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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Geto·Goat·Ghost ...

  •   从疗养院的大门出来,并没有来接我的人。我生出了退缩的心思,怀念起我床边经久不衰的塑料盆栽。
      好在他们贴心地为我安排了工作——去远离人烟的牧场放羊。
      牧场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给了我住处和羊圈的钥匙,还向我介绍了共事的前辈,一条毛发油光水滑的牧羊犬——听着牧场主的指示,不情不愿地到我身旁蹲下。
      你好,吉托,我叫夏油杰。我向它打招呼。
      吉托没有理我,我只好失望地去收拾我的住所。
      我的行李箱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甚至这些东西原先都不属于我。我拎出几件褪色的衬衫,注意到角落的塑料盆栽,心情好了大半。想到那位为我收拾行李的护士姑娘,不免由衷地祈求上帝佑她安康喜乐。
      这里委实是个舒服自在的地方,除了我和吉托,以及偶尔回来检察工作的牧场主,几乎没有任何人造访。我每天持着一根长杆,开着轰隆隆的小型越野车,和吉托一起将山羊赶去草原和矮坡,又在黄昏前将它们赶回来,期间由吉托照看它们,我则去干其它细琐的工作。闲暇时,我会躺在离羊群不远的草地上,看吉托威风凛凛地立在矮坡上,看蓝宝石似的天空下星星点点白花般缀在绿茵里的羊群。
      我躺在天鹅绒一样葳蕤的草垫里,白炽灯般的日光忽然被一片阴影遮挡。我看向俯视我的山羊,不解地问它,嘿,伙计,不和你的同伴去那边的山头吗?
      山羊不会说话,也没有吉托那般聪明,我只好向上帝祈祷别叫这只离群的山羊将那几百斤的蹄子落到我身上。
      山羊望了我一阵,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的心脏从暴跳逐渐平复下来,我撑起身子向后望,又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那只山羊不见了。
      和吉托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仍有些后怕地告诉它,吉托,我想我今天遇见了一只幽灵山羊。吉托趾高气昂地走在我前头,闻此鄙夷地回头瞥了我一眼。
      好吧好吧。我摸了摸鼻子。
      夜里不如往常睡得安稳,像是回到了住进疗养院之前的日子。在被子里挣扎了许久,我认命地睁开眼,看见山羊站在我床边。
      我愣住,接着用力揉了揉眼睛。山羊静静地看着我——上帝,我的病一定又复发了。我从床的另一边摸索着下来,从还打开着的行李箱中摸出药瓶,按医生嘱咐的剂量生生咽了几片,估摸着药效起来了,再回头去看——该死,山羊还在那儿!
      首先,我的理智告许我,我今天有认真地做羊圈的安全排查工作,这只山羊不可能跑出来,也不可能会开门锁,跑进我房间里来;其次,我虽然常把上帝挂在嘴边,但我实际上是个唯物主义者,我不信我真见了鬼,鬼也不会长像山羊的样子。所以,总结下来,一定是我的病去而复返。我打算等天亮后给我以前的医生打电话,希望她能在疗养院那边通融通融,容我再回去住个十天半月。
      我正想着,山羊这时靠近我。我紧张地盯着它,却发现它有一双莹蓝色的眼睛。我有片刻恍惚,心想自己病得不轻。
      山羊贴近了我,将头颅靠在我的胸膛轻轻磨蹭。冰冰冷冷的,并没有任何实感。我动都不敢动,只感到从尾椎骨升起一阵熟悉的战栗,于是记忆的倒带自动在脑海中播放出几幕过去的画面。
      我拥有过一只小羊羔。他白色的毛发短且硬直,常把头埋在我怀里撒娇;他有一双湿漉漉的透着纯真的蓝色眼睛,即便过去那么多年也不含一丝杂质。我的羊羔与我一同长大,我前半生的每一道缝隙里都填满着他跑着跳着,笑着闹着的无忧自在的模样。直到我住进疗养院,在医生的建议下尝试将过去淡忘。
      疗养院的日子平和而了无生趣,唯一的朋友是前一位病人留下的塑料盆栽。极少的情况下,我会在黄昏时想起我的羊羔,那时我已经不会为他痛不欲生了。在回忆的暮色的小盒子里,我放入了我与羊羔的金灿灿的曾经。
      我没有拉窗帘的习惯,每日任由牧场刺眼的日光将我吵醒。我完好无损地从床上醒来,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个怪诞的梦境。
      但我知道不是的。
      打开盖子的药瓶倚在行李箱边,我拨好医生的电话却迟迟没有打过去。
      推开门,吉托蹲在那里,显然等我许久了。它愤懑地咬住我的衣角将我带到他的食盆前。
      我一拍脑袋,抱歉,吉托,我昨晚忘了给你添食了。吉托的回应是用尾巴使力地抽打我的小腿。
      为表歉意,我额外给它倒了一盆羊奶。
      吉托和我将羊群赶去草场。它今天似乎有些烦躁,我看见它在矮坡上不停地咬尾巴转圈。
      山羊又来了。这次它跪坐在我身旁,它巨大的向后生长的羊角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说起来好笑,我竟觉得它有话想和我说。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我不过打了会儿瞌睡,它便离开了。
      我凝望一片黄昏前渐变色的天空。尽管到了夏季,牧场的太阳也依旧按时升落。白天极长的日子,我也曾历经过,和我的羊羔散步在街头,将青年人一身的精力挥毫干净;直至天色黑沉,路灯下舞着一丛丛飞虫,路边的木椅上,喝光的可乐罐结着水珠,我和我的羔羊拥吻,我无可救药地爱着我的羔羊。
      睡前我特地吃了药,没想到夜深时分还是醒了。我撞进山羊蓝色的眼睛,已不像昨晚那般失神。
      或许你有话想和我说?我问山羊。
      山羊不说话,也没有点头或摇头。我打量着它,原谅我无法像小说里的人那样看出它眼中的情绪。
      你是我的羔羊吗?这话在我喉咙里转了一圈后又咽回肚皮。
      不是觉得它不是,而是怕它是。
      也许它看出我所想,为了不让我难堪,山羊今晚很快就走了。
      怎么走的?在我眼前“啪”的一下就消失了。
      最近总是频繁地想起我的羔羊,若是我的医生知道,一定会绝望地认为从前对我下的工夫都成了白用功。我其实觉得医生是过度担心了,我想起我的羔羊更多的是些美好的时刻,比如他吃蛋糕时嘴角粘上奶油总会叫我舔掉,比如他会因为我不给早安吻而又哭又闹,比如他难得好梦时会在梦中黏糊糊地叫我名字……我如数家珍地一一回味,在触及灰色地带时戛然而止,心情沉寂下来。
      我以为我不会有勇气去回顾那段记忆,事实上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早晨,在我吃着白吐司、喝着羊奶的时候,死去的记忆来势汹汹。
      我的羔羊名字叫做悟。悟是宅院里娇生惯养的少爷,我是无父无母的男佣。
      悟为了我和家里断绝关系,同我一道去了国外做工。那边的人因悟的发色而给他取了“羔羊”的绰号,我觉得很可爱,有时也这样叫他。我对悟是有愧疚的,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他,然而生活里悟总是照顾我多一些。悟说前世他没有认真关心我,所以这辈子要补回来。我说人只有一辈子,我欠了你,合该是我对你好的。
      悟笑了,他说,那用你的工资给我买蛋糕吧,我要昨天橱窗里看到的那种样式的。
      我去给悟买蛋糕,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住的那片工区房着了大火。我看见从房子里跑出不少人,还有断断续续用担架抬出来的人。我绝望地在人群里寻找,手里还提着被人撞坏的蛋糕。大火熄灭,焦黑的废墟中,没有我的羔羊。
      我拿着工厂和房产商赔给我的一大笔钱,茫然地立在夕阳下人迹罕至的大桥上。我跳了下去,却被驶过的商船救起。
      我的精神状况很糟糕,伴随着严重的幻觉与耳鸣,在医院时还曾因为陷入幻觉打伤了一位无辜的护士。后来医院将我转接给了“疗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在那笔巨额赔付的支撑下,我在那里待了十年。
      药物与寡淡到令人麻木的时间叫我逐渐忘却了痛苦,我的病也在慢慢好转。在我重回正常人之列后,我并未重投人际社会的怀抱,我来到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牧场,和按时上下班的太阳、慢悠悠的羊群、我的好同事吉托一起生活。
      我仍会在我的余生如此时此刻这般怀念我的羔羊,但我想我不会再为此痛苦了。金灿灿的曾经被我从小盒子里拿出来,撒在我的窗台、我赶羊的路上。吉托一如既往的爱岗敬业,在矮坡上监督羊群。
      我等着山羊。
      山羊再也没有来过。或许它的到来本就只是为了让我释然。当沉疴的记忆在多年后被面不改色的翻出,当痛苦不再作为痛苦,山羊自始至终沉默,却完成了它的任务。
      后来,吉托老了、死了;我退休了,将钥匙交于下一位牧者。我住进真正的疗养院,捧着我的塑料盆栽躺在木制摇椅里。是的,我在想我的羔羊。
      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我的身体好像变得年轻,我在广袤的绒草地上行走,吉托在我前头叼着我的衣角。黑色幕布的边缘,山羊走向我,慢慢变为了悟的样子。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向微熹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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