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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河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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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阵雨下过了,窗外火辣的蝉鸣声也变响亮了。
月亮等天黑了,就自从地平线的东边爬上来,像个太阳一样,发出明亮的金光。到半夜的时候,月亮就爬到了正中间,正直直的穿过姜子衿出租屋的玻璃窗,照到姜子衿的脸上。姜子衿心有戚戚,平日里温和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却像是日光般刺痛了她的眼。她翻了个身。
江尽躺在她的身边,没有睡觉,只是瞪着眼看窗外的月亮。
江尽不知道该对姜子衿说点什么。他想象不出如果是他妈突然离开了,他会怎么样。他已经离开河南很久了。
会伤心吗,会哭吗。
江尽伸手向身边探去,抓住了姜子衿的手。
姜子衿被他捏住里手,思绪开始乱飞。
她刚听说她妈死掉了的时候,她没有掉眼泪,也没有悲伤,她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她没有确切地感受到死亡,因为死亡没有发生在她面前。
她只是从别人口里得知了这件事。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就知道了。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知道了。
但她不信。
然后历历可辨、黑纸白字的死亡证明到了她的手上,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知道了一个事实。
一个事实。
一个她再也看不到她的妈妈了的事实。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我们家了,妈,你看到了吗。
妈,你想住的新屋已经筹备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妈,生活越来越好了,你看到了吗。
妈,妈。
妈。
她的母亲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姜子衿翻过身抱住了江尽,把脸埋到了江尽的肩膀上,发出了小声的抽泣。
江尽肩膀的衣服湿透了。
江尽把姜子衿抱得更紧了。
姜子衿这几天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全都了突然涌上了她眼眶。她抱着江尽,埋在他的怀里说,江尽江尽,我妈没了。
哭声把她的声音冲得稀碎。
姜子衿大声的哭了起来,声音嘶哑,江尽,江尽,我妈没了,我妈没了。
江尽说,阿衿,阿衿,你别哭,你别哭。
姜子衿稀里糊涂地问,你是不是也会突然不见。
江尽捧起她的脸,吻掉她的泪,说,我不会走的。
姜子衿抽泣着说,你骗人,你骗人,你是河南来的,你迟早要走。
江尽又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呢喃,我不走,我不走,我一直都在这。
姜子衿呜咽着说,骗人是小狗。
姜子衿想到了琼瑶的小说。她突然发现琼瑶是那么残忍,她只要一只笔,就可以想要什么人物离开就让什么人物离开,想要谁和谁分离,谁和谁就会分离。她随意操纵着人物的命运,又给予一些廉价的怜悯施舍。谁爱谁,谁不爱谁,不过是她笔下的一行文字的事。
那么轻而易举,那么易如反掌。
就好像没有心。
姜子衿在江尽的怀里哭着睡着了。
***
那个明月高悬的晚上,姜子衿哭得昏天黑地。她的心里面还是软的,只是外面蒙了一层泥和灰,这层泥和灰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去的,笼了她很久。有人离去的时候,那层污垢化不开,遇到江尽了,这层泥和灰就碎了,落了一地。那颗柔软的心突然就被刺痛了。
突发性的心脏病带走了一个总会用愁闷的眼神地看着姜子衿的人。
姜子衿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她和江尽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爱笑了。
姜子衿一个人坐着发呆。她不听收音机,琼瑶的小说都收到了柜子,她会突然抬头问江尽,你要回河南吗?
江尽抱住了姜子衿,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喊着阿衿。
一声又一声,呢喃着。
***
所幸,秋日的风和江尽的笑抚慰了姜子衿的心。到快入冬的时候,姜子衿和江尽攒的钱已经足够去买一台电视机了。
江尽骑着自行车,姜子衿坐在他的后面,他们要骑车去一个新开的大商场。
他们抱了一台长虹电视机回家。
秋风已经微微泛凉,江尽把电视机抱进了出租屋,姜子衿站在出租屋外面等江尽。他们要去外面吃饭。
江尽关上的出租屋的门,走到姜子衿的面前,握住了姜子衿的双手。
姜子衿抬头看他。
江尽把脸靠过来和姜子衿碰了碰额头。
他小声地说:“阿衿,我有说过,我很喜欢你吗。”
姜子清摇了摇头。
这实在是别扭,他们相恋已经快有两年了,彼此却从未把喜欢挂在嘴边上过。
江尽温柔地吻了吻姜子衿的双唇,说:“阿衿,我很喜欢你。”
阿衿,我很喜欢你。
我不想回河南的,你知道。
我想就这么一直一直跟你走下去。
阿衿,你能不能等等我,等到我能担得起这份责任。
江尽又亲又柔地吻着姜子衿的唇,把那些话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
姜子衿在年初的时候和江尽买了一辆期待很久的自行车,在夏末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母亲,又在快入冬的时候有了一台电视机。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一九九二年的日子就像一把抓在手里的细沙,从指缝匆匆流失了。
姜爸知道了江尽的存在,他和姜子衿说,过年的时候带伊来吧。
这个新年过得很惨淡。姜爸住进了新家,新家光滑漂亮的大理石亮晶晶,屋子里的新物什愈来愈多,人却越来越瘦。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彻了整片浦东大地,家家户户搬新居,新接喜贺,迎来了满院春辉。整个浦东蓬勃发展,走向了人人向往的现代化生活。
东方明珠电视塔已经建成了基本的塔形。白天没事的时候,江尽骑自行车载着姜子衿从黄浦江畔开过,看到了那座塔。
江尽说:“这座塔肯定没有二七纪念塔好看。”
姜子衿迎着江畔的风说:“所以河南是个好地方,对吧?”
江尽笑着说:“是啊,河南是个好地方。”
姜子衿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河南。”
江尽沉默了很久。
江畔的风冽冽地吹着,姜子衿听到江尽说:“我不知道。”
回到姜爸的新家,三个人坐下来吃完饭,姜爸问江尽准备什么时候和姜子衿结婚。
江尽握住了姜子衿的手,说:“等我到法定婚龄,我们就结婚。”
快了,就快了。
等到一九九三年的十一月,他就二十二岁了。
***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姜子衿大病了一场,江尽手忙脚乱地照顾她。姜子衿一感冒就发烧,请了好几天的假在家。
四月份的月末,姜爸有一个体检。自从姜妈因为突发性的心脏病去世以后,姜子衿就一直很担心她爸的健康问题。体检那一天,姜子衿请了假,坐车回浦东陪他爸去体检。江尽纱厂的工作抛不开,没有一起去。
姜子衿一直觉得心里闷得慌。
体检报告一出来,姜子衿的手抖得厉害。
她急急地看完了那份报告。
一切正常。轻微的高血压,注意饮食少盐少脂肪,多吃瓜果蔬菜。
姜子衿紧紧攥着那份报告,用力深吸了两口气。
晚上在她爸的新房里吃过了饭,姜子衿坚持要回奉贤。她爸拗不过她,送她到了火车站。
姜子衿心神不宁,上车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脸朝下扑地上。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
窗外的风景因为绿皮火车的高速行驶被拉拽成了模糊的一片。姜子衿想要快点回去,快点见到江尽的那张脸。
可是,等待姜子衿的不是平日里出租屋里温暖的光,而是一片静寂的黑暗。
江尽一定会等她的,江尽不会关灯的。
姜子衿感到不安。
她进了屋,点亮了灯,强行压下心里那份不宁静。
屋里什么都没变。拉开衣柜,江尽寥寥无几的衣服还好好地叠放着,厨房水槽里,他们早上吃了没洗的饭碗还乱七八糟地叠着。江尽的手表还随意丢在床头,手绢洗了挂在衣架上,电视机、收音机都放在老位置。
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江尽不见了。
姜子衿一阵慌,她去厨房洗好了那几口碗,把它们放到了碗柜里,回来坐在了床边。
墙上的钟“嘀嗒嘀嗒”的走着,姜子衿一颗心也摇晃不定。她一直坐在那儿。她要等江尽回来。
她坐了很久很久。
没有人回来。
江尽没有回来。
墙上的时钟永不停息地走着。姜子衿一个人坐在儿胡思乱想,痛苦地捱过了几乎透不过气来的那几个小时。
江尽是不是还在纱厂工作。
江尽是不是突然加班没有告诉她。
凌晨三点钟,姜子衿突然起身抓起来桌上的钥匙,冲出门外,扑进了黑暗中。
路灯仍然亮着,可是没有路灯的地方漆黑一团。姜子衿逼着自己往前走着,恐惧和害怕让她的身体有轻微的颤抖。
纱厂离出租屋很远。姜子衿不知走了多久的路,也不知幻想了多少种场景:江尽有可能在路上摔了一跤,受了伤去了个小诊所,也许明天会回来了;江尽有可能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抢劫了,现在正在路上挣扎;江尽有可能在回来的路上被图谋不轨的人杀了,再也回不来了。
姜子衿不敢再想下去。
她在这条黑暗的路上走着,一步一步踏在实地上,又好像一步一步踏进了虚空。她的灵魂因为害怕麻木了。她发现,原来不仅小的时候怕的东西很多,长大了,怕的东西更多。
害怕得到,也害怕失去。
姜子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纱厂的,又是怎么回来的。那条路漆黑无比,地上散布了小石子,她差点崴了脚。纱厂早已闭门,生锈的白卷帘门在黑暗中反射着不知从哪来的光,使姜子衿的心剧烈一颤。整个纱厂像一个盘踞在废墟中的大怪兽,蠢蠢欲动,想要将姜子衿吃掉。
姜子衿感觉自己要被吞没了。
她又回到了出租屋,待坐在那里。
四月份日子还短,姜子衿不知道呆了多久,捱过了五点,捱过了六点,捱到了天亮。
她一夜没睡。
一夜的担忧,一夜的惊惧,一夜的疲惫。
江尽没有回来。
江尽不见了。
江尽失踪了。
江尽不告而别了。
每一个想法闪过脑海的时候,姜子衿都痛苦无比。
她没有心情去上班,也没有心情出这个门。天亮了,她就还只是坐在那里,一直坐到了中午。
又过了很久很久,姜子衿僵硬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摸索到出租屋的门边,拉开了一条缝。
一缕缕光线争先恐后地挤进了出租屋。
夜里黑,看不清楚,但白天的日光很强烈,等适应了门外的光明,姜子衿通过那道缝,看到了出租屋外地上的那些血迹。
一滴一点,触目惊心。
姜子衿逼着自己迎着强烈的阳光,出了自己的屋,来到了隔壁的窗前,敲了两下。
噔噔。
屋里响起了一个妇人笑盈盈的声音:“谁呀。”
妇人开了门,看见是姜子衿后,又突然把门关上。
姜子衿急忙去推门,可门已经重重地关上了。她大喊:“洪阿姨!”
洪阿姨在门里面说着些脏话,语气不善地让姜子衿赶紧离开。声音隔着一层门听不真切。
姜子衿站在她的门口一直敲门,苦苦哀求着:“洪阿姨,洪阿姨,求求你了,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洪阿姨还是骂她,叫她快滚。
姜子衿蹲在她的门前哭。
最后洪阿姨还是给姜子衿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