　　其实现在也没有那么糟，至少没有每天脑子里都想着那一百零一种死法，我想过我会跳楼、跳江、割腕，甚至有可能我会在某个夜晚悄然的死在我的房里，死在生平每夜都哭泣的床上。可那些日子我都熬过来了，反倒是现在熬不过来了，有些讽刺。
　　我时常在想，我能不能早点遇到你，这样我就不会陷在这个像莫比乌斯环的怪圈中，迷失了自己，得不到救赎。
　　我不知道在你得知我选择了死亡后会不会怨我，怨我丢下你一个人。但渡川，你本应该遇到一个更好的人，她不会像我一样在夜晚跟怪物一般满脸泪水还不停撕扯自己的头发，也不会跟个怨妇般成日都是忧郁且丧气的。你身边的女生本应该和你一样阳光积极而且爱笑，她会照顾你，不会像我一样让你整日费心，她也会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你，愿意与你一起共同携手抵抗风雨。
　　总之，渡川，那个人都不该是我。
　　其实本不该是这样的，我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让我本该顺遂的人生变得一团糟。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病，我要杀死它，不能让它再干扰我了。可我应该怎么做呢。我杀不死它，也克服不了自己。
　　我觉得你应当是累了的，因为整日整夜地要照顾生病的我，还要工作，你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怎么能都虚度在我的身上。
　　渡川，我太有罪恶感了。
　　我不该将这么好的你拖下深渊，其实死亡也没有那么恐怖，对于我来说，这或许是解脱。只是想到以后都见不到你了，之后的路有些难走，有些孤单。不过黄泉路应该没有那么难，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大灾大难呢。更何况我没准会在路上交几个朋友，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会孤单，就当我去了一趟长途旅行。
　　我应当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没了你。
　　你又要说我逞能。
　　是啊，我只会在你面前嘴硬罢了。
　　黄泉路是道不归途，我明白的。但我想，如果我喝下了孟婆汤，转世投了胎。是一辈子的平安喜乐命，也是不错的。那我就会忘记这一世的痛苦，转而快乐地活着。可那样我会忘记你。
　　对不起，渡川。我又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就像当初你向我求婚时的那样。我还记得我们那时刚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你突然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你早就准备好的戒指。那时你的眼睛是亮晶晶的，里面盛着要溢出来的期待。可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我说，我有些困了。你说没关系，我愿意等你。真傻啊，渡川。
　　我努力去忽略你那受伤的眼神，脚步急促地冲进卧室，关上了门。躺在床上时，我的脑海里依旧是你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面盛满了我，还有一整个星河。其实我不想失去你，我想和你结婚，还想要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保护妹妹不受欺负，妹妹会陪伴关心哥哥。然后我们就这样到老。可是你是那么好的人，我又怎么能耽误你的人生。你不该因为我而停滞不前。
　　有些晚了，渡川。或许坚持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小时候学绘画学到一半就不学了，原因只是觉得更喜欢跳舞，而选择了舞蹈的道路，放弃了学习几年的绘画。到现在房子里的杂物室还有我落了灰的绘画工具，其实当初我本是很喜欢绘画的。但我就是有一次忽然觉得这条路好漫长，再一闭眼，我已经放弃了学习绘画。
　　看吧，我就是这么个半途而废的人，生活也是。
　　渡川，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啰嗦。
　　其实一想到这下我就会永远离开你了，我就好难过好难过。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我哭着撕扯头发时温柔地附上我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我打结的发丝；也不会再有人每天陪伴生病的我，逗我开心；更不会再有人向我求婚，说要一辈子照顾我，眼里都是我。都不会了。
　　渡川，或许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小时候没有得到妈妈一句夸奖，后来我要永远离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