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时代》舒菲

7、第 7 章

　　也就是因为那次回国探亲，宋开明有了外遇。

　　那年，他三十九岁，外遇整整比他年轻十岁。一开始，宋开明没打算认真，隔着半个地球，他还能怎么认真？

　　这种几夜情的故事，在影视剧里，一般就三种结局——要么始乱终弃，要么成功上位，再不就是摔一摞钱过去解套。本来，宋开明是想着乱性之后就弃的，结果，外遇怀孕了，还是个男孩。宋开明思想斗争了一段时间，最后主动向白玫交代了“犯罪经过”，乞求得到“宽大处理”。白玫不知道，其实这都是他使的激将法。反正我认错了，你不原谅是你的问题。果然，这招很管用，白玫想哭没哭，想闹没闹，经过几宿的不眠，主动提出了离婚。因为她有洁癖，别人用过的，她嫌脏。

　　婚内财产分割地还算公平，白玫得到了两套房里那套大一些的，和几万块存款。宋开明留了那套小点的房，和他的酒吧，然后立刻办理了新老婆的移民。

　　以前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生活的担子两人分担，白玫感觉不到真实分量。如今，她成为单亲妈妈，生活压力徒增。虽然前夫宋开明每月给她五百的抚养费，但那是专款专用，白玫基本都花在女儿私立学校上了。然后每月的银行贷款啊，地税啊，保险啊，维修啊，水电暖啊，又把她三分之二的收入消耗殆尽了。

　　要知道，在加拿大养房子比养一个人可贵多了，麻烦也多。什么除草除雪那都不算事，房顶，外墙，车库，门窗，锅炉，空调，风路，电路，水路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个故障，动辄就是成千上万的，这些才是麻烦事。

　　日子过地紧紧巴巴，还硬要花重金给女儿上私立中学。宋开明对白玫的做法有意见：“一个女孩，何必要花那么多钱上私立学校？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难道普通中学就考不上大学了？”白玫回了一句：“重男轻女！有本事将来你儿子别上私立学校！就让他在家门口的烂学校跟着辍学好了！再怎么说，我把钱给孩子投资在教育上，比你乱七八糟的投资强！”

　　其实，白玫觉着经济上有些吃力，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国内的娘家人。

　　娘家的父母和弟弟隔三差五需要她贴补，所以，白玫经常要拆东墙补西墙，断不了有寅吃卯粮的状况。而每次遇到这事，都是跟贵蜜罗丽丽在微信上借人民币，然后等发了工资后再还加币。

　　罗丽丽自然而然地怜惜白玫这个贵蜜。这就是为什么替龙大伟找临时住处，罗丽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玫家。让她把地下室租出去，能挣一点算一点。

　　罗丽丽敲开白玫的门，一闪而进，压低声跟白玫提出租地下室的事。果然，白玫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你钻钱眼里算了！我带一个女儿，你给我招一个陌生男人住进来，你怎么想的？”

　　“都2019年了，你咋还是老古董的思维呢，怎么就不行？你看老外不都是和陌生男女分租房子，有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

　　“我不是老外，我接受不了。再说，我家地下室没有独立的门，根本就没法出租！”

　　“没门的地下室租出去的可多了！”

　　“说得轻巧，你家地下室更大，你也是一个女人带孩子，你孩子还是男孩呢，怎么不让他住你自己家去？”

　　“我，我，”罗丽丽急地结巴了，“我得避嫌啊！我家老陈过两天就回来了，他住我那里会出问题的！你，反正你都离婚了，比我名正言顺多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听着似乎有点道理，白玫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头：“不行，真的不行！不说财产安全，我得替妮娜的人身安全考虑吧？我们孤儿寡女的，家里随便住进一个陌生男人，万一……想想我都怕，不行，绝对不行！”

　　“你怕人家非奸即盗？放心！我调查过他背景，静海市民康医疗器械公司的业务员，官网上有名有姓有照片，我微信里还有他的身份证和护照照片，料他也不敢作恶。而且人你昨天也见过了，像坏人么？再说你家除了俩电脑，我也没看到有啥值钱的。我告诉你，这人已经交了俩月房租，别忘了你还欠我五千人民币呢。你自己算算，他如果住你家一个月，我给你一千二加币——六千人民币，这样你不光不用还我钱，我能再倒给你一千人民币呢。”

　　提到钱，白玫眼睛闪了一下。

　　白玫国内的弟媳前几天刚生了二胎，男孩。她想发个五千元的大红包，感谢弟媳给白家传宗接代，怎奈微信账户里钱不够，没发出去。她只好求罗丽丽先转给她，说好下周发了工资还她加币。这不，还钱的日子快到了。

　　把地下室租出去一个月，还了钱还有盈余？白玫基本被说服了。可是，她还有一个顾虑，万一被前夫知道了如何解释。

　　“没出息！离婚都离了快八辈子了，还怕他？好办，大不了就说是你远房表弟，暂住几天，”看白玫仍举棋不定，罗丽丽补充道，“我把他护照身份证照片发给你，若他敢造次，你不光找他单位，还可以找大使馆投诉去！”

　　一番有理有据的说服，白玫终于点了头，虽然表情还是有些勉强。

　　“这就对了！”罗丽丽开心地推门出去了。可是，按下葫芦浮起了瓢，门外候着的龙大伟又出状况。

　　龙大伟认出停在车道上的汽车，正是昨晚接机的那辆车。他恍然大悟，原来罗丽丽要安排他住进这位“爱怼人大姐”的家。

　　龙大伟把罗丽丽拽到一个角落里，埋怨道：“是她家？我不住！你还有没有更好的地方？”

　　“哟，咋了，昨天她去接机，给你脸色看了？”

　　“是我给他脸色看！她脑子是不是有病？说话太难听了……”

　　“嗨，她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熟了就好，人挺nice的，”罗丽丽把龙大伟拽到马路中间，“你来看！沿着这条路直走，顶头左拐，两个路口后再右拐，步行十分钟就到地铁了。地理位置和我那套房几乎一样，是不是符合你的要求？是不是也不需要买床买冰箱炉头，不用开电开电话开网络，拎包就能入住？”

　　龙大伟下意识点了一下头。

　　罗丽丽逼问：“那还想啥呢？你花公寓的钱住大豪斯是占便宜啦！兄弟，听我的，咱又不是常住，将就十天半个月而已，坚持一下，一眨眼就过去啦。”

　　“可是……”龙大伟欲言又止。

　　“随便你！你不住？我可就不管了！我手头就这一个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你刚才没听到我怎么求人家来着，人家还勉强呢！你不住也好，省得欠人情，反正我仁至义尽了，”说着，罗丽丽在手机计算器上点了几下说，“你已付的两个月3200$的房租扣去昨天接机的50$，还剩3150$,再乘以5，合人民币15750$，你微信是哪个号来着？我这给你退回去。”

　　“唉，等等，怎么接机还收费呢？不是说好免费吗？”

　　“租我房子，那肯定是免费接机，全包价。不租我房子的，当然就得花钱啦，五十刀接一次，姐是正经人，童叟无欺，你要不信，网上打听打听，看看接机是不是这行情？” 罗丽丽中气十足，语速快地像新闻播报员。

　　“好，我信你，但是，你能退我加币吗？人民币现在也用不上了。”

　　“对不起，我收的是人民币，只能退人民币。”

　　龙大伟无语。实在累了，他不想再耗一点儿力气跟她继续掰扯了。

　　从凌晨被雨淋醒到现在，他滴水未进，跟着房东在大太阳底下烤了半天，现在又开始有了时差的不适感，此刻他脑子里就像打翻了一桶浆糊，黏黏糊糊，一团搅合着一团，越来越搅不动，有要宕机的意思。

　　阳光正烈，他仰头眯起眼睛四处瞅了瞅，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叹口气说：“好吧，不用退钱了，我就暂时住在这里。还请你快点修好房子，让我能早点搬回去。”

　　罗丽丽笑说：“放心，我又不是第一天当房东，很快的！”

　　白玫亲自把龙大伟的护照和身份证拍了照，才将信将疑地让龙大伟进了地下室的客房。

　　龙大伟放好行李箱，喝了一瓶水，便一头扑到床上。拉起被子刚闭上眼睛，白玫在门外敲起了门。

　　一份手写的《租房协议》展现在龙大伟眼前。

　　除了租房时间，价格，配套设施，白玫对于龙大伟住在这个房子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什么，罗列了足足十条。龙大伟打着哈欠，一目十行看完，提笔就签了字。饿还能忍，困到极点是真忍不住了，这样状态下的龙大伟，估计除了卖身契，其他什么条款都可以签。

　　昏睡了半天后，龙大伟又一次在黄昏时刻醒了过来。他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地下室爬上来，找水喝。

　　屋里没人。一股香气从开放式餐厅飘了过来。餐桌上摆着冒热气的两盘菜，一荤一素。两双筷子，两个碗，胖乎乎的电饭煲摆在桌子的一角。炉子上，一口红色的铸铁汤锅正汩汩作响着，每响一声，锅盖上就呼呼升腾出一团热气。

　　龙大伟的耳朵和鼻子都受不了了，肚子更是叫个不停。他找到个杯子，接了一杯自来水，一口气灌下去半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桌子。

　　“唉，有人吗？白女士？”他冲着楼上喊了几句，没人回应。

　　这时候，门口有了动静，白玫带着女儿回来了。

　　白玫的女儿换了拖鞋，扔下书包低头往餐厅旁边的厕所跑，跑到餐桌旁，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了，眼睛瞪得大大地，张着嘴，盯着龙大伟看。

　　龙大伟被看得不知所措，一只手晃了晃，说：“嗨！你好！”

　　白玫赶紧走过来，略带紧张地说：“娜娜，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表舅！妈妈的表弟，是妈妈的表哥的大伯的小舅子的儿子…他来加拿大出差，要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八竿子的亲戚被她打了一遍。

　　如此复杂拗口的人物关系，白玫利用做晚饭的功夫不知练了多少遍，她自信应该没什么破绽，即使有，以十四岁妮娜的中文理解力，不成问题，反正她也分不清这么复杂的亲戚关系。

　　妮娜听完，果然愣住了，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听懂了。涩涩地朝着龙大伟眨眨眼睛，也举手挥了一下:“嗨，你好！”说完，奔厕所去了。

　　打完招呼，龙大伟想回自己房间，腿却怎么也迈不开。

　　已经两天没吃上一口热乎饭了，比起飞机上难吃的盒饭，和麦当劳勉强果腹的巨无霸，此刻眼前普普通通的两菜一汤对他来说，简直是佳肴盛馔，玉盘珍馐。这诱惑太难抵挡。

　　妮娜从厕所出来，又偷偷看了龙大伟两眼，没做声，乖巧地坐在了餐桌旁。

　　白玫刚盛好米饭，转身去关火盛汤。

　　龙大伟决定厚脸皮一回。他凑到白玫身边，低声问：“表姐，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我的房租里包不包饭？”

　　白玫低着头舀汤，没抬头，轻笑一声，说：“你想多了。当然不包！”

　　他再把声音压低一些：“姐，我可是你表弟哦…不让吃饭说不过去吧？”

　　“想吃饭？可以，再加三百。”

　　龙大伟嘴里呲了一声，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昨天一顿金拱门税后就花了十几加币，这要是一天一顿，一个月三十天，就得四百，如果中午晚上都在金拱门吃，就得八百。如此算来，给她三百根本不贵。等等，这是开价，我好歹得还一个吧？

　　“表姐，我只能加二百！”

　　“表弟，恕不还价！三百刀一分不能少，包早晚两餐。”白玫咬得紧紧地。

　　龙大伟也紧紧地咬着，咬着嘴唇：“好吧，三百就三百，一言为定！”

　　晚饭吃地异常安静，三个人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在放下碗筷的那一刻，龙大伟心里说话了：好吃！一个月三百刀不亏。

　　清炒芥蓝爽口，青椒肉丝酥嫩，能媲美饭店水平。最值得赞扬的，是香菇土豆鸡腿熬出的乳白色的汤，水面飘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叶子，呼噜一口，鲜掉了眉毛。

　　龙大伟几乎是抱起碗仰头一口气喝下去的，汤一到肚子里，鼻头后背就开始冒汗。这一身汗出得痛快！把他这几天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感统统从毛孔中发散了出去，现在通身要多舒畅就有多舒畅。

　　饭后，龙大伟回到自己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等值于三百加币的人民币用微信转给了白玫。房门没关，楼梯上传来一串咚咚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一个小脑袋从门框上探了进来，忽闪着大眼睛，轻轻问：“表舅，你不记得我了？”

　　龙大伟盯着小脸看：“我们见过？”

　　“昨天我们在小广场上见过，你还给了我二十块钱。”

　　“是你！你叫妮娜？”

　　妮娜腼腆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这个小姑娘就是昨晚在广场上弹吉他唱歌的妮娜，谁能想到她竟然是白玫的女儿。大伟仔细看了看这张小脸，一尘不染的纯净，细长的眉毛，圆圆的大眼睛，一笑还露出两个小酒窝，顺着耳朵铺下来两簇乌黑如瀑布的长发，和昨天那个一头红蘑菇发型，涂着眼影，抹着口红弹吉他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龙大伟竖起了大拇指：“妮娜，你唱得真好，很有天赋！”

　　“嘘……表舅，昨天我在街上唱歌的事，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你能替我保密吗？还有，你给我钱的事也不能说！”

　　“哦？我可以保密，但我更想知道原因。”

　　“我妈说唱歌耽误学习，怕我上不了好大学。”

　　“你上几年级了？”

　　“中学三年级。”

　　“哦，初三了，那是需要抓紧学习了。你放心，表舅会替你保密的。”

　　“耶，Give me five！” 妮娜和表舅轻轻拍了拍手，蹑手蹑脚地跑回了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