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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雨、领养、不在此世之人 ...

  •   地铁站出口上方的玻璃沿,大雨在玻璃板上荡开,汇聚起来,沿着那里一点点滴下。一般来说,出口都会站满焦急地等待熟人送伞的陌生人,但今天并没有多少。我解开手机屏锁,一条十几个小时前从运营商发来的短信映了出来。

      “【公益短信】市防汛办提示:18日凌晨至夜间本市有大到暴雨……”

      原因大致如此,虽然这个时代已经没什么人在用短信交流,不过正因如此,每条发来的短信都有点引人注目了。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大概。

      “滴、答、”

      水珠滴到了屏幕上,慌忙擦拭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按键,屏幕切到了聊天软件。上一条消息是周筱发来的。“你到哪了?”她在询问。消息发来的时候我已经出站,所以很能笃定她比我要晚,于是没有回复。她一定会以为我又睡过了吧,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不过这次才不会呢。毕竟是这么重要的约会,18年来第一次化了妆、穿着昨天刚去商场咬着牙买下的连衣裙,就连眼镜也是刚刚配好的,要是迟到了,我这短暂的一生会多少有点遗憾的。

      “滴、答、”

      水珠滴在胳膊上,有些瘙痒。十天前,胳膊上突然起了疹子,到底是过敏还是作息不规律导致的最后也没搞清,只是疹子挠破之后的印记成了这次约会的遗憾之一。听说死了之后皮肤表面的小包都会消失,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至于瘙痒,死前感官上的小小折磨,到了死后世界都会不复存在吧。要不然那些从楼上跳下的,岂不每天都在体验失重吗?

      不过,这场雨真不留情面。我姑且还是想在艳阳天中死去的嘛。

      “别傻了,沈沐馨,八月下雨很正常。”

      这是一种习惯性的自嘲。

      而且连防汛预警都发了,真不下雨才是奇迹呢。我想拍拍脸颊,又怕自己手笨不小心磨花了妆,只能让两只手自己拍拍了。

      “哇,沐沐!你居然没迟到?”

      身后,周筱从地铁站出口的扶梯上探出头挥着手。她没跳起来,也许全是因为还站在扶梯上吧。为了弥补这个,下了扶梯之后,她几乎是跳着扑上来了。

      “原来这么正式吗?新裙子、新眼镜,还化了妆!”

      “已经被你磨花了哦。”

      “哪有一个人化妆另一个人裸妆的道理,这是你瞒着我打扮得这么漂亮的惩罚哦。”

      虽然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情况,但周筱的头发已经粘上了粉底,应该不会是什么好看的样子。

      遗容被破坏了呢,不过因为是周筱,所以可以原谅。

      “穿着高中的校服就来约会的人才应该受到惩罚吧。”

      “因为大学的校服还没发下来嘛。”

      “重点在那里吗?”

      “穿着校服约会可是只有学生才有的特权哦。——倒是你,不考虑补一下妆吗?”

      ……对哦,为什么出门之前没有想到呢?下雨天跟周筱约会,妆会花就是必然事件呀。

      “你……没带化妆品?”

      我盯着她的眼睛,这种事情才不想被她看出虚实。

      她也盯着我的眼睛,准确来说,是瞪着,配合着紧皱的眉头,这是她表达震惊并附带嘲笑的一种手段。十二年来,我扯的每一个谎都会收到她这样的反应,为什么呢?

      “……因为是第一次嘛,化妆。”

      周筱低头打着字。她总是把屏幕亮度调得很低,几乎脸贴到一起才能看到她在做什么。因为没有人会为了偷看屏幕而靠那么近,所以没人会知道她正在做什么。我从她身上学到了这个,每次在家里写小说的时候,我都会把屏幕亮度调到最低。

      “屈臣氏、apm店,步行37分钟。”她把屏幕亮给我看。

      虽说很感动于她终于让我看了一次屏幕,不过对于屈臣氏,我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个又黑又黄的苏打水罐子。哦,也许还有那瓶绿帽子的蒸馏水。

      “零售店啦,想什么呢。”周筱用手机敲了一下我的头顶,“有在卖粉底的。”

      “补妆?”

      “总不能让你左右脸都不对称地跟我走在一起吧,会连带我的形象一起破坏呐。”

      没等我说话,周筱就拉着我走出了站台上方玻璃板的庇护范围,我只能庆幸她至少没忘记打伞,否则可就不只是补妆的事了。

      “就算你给我补妆,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哦。”

      破坏遗容之类的事。

      ……

      (放学路上,经过刚建好的立体停车场,在路口处即将分别时)

      沈:(拉住周,竭力忍耐)筱,我有件事……想说。

      沈:我妈告诉我,我的首都户口,办不下来了。

      周:所以说,你没法在首都高考?

      (沈哭泣、点头)

      周:……没事的,没事的。

      (周把沈抱住,沈埋在周的肩膀上)

      沈:(沙哑地)——我会,我会考回首都的。

      周:就算你考回来了,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哦。突然要离开半年之类的事。

      如果要编成剧本的话,就是这样的故事吧。真是俗套的call back。

      ……

      “沐沐,这个的颜色怎么样?”

      等我回过神时,周筱正拿着一盒粉底在我眼前晃悠。恐怕只需要我的同意,她就要拿去结账了吧。她的行动力我可深有体会。

      “价格呢?”

      “钱我出就好啦,就当是给你的赔罪嘛。”

      绕过她因为试图遮掩而平移的身子,我看到了那个少了一盒粉底的货架,以及它上面的价签。那个价格,相当不妙。

      虽说是要死了,但我还不想欠人这么重的人情哦。

      我从旁边的货架上拿起一瓶卸妆水,无视了一旁惊讶到手舞足蹈的周筱,走到柜台前结了账。直到我打算拽她进洗手间时,她才突然抵抗起来。

      “你化得那么用心的妆,就直接丢掉了?

      “不行不行,哪怕你嫌弃我的补妆手法,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别把你手上还没结账的粉底打碎了。”

      “可沐沐你明明难得化一次妆……”

      “没事啦,我不在意的。跟你一样也不错,对吧?”

      比起建造来说,毁灭永远更轻松一点,这个原理在化妆上也适用啊。

      就像我毁灭了爸妈的婚姻一样轻松。

      ……

      和周筱一起逛故宫,很开心。她知道很多,还看过很多电影。她说在那里溥仪和他的老师们一起商量怎么逃出首都,等到三十年后,又跟他的顾问们商量怎么回到首都。溥仪会觉得他属于这座城市吗?

      和周筱一起吃饭,很开心。她有很多想吃的东西,让我不用对着菜单发半天呆。她说她喜欢陕北的菜肴,我知道那里有臊子面有羊肉泡馍,但我并不觉得它们跟普通的饭菜有什么区别。她说,她从菜上能够吃出陕北的气息。那是什么?

      和周筱一起购物,很开心。她很喜欢这些故宫里的文创,于是为了配对也给我买了一份。售货员给我们解释这些小玩意上的文化符号,周筱听得很入迷,我却只能想到一大串的政治题答案。我讲出来之后,她们都笑了,我也笑了。

      ……

      “再见。”

      周筱在远处向我招手。我也该动身了。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座城市的人应该被葬在水里,因为水圈是连续的,所以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

      护城河水随着大雨而涨起,在护栏外坐下,鞋底差点就能碰到水面了。离水面近,水花也会变小,这是我长期观看跳水比赛得到的经验之谈。水花小的好处是,它不会过度打搅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们。大部分人看到新闻上播出这种消息时都吃得很香,所以只要没有目击者,就不会有任何影响,而晚上的护城河边很少有人。

      是不是应该放首歌?

      鱼韵的《Eureka》就好了。

      晚安,只是第一天陪伴我的蓝牙耳机。

      ——“沈沐馨!”

      当听到周筱的声音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好像磨蹭得太久了。

      掉进水中之后,立刻就能感到一股猛烈的拉力把我向上拽。那一瞬间,我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再胖一点,这样周筱就不能这样轻易地把我拽上来了。不对,那样的话,可能会把周筱也带下去的,还是轻点好。

      甚至连肩膀都没湿啊。

      即使是夏天,即使没有湿透,但因为是晚上,所以还是很冷。

      周筱在一旁跌坐着喘气,如果我现在爬起来跳下去的话,她应该反应不过来吧。不过还是不想在她面前死掉啊。投河之类的事,还是改天再说吧。虽说如此,但什么都被扔下去了哦。手机、身份证,刚买的两本新书连同刚领到的不知名大专的录取通知书一起,全部都沉在水底了。作为社会意义上的人来说,我已经死掉了吧。

      因为没地方去了呢。

      我把自己挪到周筱的身边,头枕在她的脚上。她抱着双腿,玩着我的长发——幸亏她没坐过我后桌。

      我现在,是不是有点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只是缺少一个领养的主人。

      “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就住在我家吧。”

      真的要变成流浪狗了哦。不过,我可比流浪狗难养多了。

      没法让自己属于这个城市,那就让自己属于这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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