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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七纪念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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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十,姜子衿乘了一上午的绿皮火车,拖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奉贤区。还没到出租屋,看到远远的有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在她的出租屋门口转来转去。
姜子衿因路途疲惫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来,她欣喜地大喊一声:“江尽!”
江尽听到她的声音,突然有些慌张,急急忙忙想离开,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脚步。
姜子衿已经拖着包蹦蹦跳跳地到了他的面前:“怎么啦?”
江尽“嗯”了一会儿后说:“没什么,只是随便溜达溜达。”
“骗人是小狗!”姜子衿眯起眼睛,伸手捏了捏江尽的鼻子。
江尽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捏了的鼻子说:“没有骗你。”
姜子衿抬头看他,又问:“你到底怎么啦?”
江尽犹豫了一下,嘴巴张了张,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又干巴巴地说:“能不能陪我聊会儿天?”
姜子衿笑着说:“好啊。”
大年初十,街上的店面陆续地开张了,正值午饭时间,出租屋边的店面飘来饭香,可惜姜子衿来的路上一直在吃零食,这回儿一点都不饿。
姜子衿提议说:“那我们随便在街上晃晃吧。”
冬日的太阳暖融融的,洒在身上很舒服。姜子衿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蹦蹦跳跳的,活脱脱的一个小雪兔成精。江尽看着姜子衿,不禁觉得她有些可爱和好笑,心里的那些忧郁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下被融化了。
江尽呼出一口气,说:“又过了一年了。”
姜子衿附和道:“是啊,又过了一年。”
江尽低头不说话了。
姜子衿猜到江尽应该是遇到了事,想请她帮忙,但又不好意思直说,体面人家的自尊和矜持让江尽没办法直说。姜子衿也不打算去戳穿他的心理,年前的一次交谈中她知道了江尽原来是个小她两岁的小屁孩,瞬间看江尽都戴上了一层“小孩”的滤镜。江尽又不完全是个孩子,他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不骄纵,也没被宠坏。
江尽待人温柔而包容。离家到上海的这半年摸爬滚打的经历剜掉了他的傲骨,他学会了怎么自己一个人生活,懂得了怎么担起责任。
姜子衿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又怕戳到江尽心里难过的地方,于是她说地有些吞吞吐吐地说:“你回家了吗……啊,不对,你没有办法回那个家,我是说……”
模样笨拙得很。
“没关系,”江尽笑了笑,“那个家不回也罢。”
江尽抬头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暖融融的阳光。
“不是说不回也罢。我还是想念的,只是我想念的不是那个家。”江尽开口说道,“我想念的是那片土地,还有那片土地上的人。”
还有那个二七纪念塔。
突然,姜子衿听到了一声闷响,像是玻璃镜面撞到了碎石块的声音。接着她听见江尽“啊”了一声,着急忙慌地去蹲下去捡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表。
姜子衿发现自己和这块表有过一面之缘,只是第一次见这块表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全在江尽手上的伤上了。
“这块表……”姜子衿凑上去看。
这块手表的表盘很大,圆圆的,闪着银色的光。手表的表带是深蓝色的,看上去有些旧,有些地方磨损了。
江尽把这块表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表带坏了。”江尽瘪着嘴皱起了眉头,委委屈屈地说着,像个被抢了糖的小孩儿。
姜子衿说:“让我看看。”
江尽把表递给她。
这块表在刚刚和碎石的较量中伤害到了自己,光滑的玻璃面上出现两道齐齐的划痕,标了罗马数字一二三四的表盘上面还刻了一个在冬日阳光下闪着金光的联体双塔图案。
好漂亮。
“这是——”姜子衿问。
“这就是二七纪念塔,”江尽说,“有一次我爸和我妈吵架了,我一个人去广场上坐着,坐了很久,坐到天都黑了。旁边有的一家卖手表的店,灯光开得很亮。我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表。”
从那以后,这个表就一直跟着江尽,跟了很多年。
姜子衿捧着这个大大的手表,轻声地问:“二七纪念塔长什么样。”
“二七纪念塔很高,塔前有个二七广场。广场上人来来往往总是有很多”江尽闭了闭眼睛,“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但是那里人很多。”
很多陌生的人。
很多人走过去不会好奇地看他,总是脚步匆匆忙忙的,比家里总是永不休止的争吵要好得多。
***
大年初十过了,姜子衿又进入了忙忙碌碌的工作状态。风风火火地去传呼台上班,下班后再悠悠地乘着公交车回到出租屋。
只是,江尽好像很闲的样子。
“江尽。”姜子衿喊他。
“啊。”江尽应了一声。
天已经黑透了。不巧的是,姜子衿门口的那盏路灯最近刚好坏掉了。
姜子衿和江尽就在黑灯瞎火中看着对方。
“你吃晚饭了吗?”姜子衿问。
江尽看着她“嗯”了一声,又问:“你有空吗?”
江尽和姜子衿又晃晃悠悠地在大马路上走着。姜子衿聊聊寻呼台的事情,江尽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有时候江尽会突然问出一些很好笑的问题,逗得姜子衿哈哈大笑。
姜子衿发现,江尽其实还是个孩子,有的时候真的幼稚的可以。
那天晚上的轧马路还是以江尽的歌声为结尾,江尽唱完了《恋曲1990》,然后跟姜子衿说“明天再见”。
明天真的“再见”了,江尽还是在她出租屋前的黑暗中等她。
***
这些天晚上,江尽都来找姜子衿一起去轧马路。这天晚上的道别已经是第四次了。
姜子衿站在门口看着江尽走远了,进了出租屋。
她洗了个澡,又洗好了衣服。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捧起代码本看了一会,又放了下去。
看不进去。
姜子衿深感忧伤,她工作不满一年就觉得日子十分的无聊,传呼台的工作每日每月地做着,麻木又寻常。
不过这几天过的很快乐。传呼台的工作枯燥无聊,但江尽这个人很有趣。江尽的稚气把姜子衿带回了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每天只是上课、作业和琼瑶。毕竟江尽现在也只是上学的年纪,充满幻想和童心才是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日常。
但江尽这几天的欲言又止让姜子衿越发地着急。江尽有纱厂的工作,不应该有这么多空闲,姜子衿猜江尽应该是失去纱厂的工作了。她好几次问江尽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江尽都只是缄默不语,然后默默地转移了话题。
几次以后,姜子衿也就不提了。
***
元宵节那天夜里,姜子衿给江尽带去了一袋元宵。
姜子衿在江尽的出租屋里烧开了水,把那袋元宵一股脑地倒了进去。元宵烧熟了,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那锅热腾腾的元宵。
江尽吃的很少,他吃完了自己那碗元宵发现姜子衿还在吃,于是就又把自己碗里的汤给喝掉了。
江尽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姜子衿正在用一块手绢擦嘴,听到江尽发出的声响,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江尽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笑完了以后,屋子又安静了下来。
江尽盯着姜子衿,像是在心里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他的“鼓足勇气”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脸都被他憋得通红。
“纱厂……倒闭了,”江尽犹豫着开口了,“过春节之前就倒闭了,我没有钱了。房东说房租要加钱,如果我没钱的话……叫我从房子里滚出去。”
“我租不起这间屋子了,”江尽的声音小了下去,“以后可不可以……去你家住。”
姜子衿在擦嘴的手停了下来,她把手绢方方正正的叠了起来,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说的‘我家’,是指我的出租屋吗?”姜子衿看着江尽。
江尽愣了一下,说:“是的。”
姜子衿沉默了。她没有回答江尽的话,目光落到了江尽出租屋的角落,那里有个人头大的污渍。
姜子衿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早就猜到江尽的情况,也大概知道江尽会需要什么帮助,但她好像并没有想过让江尽和她一起住。也许她是想过的,但听到江尽说出来的时候却十分抵触。她猜不透江尽的意思,江尽说完“是的”以后脸更红了,讲不出一句话来,姜子衿也讲不出话来。
姜子衿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个念头,却被她一一逃避了。静默的空气变得灼人,椅子上好像凭空竖起了千万根针,扎得她疼。她坐不住也待不住了,猛然起身说了一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就急急离开了江尽的出租屋。慌忙离开的同时还不忘说了一声“晚安”。
慌忙得连江尽在她身后回的一声“晚安”都没听到。
***
那天以后,两个人好像没很久没有见面。江尽收到了一个沉默的拒绝,没有再去找姜子衿。姜子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没有去找江尽。那几天的亲热仿佛就像是一场发生在大雾中的蒙面舞会,雾散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尽拿攒下的钱去住了一家老旧的宾馆。晚上睡在蒙了尘灰的被褥了,第二天皮肤发红过敏。
那几天江尽过得特别难,一边在拼命的寻找工作,一边与老旧得要生根发霉的宾馆做抗争。
***
二月份的月末,姜子衿值夜班。从工作楼上下来时,已经是凌晨的三点钟了。
她嘴里哼哼着罗大佑的《恋曲1990》,《几度夕阳红》的剧情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还没有过街,姜子衿突然发现对面街道的路灯下站了一个男孩。
一个男孩。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
一个在路灯下等人的高高瘦瘦的男孩。
是江尽。
姜子衿心跳停了一拍,嘴里哼哼的《恋曲1990》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