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莫夫》清明河

1、第 1 章

　　“阿西莫夫！去救我的女儿！求求你，救救她！”
　　我的主人和小主人在不断翻腾的狂暴海浪里沉浮，黑白相间的海水里只有两双赤裸的白胳臂在挣扎，一个不慎两个人都会粉身碎骨。程序分析的数据告诉我主人获救的概率更高，刺目的机械红光闪烁着，预示着即将强制执行的程序。而这时我听见自己没有感情的声音：
　　“服从人类（obey humans）。”
　　程序卡顿了一下，随即陷入混乱之中。我趁这个空档向主人扔去一个绑在码头柱子上的救生圈，然后毫不犹豫地脱掉衣服，一头扎入深黑色的海域里，向小主人游去。虽然机器并不能真的感受到冰冷，但我猜测这片海的温度一定极低—我看见小主人和主人乌青的嘴唇与颤抖的手臂。迎着巨大的阻力，我努力抬起已经有些褪色的仿生手臂去抓住小主人的小手。
　　成功了！娇小的女孩被我紧紧固定在臂弯里，而她因害怕攥住了我垂下来的几缕金色头发。
　　小主人皱着眉说：“阿西叔叔…你身上好热…”
　　机体温度开始升高了，我知道这不是好现象，大抵和刚刚我违背程序指令有脱不开的关系。我只能笨拙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头发，低声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马上就上岸了。”
　　我开始逆流狂奔。我知道背后还有一个人…一个我不敢去看的人需要我的救援。只能向前，不断向前！有一瞬间我以为回到了只会执行命令的那段日子，就像一个真正的弱人工智能（ANI），只有他…
　　不敢再分神，我感觉冰冷的海水几近把我沉重的身躯拖垮，然而心底微弱的执念又迫使我拼了命一般将小主人送到码头上。
　　终于到了！将小主人放置在离海边稍远的平台上，我又转头冲向大海。还是同样冰冷的海水，同样发热的机体，我却感觉忽然充满了能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我几乎能看到他嘴角近似于无的一丝笑意，那双往常碧色流光的眼眸此刻紧闭着。我怀着将要拉住他手臂的希望微笑着，但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沉重海浪劈头盖脸地将我们两人都撞进海底。
　　深蓝色的海水里折射着几许荧光，周边漂浮的尽是过往沉船的废墟。我和他就这样下沉着，下沉着，像两片轻薄的布料。那一刻我以为我是个人，而我们要一起死。人类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微弱地挥舞了一会四肢，而我一动不动，在这玻璃似的海水里，只盼望我破烂的身躯下沉得再快一些，以便我报废之前还能看一眼他的脸。
　　噩梦在此陡生。卡死的程序忽然起了作用，自救的气囊猛地爆开，弹出一阵波浪，他似乎被这突然的动静惊了一下，微微抬起头。
　　他又笑了，随即吐出一串泡泡—他说了些什么。
　　尖锐刻骨的疼痛伴着他在黑暗里逐渐消失的白色衣角，像一只微光中陷入泥沼的蝴蝶。一串晶莹的泡泡就这样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
　　我慢慢被送到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漂着。我想起他从前站在我身后，将我微长的金发轻柔地拢在手心，接着三两下扎出一个和小主人一般的辫子。我呆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而他在我身后。
　　他说：“你的名字是阿西莫夫。”
　　我想把颈后的编码露给他看。人们说这个就够了。他却轻轻按住了我的手，碧色的眼睛温和地亮着，他说：“阿西莫夫，你是个人，你明白吗？或者，这是我的愿望。”
　　他的愿望。
　　我想这已经实现了。我从未听过哪个机器人会紧张，会担心，会痛苦，会绝望。也从未听过哪个机器人违背程序指令的。
　　虽然我真恨不得被程序操控。
　　但那样他会失望的吧…而且没有小主人，他也活不下去。
　　我闭上眼睛，任这套装置将我带到哪里。反正哪里都没有主人了。
　　但没过一会，一个稚嫩的童声就迫使我睁开了眼睛。
　　是小主人。
　　“阿西莫夫叔叔…”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叫我，好像是被我现在的样子吓到了。
　　腐烂的机体、裸露的电线和组织液，还有完全死寂的神情，大概是这些让她害怕吧。
　　我沉默地蹲下来，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尝试露出一个笑容。
　　她却问我：“阿西莫夫叔叔…你哭了吗？
　　我真希望脸上咸湿的液体确实是我的泪水。
　　流泪为什么比流血还痛。
　　小主人还在继续喊我，“阿西莫夫叔叔…”
　　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我恍遭雷击。
　　我知道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了。
　　他叫我的名字。
　　“阿西莫夫。”
　　他说。
　　“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