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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香穿客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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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天黑压压的,雪下得更紧了。风无孔不入,在宫墙间穿梭,发出鬼哭狼嚎声。念夏跟在提灯小宫女身后,进了太后住的慈明殿。
还在檐下清理鞋底的雪泥时,蒋宫令从暖阁里出来了。
念夏连忙向蒋宫令行礼。
蒋宫令是太后身边掌印的一等女官,素白的鹅蛋脸,看不出年纪。
念夏恭敬垂头等候时,蒋宫令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小丫头年约十七八,眉不画唇不点,穿得也素净,看起来本本分分的。
蒋宫令心里满意,声音很和煦:“你今日随阮娘子去的含章殿?”
念夏低着头,答是。
蒋宫令略一点头:“随我进来,大娘娘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怕。”
念夏跟进去,行了礼,垂头等太后问话。
“今日你们到了含章殿后,发生了什么?你一件件、一桩桩向我说来,看你也是个伶俐的,不要漏下什么。”太后声音很温柔,看起来也很年轻,命令起人来,没什么威慑力。
念夏却不敢怠慢,站起来答是,想了一想,开始说——
“公主的贴身女使宝笙,一早来请阮娘子,说陈王殿下今日送鹿肉去含章殿,公主素日与娘子亲近,便邀娘子一同品评鹿肉。
“到了含章殿以后,娘子与公主说了盏茶工夫的话。大约午时一刻,陈王殿下带着几个内侍和厨司到了,抬来一头鹿,一头獐子。午后摆了宴,陈王殿下心情不错,还和我们娘子说了一些老公爷在军中的事。
“我们娘子不胜酒力,饮了几杯,告罪说头晕,去偏殿歇下。睡下不久,恐是饮了酒又吹了风,娘子吐酒,不小心脏了衣裳。眼看天色不早,娘子说不好再扰公主,还是回流碧阁更衣,我们便告辞回去。当时公主也喝多睡下,娘子便留话给宝笙,让她转告公主。”
蒋宫令看了一眼太后,问念夏:“酒是哪里来的?”
“回蒋宫令,最开始喝的是含章殿的荔枝白,后来喝的是琼华露……”念夏顿了顿,补充一句,“是陈王殿下特意让内侍回去取的。”
“阮娘子走的时候,陈王殿下还在吗?”
“我们去花厅告辞的时候,陈王殿下不在。”
“他的内侍也都不在?”
“是,花厅当时只有含章殿的几个宫人清理杯盏。”
“你们回来后,可曾听到含章殿传出什么话没有?”
“不曾。”念夏抬头,疑惑地看了蒋宫令一眼,补充道,“回流碧阁后,阮娘子有点发热,不知是闹酒还是惹了风寒,奴婢不敢怠慢,请了太医瞧过,用了汤药后睡下,到现下还没起呢!”
太后朝蒋宫令点了点头。
“老身知道了,你先回去罢,照顾好阮娘子。记住,你今日没有来过慈明殿,方才的问话,不要与别人说一个字。”
念夏心头一凛,忙肃目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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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官家传了口谕,令和颐与阮棠去慈明殿,跟着教习嬷嬷学规矩。
五更天光开城门。
阮棠带着念夏等在西角门前,天色还是暗的。她一张小脸陷在狐毛里,冻得煞白。念夏递来汤婆子,让她抱在怀里取暖。
阮棠朝念夏示意:“别站在风口,到我身后来避避风。”
“不知道从哪想起来的,忽然让娘子学规矩。”
阮棠笑了笑:“别多问,上面吩咐什么,我们照做便是。”
她心里明镜似的,自然知道是因着什么事。那日在含章殿,赵靖果然设了陷阱,她借着更衣,逃回流碧阁,就此避开灾祸。却不知后续出了什么岔子,阴差阳错之下,和颐摸到她原本睡的偏殿里……
等内侍“有要紧事”着急寻找三殿下,推开偏殿的门,“恰好”看见赵靖和一个女子躺在床上,虽衣着整齐,却相拥而眠,极尽亲热之态。
一个小黄门人还没看清,先尖着嗓子喊:“殿下怎么和阮娘子睡在了一起?”
含章殿的宫人惊慌失措上前,才发现赵靖怀里的不是阮棠,而是和颐。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皇后和太后耳里。
事情被定性成一场闹剧,没有大范围广而告之,但涉事的几人都没逃掉惩治。阮棠算连坐之罪,陪着和颐去太后宫里学规矩。据说赵靖因办事不力,被禁足了。
阮棠虽又困又冷,心情却十分愉悦。
她也没料到她走以后竟然有这样的“发展”,仿佛上天也来助她一臂之力。陈王与和颐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传出去到底于皇家声名不好。至于个中内情,宫中几个主子动脑子想一想,或许能了悟几分。此事之后,赵靖再想对她下黑手,怕是不易了。
一场生死关就这样化解了?阮棠内心自问,怕是没这么容易。赵靖这人心黑手狠,一招失利,难免备有后招。
远处亮起一盏灯笼,一点光在昏暗中摇曳。
人走近了,阮棠才看清来人是和颐,她穿着绯红的袄子,惺忪着眼看过来,张嘴想说话,却忍不住先打了个哈欠:“我真的困。”
阮棠被传染,忍不住也打了个哈欠。
饿着肚子听了一上午课,不过是走路、说话、微笑和一些待人接物的规矩。倒也算是及时雨,作为一个穿过来的冒牌货,这算是给阮棠开了个免费救急班。
第一天的教习结束时,蒋宫令来了,说大娘娘留阮娘子陪着说话。
和颐投过来一个同情的眼神,带着宝笙迅速溜走。
阮棠跟着蒋宫令进了暖阁,行了礼。太后赐座,问了几句吃穿是否称心的话。
不知这具身体的原主应对太后是什么态度,阮棠琢磨了片刻,心想反正我也奴颜婢膝不起来,索性还是做自己。便不卑不亢地对答,谦谦有礼地道谢。
绕了几个弯,太后切入正题。
“阮娘子在宫里也快十年了。”太后沉吟,笑道,“如今也大了,该议亲了。”
阮棠心里咯噔一声,来了。
古代女人逃不掉的终极命题:嫁人。这次的乌龙,明眼人一看就懂,这是陈王殿下给她下套呢!
皇子们都大了,明里暗里开始争权夺势。
正当婚龄的阮棠,家族势大,又有几分颜色……对众皇子来说,这就是一只近在咫尺的肥羔羊,但凡有野心的,都难免眼馋。继续放宫里养着,迟早要出事。
可是阮棠身份特殊,她是秦国公的幼女。官家打着给和颐找伴读的幌子,她六岁时便应召进了宫。
时年三岁的奶娃和颐哪里需要伴读?
阮家世代武将,领西北军,驻守边疆。官家潜龙时不被朝臣看好,论才论德都不如几位兄弟,先帝也称其资质平平。因少年时受多了憋屈,官家养成一副多心善疑的性子,对秦国公忧胜过喜,疑胜过信。
大宁上下,人人心知肚明,阮棠只是个人质。
大宁女子十三四岁即可成亲,过了年阮棠就满十七了。想必如今她的亲事,又往官家心上添了一块石头。
阮棠佯装羞怯,红着脸笑了笑。心里飞快转动念头。
一个女子想在封建社会独身闯荡,怕是不易。行业排挤,性别歧视,做什么都要受到掣肘。阮棠又是这样的家世身份,成亲是万万躲不掉的。
其实换个思路,成亲也有诸般好处,第一件便是能逃离皇宫这个大牢笼;倘若夫婿开明,贵族女子婚后能获得相当大的自由;便是夫婿顽固,那还可以和离换取自由身……
离宫——成亲——和离——创业——
这不是把路走宽了嘛!如沉沉迷雾中拨开一点亮光,阮棠忽然有了计较。
耳边听到太后又问:“老身听说,阮娘子小时候和白侍郎家的独子订过亲?”
阮棠一边回忆《位极人臣》里关于白家的只言片语,一边摇头道:“倒是听父亲提起过,那时我还未出生,白家娘子来看母亲,戏言过一次。”
“那就是还未定亲了?”
这个问题倒不太好回答,阮棠垂头笑道:“婚姻之事我也不大懂,怕是要问过父亲才知。”
太后点头:“不急一时,官家前几日赐了恩旨,召秦国公回京过年。”
阮棠又添一优——不知秦国公与女儿感情如何……届时父女相见,他会不会识破她是个西贝货?
正忧虑间,一个小黄门进殿来:“禀大娘娘,晋王来问安。”
太后欢喜起来,笑着埋怨:“这大冷天的,倦儿怎么还巴巴地跑进宫来,若是受了风寒,回去又得躺上十天半月。”
“王爷一向孝顺,想是思念大娘娘。”蒋宫令也笑。
太后理了理鬓发,起身相迎,看见阮棠还候在一旁,笑道:“好孩子,你先回罢,明日下了课,到老身这里吃果子。”
阮棠出了殿,念夏跟上来,想问什么,阮棠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两人沿着长廊出殿,远远一队人慢慢走近。
阮棠与念夏错身让到一旁。
“骨碌——骨碌——”木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渐渐大起来。
阮棠用眼角余光看去,只见人已快到面前。
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内侍许章,躬身推着一架轮椅,轮椅扶手包裹着充了棉的宝蓝兽纹云锦,一只手掌虚虚搭在上面,玉雕一般。袖口的白狐长毛,拂过梅枝一般瘦骨嶙峋的手腕,在风中轻颤。
阮棠呼吸一窒,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微微侧过脸,用余光打量晋王。有限的视线里,只见那人坐在轮椅里,身形孱弱,弱不禁风。似有些心不在焉,正在垂眸出神,看不清脸。
木轱辘声渐远,空气里留下一缕淡淡的梅花冷香。
阮棠悄悄问念夏:“闻到了吗,这是什么香?”
念夏皱了皱鼻子,也悄声回:“是返魂梅。”
阮棠想起方才太后的欣喜,忍不住心中暗叹:没想到太后仅有的嫡子晋王爷,花朵一般的人物,竟是个残废。
但是她为什么会遇见晋王呢?这个原书中仿佛从未出场的人物。
难道是蝴蝶效应……因为她躲开赵靖的陷阱?还是上天给她的暗示……晋王会不会是她的“逃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