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外地人 ...
-
夏天到了,屋外蝉鸣声喧阗,就像隔壁洪阿姨背着姜子衿讲的坏话,嘟嘟囔囔的,虽然不听不清,却很刺耳。
洪阿姨已经不再找姜子衿帮忙,也不再找姜子衿聊天。她现在不仅用白眼去看那个“贼骨头”,也用白眼去看姜子衿。
旁边住的一些邻居也会小声地说姜子衿的坏话。
江尽听到了,就抱着姜子衿,捂住她的耳朵,说,阿衿,阿衿。
阿衿,听不见,听不见。
小孩子不能听坏话的,听坏话耳朵要长茧的。
姜子衿被他逗笑了,用力的抱住了他,心说,你才是小孩吧。
她并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她只知道自己现在过得很开心。
姜子衿感觉日子从来没有过的这么的有趣过。生活还是那个柴米油盐酱醋茶,但身边只要有江尽陪着,无聊的事情就变得有意思。
就好像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全世界。
她爱极了江尽幼稚而又活泼的模样,也爱江尽为生计奔波拼命而又负责的模样,她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她真的好喜欢江尽。
姜子衿还是不太喜欢自己做饭,她带江尽去吃她最喜欢的三鲜面,两个人在拥挤的面店里吃的满头大汗。
江尽说想吃姜子衿做的饭,姜子衿就像模像样地买来了菜,手忙脚乱地忙了一通,最后端出来了一盆焦黄的炒包心菜。
姜子衿无奈地插了起了腰,对着那盆可怜的包心菜思考人生大问题。江尽坐在餐桌也“嘿咻”了一声,有模有样地学她叉起了腰。
姜子衿摇头晃脑的撒娇:“哎呀,你不要学我啦。”
小男孩真是幼稚的可以。
姜子衿在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也就像个孩子。
晚上的时候江尽喜欢做做简单的体操,最喜欢做的就是扩胸运动,一边做一边在窗边看看月亮。一开始姜子衿在一旁嘲笑他像个公园里健身的老年人,后来姜子衿也默默加入了江尽的“体操观月”活动,每次做到扩胸运动时姜子衿就故意把手伸展地很长,打到江尽瘦得像枝杈一样的手臂。
最后两个人吵吵闹闹地玩到一起去,结束了“观月”活动。
许是这一年过得太开心了,姜子衿感觉时光过的特别快,一下就入了秋,然后又入了冬。江尽的工作已经稳定了,只可惜干的是苦力活,手上磨出了了厚厚的茧,有时候还会有血从他干裂开的手上渗出来,心疼得姜子衿几乎要哭出来。
她和江尽的钱一起攒了起来。最近家家户户流行起了电视,姜子衿看得很喜欢,他们俩就商量着买一个电视。
江尽还想要自行车。
晚上黑了灯,躺在床上,他们聊到凤凰牌自行车,又说到了永久牌自行车。
姜子衿眼睛一闪一闪的,说起了蜜蜂牌缝纫机。蜜蜂牌缝纫机是姜妈出嫁时的嫁妆,姜妈管那个现在已经老旧的缝纫机叫“洋车”,小时候衣服蹭破了,姜妈就踏着缝纫机的脚踏板给她补衣服。
缝纫机踩起来“轰轰轰”的响,小的时候姜子衿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她妈妈踩缝纫机。
缝纫机脚踏板连着的线有规律带动着缝纫机的大轮盘,大轮盘又带着小轮盘转着,工作台上的针线就跟着小轮盘的圆周运动做上下运动,在姜子衿的衣服上带出一道齐齐的线来。
轮盘随着脚踏板的前后运动而转动着,当真就像一台车一样。
姜子衿小时候就喜欢缝纫机喜欢得紧,她看着出租屋的天花板想说,江尽,江尽,你以后娶我的时候,那台蜜蜂牌缝纫机是不是就是我的嫁妆了呢?
但是她又想到江尽不能娶她,江尽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而且江尽的户口还在河南。
姜子衿感到心里一阵落寞,她张口去唤江尽,江尽没有回答。
她往旁边一摸,发现江尽已经困得睡着了。
***
一九九一年的上海,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还十一月的时候,姜子衿觉得就已经冷得不行,晚上下班的时候,她从包里摸出了早上提前带过来的围巾,给自己暖暖的围上了。
江尽今天下班比姜子衿早一点。姜子衿到家以后放下了东西,神秘兮兮地从背后用手捂住了江尽的眼睛。江尽正在看《烟雨蒙蒙》,被姜子衿的动作吓了一跳。
江尽抓住了姜子衿的手,转过身来看着姜子衿。
姜子衿笑盈盈地说:“我们去吃饭吧!”
江尽被她的笑感染,话语里也带了些笑意:“走吧。”
姜子衿出门前想看了一眼日历牌,突然发现墙上的老黄历不见了踪影。
姜子衿的眼睛瞪大了:“我的日历怎么不见了?”
还没等江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姜子衿突然又“啊”了一声,冲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嘴里嘟囔着:“怎么掉成这个样子。”
她给那个日历牌前拍拍、后拍拍,拍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又把日历牌端端正正地挂回到了墙上,认真地说:“委屈你了。”
江尽在一旁目光温和地看着姜子衿。
她就是这样,可爱又温柔。
日历牌又回到了它的老位置,牌上绿油油的字写着十一月二十二日。
一场小小的闹剧结束,他们要正式去吃饭了。江尽起身帮姜子衿把那条蓝蓝的围巾围好,又俯下头亲了她一口。
姜子衿笑着看着江尽说:“去红房子西菜馆吃吗?”
江尽眼睛突然瞪大,有些奇怪地说:“你不是说不喜欢吃那里的东西吗?怎么想到去吃那里的东西?”
姜子衿嘟了嘟嘴,把脸埋进了蓝围巾里,只露出可爱的半张脸,说:“今天是你第一次带我吃饭的日子。”
第一次带我去吃饭,那么笨,挑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点了一些根本就吃不惯的菜。
可即使是这样,姜子衿还是非常地喜欢。
非常非常地喜欢。
江尽看着姜子衿红扑扑的脸蛋儿,嘴角抑制不住翘上去一个弧度。他用手捏了捏姜子衿的脸,然后说:“这个日子,其实是我的生日。”
姜子衿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的生日!?”
“对啊,我的生日。在我特别小的时候,我爸妈还会给我过生日,”江尽的语气有些低落,“给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吵架。”
姜子衿小声“嗷”了一下。
姜子衿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一天是江尽的生日,又第一次知道了有钱人家是会花很多钱来过生日的,生日的日子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她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也没有听她妈提过她的生日,她只知道身份证上的那串长长的数字里面,有几个数字是她的生日。
但是她太笨了,那串数字,她记不下来。
他们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江尽牵起了姜子衿的手,推开出租屋的门。
姜子衿说:“我的生日好像在三月吧。”
江尽拉着她的手,说:“到时候我给你过生日。”
他们没有去红房子西菜馆。姜子衿说她们台里的姑娘过生日吃的是长寿面,所以他们去吃了面。
以后的生日,他们也都吃面。
长长寿寿,也长长久久。
***
他们攒的钱在接近年关的时候已经足够去买一辆自行车了。江尽说,我们过完年再买吧。姜子衿说,好。
姜子衿过年要回家,她犹犹豫豫地问江尽:“要不要跟我回去见我爸妈。”
江尽笑着说:“不要不要。”
“等我赚够了钱,有钱娶你的时候,我就去你父母家风风光光的提亲。到时候我们办一场中式的婚礼,再办一场西式的婚礼。”江尽这样说着。
姜子衿笑了笑。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啦。
江尽打河南来,骨子里也就还是河南人。如果江尽的家庭不是那个样,那么他应该回河南,好好上他的学,做他青春的梦。他应该是个幼稚童真的小男孩,没有发不完的愁,也没有被苦力活磨出的满手的茧和血。
心灵归处是故乡。江尽的故乡是河南,心依旧要归到河南去。他的家庭在河南,他的户口在河南,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河南。
江尽把一切想的过于简单,国家要开发开放浦东,他就到浦东的边上来了。
他那么坚定地想要来到上海这个地方,就好像在上海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等他。
但他有一腔散落在了郑州大土上的热忱,来到上海了,热忱的石头就被上海的冰手捂冷了。
他在上海定居,在迷茫中蹒跚地摸索着,挫掉了他那个体面家庭里带出来的一身傲骨。他是那么努想融入这个地方。
可惜到头来,邻里的骂声和目光还是会告诉他,你永远不会融入这个地方的,早点滚回河南去吧。
上海只是冷冷地说,你始终只能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地人。
***
年味越来越重了,街上的店面打过了鞭炮,经营完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收拾收拾要回老家了。有几个小孩儿在玩摔炮,玩得满地都是鞭炮的红皮儿渣。空气中飘散着鞭炮的烟火味。
姜子衿住的那片出租屋一间一间的空了,门口上多了一幅一幅红红的对联。
江尽站在出租屋的门口往外看着,看到他们对面的那户租户带着大包小包离开了。
“我们去买对联吧。”江尽转过头对姜子衿说。
姜子衿放下了手中在洗的衣服,冲江尽点了点头。正准备和江尽一起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会写毛笔字吗?”姜子衿拉住了江尽。
“会。”江尽回答。
姜子衿没说话,去柜子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了一卷红彤彤的东西。
正是上年的那一副因为姜子衿的能力有限而寂寞无比的对联。
现在这副对联在经历令人郁郁寡欢的不得重用后,终于一展其宏图伟志。
姜子衿和江尽出门买来了毛笔和墨水。
尽是些廉价的物什,但却并不耽误江尽题字。江尽在他曾经富得流油的体面家庭里学过书法,他大笔一挥,题下了两行字。
字体清俊秀气,和江尽平时写出的圆润方正有些倾斜的字完全不同。
姜子衿只是盯着江尽的字看,并没有认真看他写了什么。等她在心中无意识地默念了两遍江尽写的对子时,突然“啊呀”地拉长音叫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有喜有财有盛景,添福添寿添家丁。
她把头靠在了江尽的肩上。江尽嘿嘿地笑,用脸蹭了蹭姜子衿的额头。
写完了那幅对联,姜子衿收拾的东西准备回浦东,江尽也收拾东西送送她。
江尽送姜子衿到车站,看着姜子衿上了绿皮火车。挥手道别的时候,江尽吸了一口冬天的空气,凉气直冲他的咽喉鼻腔,一直凉到了心里。
火车开走了,花眼的绿色打着破浪在眼前划过,划出了一道思念的弧度。
江尽搓了搓手,哈了口气。
今年的上海真冷啊。
一种潮湿的冷,直冷到了骨子里。
江尽送走了姜子衿,无所事事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一家一户地走过去,看看他们门上贴的对联。
都没有我们家的好看。
江尽心里想着。
姜子衿以前管那个出租屋叫出租屋,但她现在那个管出租屋叫家,江尽和她一样,也管出租屋叫家。
江尽回到了家,他随手把卡带插进了姜子衿的收音机,收音机放起了罗大佑的《恋曲1990》。姜子衿的收音机已经有些旧了,罗大佑声音在空空的出租屋里显得更加苍苍茫茫。
天还没有黑。江尽在这个寂寞的空出租屋里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左转转,右转转。他玩玩自己放在枕边的那块手表,又摆弄摆弄姜子衿放在床头的手绢。最后,江尽在姜子衿的柜子里找到了一叠彩色的纸。
是那个姜子衿用来折红色小人的纸。
江尽扭头看了看那个乖乖的坐在桌上的小人,小人还是那个笑眯眯的样子。
江尽看了一会那个小人,冲那个小人龇牙笑了一下,然后抽出一张白色的纸,坐在了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