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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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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个荒唐的年代,盛产大帅和督军。恐怕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在这么短短十几年的功夫,一下子出来这么多的将军。
那也是一个血腥的时代,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战火,同室操戈,外敌入侵,那么多的军人死在战场上,那么多的平民被埋葬在炮火里。
对一个普通的百姓来说,每一个军人,都是站在鲜血和尸骸之上。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胜利不在于最后的战胜,而在于坚持到最后。
生活就是这样,于混乱中生出野心,于野心中生出杀戮,再在遍地残骸中诞生希望,血淋淋的希望。那些大人物,他们总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但我说的是那些无名的人,他们的生命在乱世中如同草芥。
我的外婆说起故事来,总会有一段类似的开头。像老人一样啰嗦,其实她就是老人,我总是不太习惯这个现实,自从外公去世之后,她突然老了,变成了真正的老人。
我还记得着她以前的样子。
外公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外婆像妖精,不,是精灵,在老年的躯壳里装着一个年青的精灵。灵动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眼光总是在神情之外,那么一转动,仿佛有周边有空气的流动,仿佛她耳边的发丝也在随风飘动。
那辰光,连她脸上的皱纹都是漂亮的。她是那么奇妙的一个人,虽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那一头浓密的白金色头发烫成考究的大卷,总穿着短袄长裙,或者旗袍,都是上等的湖丝,从香港买来,再量身订做。老式的丝绸料子,闪着珍珠般的韵光,细致的丝线织出花瓣舒展的方向、叶脉的纹路,时光仿佛在她周围驻足。
她永远活的精致而一丝不苟,喝红茶要用骨瓷的茶具,绿茶用水晶玻璃的杯子,普洱茶要用紫砂茶壶,而且从来都不喝本地产的乌龙茶。
在这个温暖的岛上,即使冬天也很温和。出门的时候,看着她在灰色的旗袍外面套上深灰色的大衣,再围一条月白的丝绸围巾,露出一点旗袍的领子,那领子镶着炭灰的韭菜边,领口扣着老式的珍珠别针。外公在一旁等着,看着她,不时伸手帮她整理一下围巾,拨一拨头发。这时的外婆很快乐,深凹进去的眼睛闪着光,很单纯的高兴。他们手拉着手出门,反倒不觉得肉麻。
最漂亮的是夏天,外婆会穿着白色的百褶长裙,常穿的是大红色的中式的短袄,宽大的衣袖,扣子都是手工做出来的,她总是喜欢那种鲜艳的颜色,翠绿,亮蓝,都是不妥协的颜色。外公就穿着一身灰白色的中式裤褂,丝绸质地,随着脚步和微风飘动,看着他们两个在树荫下缓缓漫步。我都会叹息,这两个人,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谪仙,他们太让人嫉妒了。
外公去世之后,外婆开始衰老了,时间的沉淀一下子在她的身上显现了出来,首先是她的头发,不再是漂亮的纯白,开始变灰了,含混不清的灰色,黯淡无光。目光也不再灵动,迟缓而沉重,总在唠叨着讲着故事,古老的,传奇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她下不了床,妈妈把三个舅舅都叫回家里,每一个人都神色沉重。
一天,外婆突然好转,洗了澡,梳好头,换上一件漂亮的旗袍,坐在床前的躺椅上,那时候,我以为以前的外婆又回来了。
外婆的房间里有两个骨灰盒,一个是外公的,一个是舅公的,她指着说,“带回去,带回嘉城。”说完了,她很平静的睡去,那一刻,时间嘎然而止。
一束阳光照进来,我好像看到躺着的外婆开始变化,她的皱纹平复,头发变黑,连身躯也开始缩小,缩小到一个少年的躯体。那一刻,我才明白,也许世界上真的有精灵,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没有人知道嘉城,地理书里没有,地图上也没有。后来,从网路上才查到,嘉城已经换了名字。那里的独秀山,是我们家族的墓地,我们每个人生命的终点。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生命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时间,从此地到彼地,不过是几十年的时光,我们总会在终点相遇,见过面的,没有见过面的亲人,我们都会在终点相遇。
又拖了好久,时间过去了几年,被一汪海峡隔断的,不但是血缘,还有很多现实,我们总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妈妈终于决定回故乡看看,如果家族的墓地还在的话,再把骨灰送回去。那一阵我正好空闲,于是跟妈妈一起上路。
隔阂这东西,看不见,却在人的心里,路上我带着整理旧物时找出的舅公的日记,准备足不出户的看。日记这种东西十分隐私,即使是遗物看起来也不太舒服,我艰难的看着,却日益沉浸在其中。
直到我们来到嘉城,说实话,这真是一个偏远的小城,保留着旧时的建筑,旁边开了新城,在新城的高大和簇新映衬下,旧城好像飘忽成了一片背景。
还好,独秀山上陆家的墓地还在,原因是出了一位名叫陆明朗的开国将领。这种平静维持到我看完日记,是的,没有什么比发现自己的身世离奇更大的惊奇。我学过的历史,我受到的教育,原来和实际竟有这样的不同,原来我们从一开始就走上了岔路,我们曾经以为的,和我们的根源竟然相差如此之多。
我问妈妈看过日记没有,妈妈说不用看,有些事情,就在心里。虽然那日记开始记时她还很小,但当她和大舅被舅公,不,应该是外公接到身边的时候,她就已经记事了。比如外婆其实是她的姑姑,外公是姑父,比如真正的外公并不是亲生的父亲。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竟然很像外婆,我一下醒悟,血缘和亲情,其实已经深入骨髓。
既然墓地还在,那骨灰就可以回来安葬了。舅舅们带着骨灰回到了嘉城。下葬的那天举行了一个仪式,其实陆、吴、关三家还都算是嘉城的名门,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连我都成了母亲,但陆家的余荫仍然影响着嘉城,嘉城中学,依然还是省内的名校。
那一段过去的历史,曲折得如同八点档的长篇肥皂剧,家族恩怨,历史风云,如果是电视剧,我都会觉得狗血,却真正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
入土为安,这是中国的风俗,当坟结好,我们转身看着山下的嘉城,从独秀山上看去,现代化的嘉城反而成了背景,近处的粉墙黛瓦,拢在一片绿树之中,我突然的感慨,“竟然恩怨如斯,我们家族的历史。”
我妈妈接着说,“那也是嘉城的历史。”
大舅舅和妈妈站在一起,“也是这个国家的历史,百年来的历史。”
我回过头看着排在一起的坟,突然想哭,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分离,他们却还活着,活到了白头,那心中的遗憾,想起来就难受。
妈妈拍拍我,“不要哭,应该笑的,他们终于团聚了,经过那么多的苦难,经过那么长的分离,看,他们在笑,所以我们也应该笑的。”
我真的看见了,在竹林之中,四个年轻人,欢笑着走在一起,他们穿着旧时的衣服,迎着故乡的风,终于可以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