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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鲫鱼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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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之都的人需要一碗贞洁的鲫鱼汤。
隐小姐很喜欢“贞洁”这个概念,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贞洁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贞洁成为一种要求便不再是美德,而是恶毒的诅咒。
决斗求快,而内斗总是喜欢用钝刀子,钝刀割肉不快,但慢工才出细活,瞬间决出的胜负又有什么意思呢?
鲫鱼汤讲究原料、刀工、火候,处处都要贞洁。青之都的人只吃雌鱼———要未婚配的、年轻的鱼,安排仔细的刀工,小火煎熬,才能出好汤。
刘锈向隐小姐推荐了游先生,他是一个忠诚的养殖户,忠诚地为青之都培养源源不断的雌性鲫鱼。
“那雄性的鲫鱼呢?”
刘锈问出的问题有点天真,隐小姐看了他一眼,替游先生解释道:“当然是淘汰掉了。”
粉碎机吐出水腥气的粉浆,混合着玉米粉压成富有营养的药片,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鱼池。冒头的鲫鱼吞吃着药片,空虚的胃得到一时的治愈。
隐小姐很满意,按照以形补形的道理,青之都的鲫鱼不愧贞洁之名,必然能熬出最甘美的汤。至于店主,还有比刘锈更合适的人吗?
姜南子屈服了,金条闪着祥瑞的光,璀璨得像是青之都美好的未来。每一块金条底部都刻着“南”字,指向姜南子祖先的发迹之地。
“你不是心悦诚服,可你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输了,我从来不是带来灾祸的人,而是灾祸末尾前来参观的人。”隐小姐纤细的手指划过整齐排列的金条,涂着透明甲油的指尖偶尔轻点过其中的某一块,仿佛钢琴键跳过一个重音。
姜南子不愿做落井下石的人,可她已经不是人了,她都死了,难道还要忠诚于青之都吗?她以一个下等人的身份死了,她的不甘心又有谁来理解?
隐小姐是理解的,灾祸的使者却能理解一个下等人灵魂深处的不甘,这大概就是最大的笑话。
姜南子交出了世代积蓄的财富,她依旧是忠诚的,可她的忠诚已经随着她年轻的生命一同走向了死亡。
隐小姐确定姜南子会妥协,她太了解这样的人了———她们的灵魂从出生起就被割裂,一半满载忠贞,一半叫嚣自由。她们是拥有独立思想的鹦鹉,永远口是心非,永远有口难言。而自己的出现使得昂贵的自由变得廉价,当曾经最渴望的东西唾手可得,她们会发疯。
黄金足够买下最气派的酒店,但隐小姐还有别的打算,她要做青之都最传统的饭馆。而不是起源于外邦的酒店,这一点也不传统,传统的才是最好的。
刘锈遍翻史书为她找到了一切的依据。
草药房排队的人群里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他不是来配最近流行的延年益寿汤,或者是心想事成丹,而是为了买足够多的甘草。
甘草装满了一个又一个麻袋,一句古往今来就能让它包藏祸心的甜蜜变得人畜无害。新煎的甘草汁带着草药特殊的甜味,诡异又沉醉,一罐蜂蜜混入其中,掩盖了最后一点危机的征兆。饮料壶是纯正的古董,两三千年前也曾装满奴隶的鲜血。
最后一袋赤石脂混入砂浆,刘锈站在槛外放了八百八十八响电子礼炮,响声震耳却没有火光。
他转过身,隐小姐站在槛内,淡红色的墙漆沾上她白色的上衣。她今天穿着露肩的上衣,深红的内衣肩带勒着她的身体,像画报女郎清晰的唇线。她就静静地站在槛内注视着自己,梦里一样的场景。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可刘锈觉得,这也算是爱情了。
他抄过的一千本书里描绘了一千种爱情,一千种浪漫和不浪漫的相遇,可青之都里没有其中的任何一种。
一千本书里告诉他相遇,告诉他别离,告诉他相思,可青之都说这是错的,所以那一千本书只能在他的房间里腐烂,永不见天日。
当隐小姐敲响他的家门,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些年的孤独和怨恨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终于知道自己也有爱与被爱的资格,哪怕他是个下等人,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只是单相思。
刘锈爱上了隐小姐,与隐小姐没有关系,他太渴望爱情了,如果没有被爱的幸运,那爱一个人也是好的,所以他愿意为隐小姐做任何事,即使他已经察觉隐小姐不是出于善意。
隐小姐的身后,文柏为梁,文石为地,椒华为墙,细珠为帘,雕梁画栋,不一而足。她看向刘锈时眼里的泪光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当然知道刘锈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是因为别无选择。如果自己从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或许可以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如果刘锈能出生在有选择的地方,他或许可以真正地爱上别人。
姜南子是无可奈何地屈从,隐小姐能铁石心肠,刘锈是心甘情愿被利用,隐小姐却不忍心,她不能接受任何为她的牺牲,尤其是因为爱。
沸腾的鱼汤咕嘟嘟地响,鲜香的水雾氤氲在淡红色的墙,缭绕在刻着牡丹花的房梁。隐小姐曳地的裙摆依旧遮住她的脚,让她行走时像是蜿蜒的蛇。
一道帘隔开后厨和大堂,隐小姐坐在内,刘锈站在外,隐小姐身后是蒸汽顶起锅盖的声响,刘锈身后是往来谈笑的食客,彼此间隔咫尺,又如天涯之远。
习惯了标准口味的人叹服于粗糙野蛮的烹饪方式,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其中必有不可为外人道的奥秘。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秘方,大概是鱼相食,所以味美。
刘锈自己喝了一口,问隐小姐:“工厂更先进,工艺更复杂,为什么反而比不过我们?”
隐小姐给每一份汤挨个放盐:“因为追求极致完美就是最大的缺陷。一碗汤好不好喝是没有办法准确定义的,强行去定义无法定义的东西,大概就是人类的愚蠢吧。”
这个世间有人喜欢咸一点,有人偏好淡一点,不可能统一所有的口味。
谁都懂的道理,却不能再明说,只剩下往来的人,端走一碗又一碗贞洁的鲫鱼汤。淡红色的墙散发着迷离的香气,仔细去闻又不见了。
鲫鱼汤是不必要的,不喝鲫鱼汤不会威胁生命,但人总会想去追求一些生存以外的东西。
没有郁金香,也会有牡丹,有很多很多别的花。失去了一种不会影响花园的纷繁复杂,但总有那么一个人路过花园会失落,会挂念远方的、属于外邦的郁金香。
我什么也给不了他们,只有一碗戴着镣铐的汤可以慰藉单调了很久的肠胃,但愿他们能感到一点温情。在贞洁的框架里,我已尽我所能。
隐小姐关上店门,刘锈在台阶下等她。食客尽数散去,街道上只剩下路灯和他们两个人。
刘锈从外套里取出藏了很久的郁金香,纸折的花瓣紫色染得斑驳,像是清水里突兀的一滴墨。他小心地抚平卷曲的花瓣,递给台阶上的隐小姐。
隐小姐定定地看了他很久,他就一直举着,郁金香杯状的影子落在两人的影子之间,一端连着刘锈,另一端空着。
她终于伸出手,连上了另一端。两个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是热的。
远处刘锈的影子越拉越长,隐小姐停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纸花看了很久,直到刘锈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收起花,朝路的另一边走去。